《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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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情节的故事 主编:季羡林- 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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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年,仍在大场公墓。
  这时的我,觉得呈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切都美好:妈妈的问题,平反有望;我的事业,似乎前面的路也很平坦;尤其是我还获得了真挚的爱情。我怀着这样的心情于7月20日登上了去上海的列车。
  这一个月的时光,就在欢乐的气氛中过去了。妈妈心情很好,她对她的问题的解决是乐观的。当然,这个乐观也是审慎的。
  只有一件事,多少搅动了一点欢乐生活的平静。
  7月中旬的一天,妈妈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一个传闻,说中宣部专门小组对她南京一段历史所作的结论从中组部退回到中宣部了。我问她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她简单地向我说了她被囚禁在南京三年的情况。她以前没有同我谈过这个问题。但是,我知道她曾被捕,囚禁在南京,是在党的营救下逃脱囚禁到了陕北苏区。我是从一些关于她的报道中看到的。我从没有想到过这当中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她到陕北以后的这二十年中,党一直信任她,委她以文艺工作方面的重任,她的革命活动为国内外所瞩目,有着极好的声誉与影响。她说:“1955年斗争我时,提出要审查我在南京被囚三年的这段历史。中宣部专门小组调查后作出的结论是犯有‘政治错误'。对这个结论,我不接受,申明保留意见。”她又说,“产生这样一个结论,我觉得张际春、李之琏他们有难处,这是一个妥协的产物。”这件事没有更多地谈下去,因为不知传闻是否准确,也不了解其内情,更无法推测其结果。我觉得妈妈那一两天心绪稍有不安,而我只有从好的方面去想,希望妈妈申明的保留意见能为上级组织所接受。
  其实,听到的传闻并不准确。李之琏在《我参与丁、陈“反党小集团”案处理经过》一文中写到:
  书记处这次会议后,陆定一、周扬两位领导人怎样商量下一步工作的,我不了解,我只知道,周扬在半年前已同意、经专门小组通过、张际春签发并报送中央审批的丁玲的历史结论,这时他又反悔了。他向陆定一提出,他“不同意这个结论”。陆定一把我找去说明此意,并要我把这个结论从中央撤回来,由他主持在中宣部部务会上再讨论。
  这次部务会议所谓再讨论,只是由陆定一提出,将丁玲的历史结论改为:“1933年丁玲被捕后,自首叛变;从南京回到陕北是敌人派回来的”,但并没有提出新的根据。
  就在妈妈抱着审慎的乐观,等待并企望党组织对1955年定她的“反党小集团”的问题作出实事求是的正确处理的这一个多月当中,一张罗织她新的罪行的网已经在编织。这一切,她当然是不会知道的。在我离北京去上海的前夕,她对我说:“作协党组扩大会,可能不久就要复会。会比较忙的,我不会有多少时间陪你。你就去上海好好参观吧!我的问题,你放心好了,不会有什么的。”
  四、反右派斗争中的六日 
  我在上海参观造船工业,收获不小。还去了父亲的墓地,献上了一大篮鲜花,并同朋友贺毅去杭州作二日游。我于8月4日晚九时回到北京,当火车驶入车站时,我看到站在暗淡灯光下的妈妈。我离开上海之前给她发了一个电报,告诉她我的归期,并没有想到她来接我,所以我很高兴。我们上了小轿车,一路上,我兴致勃勃地向妈妈述说我在上海的情况,让她分享我的喜悦。可是,我感到我的话很少得到她回应,便把话打住了。我觉察到妈妈似乎有很重的心事。我想,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中国作家协会党组扩大会议复会后有什么变故?我心里隐隐地出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司机和夏更起坐在前面,我不想多问什么。我转过脸去,茫然地从车窗向外望着。
  回到家,我和妈妈、陈明叔叔一起走进客厅。我极度忐忑不安,心里十分焦急,我想问她,又迟疑着没敢开口,生怕得到的是一个可怕的答案。妈妈坐在我对面,神情略显困顿,凝神的目光显示出她在掂量如何开始同我的谈话。这气氛令人难耐。
  终于妈妈先开了口,她语气沉重地说:“祖林!我告诉你,我的问题又有了大的反复。这些天,天天在开斗争我的会。”
  尽管我已有一点不祥的预感,但这几句话仍有如晴空霹雳。我惊呆了,想说却说不出话来,思想似乎都凝滞了。
  妈妈稍稍停顿,继续说道:“党组扩大会在7月25日复会,你走后四天就复会了。周扬主持会议并首先讲了话,他说他是以前年会议的主持者和代表中宣部两种身份参加。这样一个申明,就给人一种暗示,他是代表党的,也是正确的。他的讲话与他在前三次党组扩大会上的讲话根本不同,首先肯定了1955年所作‘丁、陈反党小集团'的结论是正确的。说我的申诉和我在会上提问为什么没有核实事实就向中央报告,为什么还背着我们向中央报告,是‘翻案',是向党猖狂地进攻,而且是同社会上的右派分子内外呼应!周扬一开始就为会议定下了这个调子,于是会议又是一边倒,会议的性质从讨论重新处理我的问题变成了斗争我的会。参加会议的人数也增加了。邵荃麟、刘白羽、林默涵也都作了同周扬一样的发言。”
  我既感到震惊,又感到困惑。我心里想,我们党处理问题不是应以实事求是为原则吗?这也是毛主席一贯倡导的,为什么现在又再次肯定并非事实的结论呢?党章规定每个党员都有申诉的权利,为什么却把妈妈的申诉斥为“向党猖狂进攻”?难道对搞错了的事,不应问问为什么,从而总结经验教训?
