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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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第1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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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不可久居,久居便被旁人议论。好在我们家里虽是清贫,只要你肯苦心读书,虽然目前废了科举,举人进士是没有指望的了,然而你如果有满腹经济,不见得民国就没有你糊口的地方。在我看起来。我们拣了好日子,便辞别了我的父母,随你家去苦苦度日去罢。”

  云麟也觉得他的话说得有理,笑了笑说:“只要你能守清贫,家去到也还好,我不过愁你在这里一切起居饮食,是享福惯了的,万一到了我家,就如你跟前这个小使女就不能带去,我家虽也用着一个黄大妈,她是不能独自伺候你一个人的,到那时候你不要又怨起我来。”

  柳氏笑道:“啐,亏你还是读过书的秀才呢。一个安贫乐道的道理,都体会不来。你通不知道汉朝有个孟光,她在家做女儿的时候不是安富尊荣的,便讲她嫁给鸿梁的日子,所有妆奁,也还称得起个堆金积玉,后来被丈夫几句话感动她,她立时弃绝以前的态度,兀自荆钗裙布,随着丈夫耕种度日,一生一世,没有半句怨言。我虽然愚笨,不能学古来的大贤大德的妇女,难道便连一个孟光都学她不来。你放心,我若是将来有这享福的造化,难道你便贫困一世,若是我命中注定应该受罪,这母家的点点财产,我们也不能依赖一世。”

  云麟听他这番话,心中也很敬服,随即回家将这意思告诉母亲秦氏。秦氏也自欢喜。夫妇二人便定了主意,将这话告诉龚氏。依龚氏那里肯舍得她爱女远离膝下,不免痛痛哭了几常柳克堂却十分愿意,转背地里劝了龚氏几句,又被龚氏劈头劈脸骂了一顿。柳克堂不敢出声,笑嘻嘻的又跑入他店里去了。于是过了几日,云麟同柳氏择了一个好日子,真个将箱笼物件,掳掇掳掇,辞别龚氏,回家去了。秦氏见儿媳双双回来,说不尽心中快乐。柳氏到家之后,真个屏弃书卷,镇日随着秦氏,主持中馈,料理家政,井井有条。云麟看这光景,心里也很安帖。不过食指日繁,自家现在却没有一件事可做。家中积蓄,本属无多,连年贴补用度,行将告罄,目下狠露出拮据状况。每遇时节,实在又销不足的时候,只有