  我问道:“中宣部专门小组现在的态度是什么?”
  妈妈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张际春已经不参与这件事了,他也没有参加会议。周扬不是说他代表中宣部吗?李之琏他们也只能按这个调子发言。看来作协党组扩大会休会的这一个半月里,中宣部领导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结果就是如此。”
  妈妈说:“会上还揭发批判我串通《文汇报》的右派分子向党组施加压力,与社会上的右派里应外合向党进攻,指的就是浦熙修来访那件事。这样,就把我的问题直接与社会上的反右派斗争连在一起。”
  一股颓丧的思绪顿时涌上我的心头,心想:若是我不回国,妈妈就不会装修房子,人门也不会洞开,而让《文汇报》记者浦熙修、姚芳藻闯了进来,使得妈妈不得不同她们说了几句话。天下事,竟有如此凑巧的!
  妈妈又说:“昨天陈企霞在会上交代,承认那封匿名信是他写的,找人抄的。这个人暗地里搞出这些事来,现在却已过关,正参加揭发我。”
  这时,妈妈看了一眼陈明叔叔,说道:“陈企霞在会上还揭发了叔叔(即陈明),说有一天叔叔打电话给他,装成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叫他陈企霞叔叔,约他晚上到一个公共汽车站见面,统一口径。这件事叔叔事先事后都没有向我说,弄得我在会上好被动。”妈妈说这件事时,可能是想象到打电话时的那副情景,说着说着竟忍不住笑出声来。妈妈又说,“事已至此,也就谁也不怨谁了。”
  妈妈继续说,“我已经在会上做了检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得检讨。但是被斥为‘态度不老实',说我只承认‘反党',‘向党进攻',但不承认具体事实,不交代具体事实,仍在顽抗,继续向党进攻。还说我的态度是‘欺党太甚',‘欺人大甚'。我是处在被斗争的地位,事实上现在是棍棒齐下,责骂、讽刺、挖苦,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个会上把对我的不满发泄无余。”
  她还说了一些这两大会上的情况,我听着这一切,精神上感受到很大的压力,直压得透不过气来。
  妈妈最后说:“前几天我给小灵子写了一封信,寄到莫斯科去了。我在信里没有明说我现在的处境,但暗示了我今后的命运,让她思想上有所准备。我也委婉地表示了我对她的希望。她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以我对她的了解,我想,她不大会因为我的问题而改变同你的关系。”
  我感动地喊了一声“妈妈!”这十天来,连日开斗争她的会,揭发、批判、责骂如暴雨般倾泻,她还得交代“反党”的事实,还得检讨。在这样的处境下,她还想着关心我和灵源之间的事。
  妈妈转而向我说:“现在谈谈你吧!你是共产党员,应该相信党,同党站在一起。应该认识到妈妈是在反党。”她用极大的力量,抑制住自己的情感,字斟句酌地向我说出了这几句话。我明白,她是怕我犯错误,说出与党不一致的话来。
  她又说:“你也可以相信我,你这次回来以后,我向你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她克制着自己,但悲愤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我点点头:“我知道。”
  她郑重地向我说:“我看你还是提前回苏联,回学校去吧!现在这样情况,待在家里已经没有任何意思。”
  我不想提前走,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妈妈,我不放心她。我说:“学校9月1号开学,我还是再陪你半个月,住到20号再走。”
  已是夜半,谈话结束时,妈妈说:“明天休会一天,我在家里准备发言材料,后天还要在会上继续检查交代。”我看着她那略显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神情,心想,妈妈今天在会上接受了一整天的批判斗争,晚上却还去车站接我,我真后悔在上海发那个电报了。
  这又是一个不平常的夜晚。夜气如磐,令人窒息。我几乎彻夜未眠,思绪有如波涛,起伏翻腾不已。在我回国后的这一个多月里,我的心情是乐观的,我做梦也想不到事情会发生根本的变化。何以会是这样?我想不通。我为妈妈抱屈,为妈妈难过,我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
  我属于政治上早熟的这一类人,也就是较早地建立了共产主义信仰,在未满十七岁时入了党。这是从小在革命队伍中成长,接受党的教育的结果,也是家庭影响的结果。我也较早地接触到政治运动,在延安参加整风审干运动,我的同学中有七十多人先后被“抢救”成了“特务”。后来,一风吹,全部平反了。由此,我体验到了政治运动中也有搞错人、冤屈人的事实,初步认识到,凡事要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并且也应该独立思考。
  如今,风云突变,厄运再次降临到妈妈头上,也降临到我们这个家庭。我将如何承受?我将如何对待呢?
  从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我应保持与党一致的态度。但是,以我对妈妈的了解,我以为她不仅不反党,而且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何况,我也多少知道一点文艺界历史上形成的一些人际关系。现在,在急风暴雨般席卷全国的这场反右派斗争中,作协党组扩大会上,众口一声,说妈妈“反党”,妈妈自认从未反党,心里不愿,但嘴上不得不承认“反党”,因为不能“顽抗到底”。想着这一切,心里真是郁闷,郁闷,郁闷。
  我从上海回到家的第二天,8月5日下午,作协党总支通知我去谈话。在组织上,我不属他们管,但他们通知我去谈话,我不能不去。离家时,妈妈嘱咐我:“你要有思想准备,满楼都是揭发批判我的大字报。”我点了点头。
  我步人王府井大街64号(现在的商务印书馆)全国文联作协大楼,就见赫赫十几张大字报贴满了门厅周围的墙壁,在“丁玲”前面冠以菜碗般大的“反党分子”头衔,右边走廊上也贴满了这样的大字报,楼梯两侧的墙壁也无一例外地贴满了大字报。我顿时感受到这场斗争的气氛,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大字报这种形式,我真正地为妈妈的处境担忧了。
  在总支书记办公室里,总支书记黎辛招呼我坐在他的办公桌旁,同他的办公桌并拢的另一张桌前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同志,面前放着一沓纸和一支笔,看来是打算做记录。可能黎辛想缓和一下气氛,他向我作了这样的自我介绍:“我叫黎辛,在延安解放日报社时,曾经在你母亲领导下工作,我们那时见过,也许你还有印象。”我说:“记得。”从1941年至今,十六个年头过去了,他的模样似乎变化不大。他随即言归正题:“现在作协党组扩大会议正在开展对你母亲的斗争,作协党总支认为有必要同你谈谈。”他首先概要地说了1955年作协党组所定“丁、陈反党小集团”的主要事实,肯定这个结论是正确的,然后说了妈妈在这之后“翻案”和配合社会上的右派分子向党猖狂进攻的事。最后,他向我说了两点:“一、希望你相信党,相信党对你母亲开展的斗争是正确的,站在党的立场一边;二、现在党还在挽救她,通过斗争来挽救她,希望你同党一起来挽救她。”我向他表示:“我相信党,愿意站在党的立场上来认识她的问题。”我只能作出这样的表示,没有别的选择。
  这时,黎辛问道:“6月下旬,你母亲和艾青等人在北京饭店聚餐,那时,有谁说了‘我们这是裴多菲俱乐部'?你是参加了这次聚餐的。”
  我知道裴多菲是匈牙利一位爱国诗人。但是,1956年匈牙利事件发生后,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俱乐部成了一个参与煽动反革命暴乱的反革命组织。我当时想,这时有谁胆敢组织这样一个俱乐部并自称是其成员呢?
  这件事是这样的:
  在我们住进颐和园之前,有一天,艾青给妈妈打来电话,说知道我从苏联回来了,想请我吃餐饭。为什么他要请我吃饭?我想主要是他同妈妈是延安时代的老熟人;另外,他曾经照顾过我,我在他那里住过一小段日子,也许这也是一个原因。那是1945年的事。那年11月底,妈妈从延安到达张家口以西的丰镇,知道晋察冀和晋绥两个根据地的部队正联合进行归绥(即呼和浩特)战役,她拟去战地采访,于是由陈明叔叔把我和祖慧先送到张家口。祖慧住萧三处,我跟艾青一起。艾青率领华北文艺工作团从延安到达张家口后,正在筹建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院址就设在东山坡一个原日本兵的营房,是一排排的日本式平房,房间里铺着“榻榻米”。艾青的家属还没有来,他同江丰合住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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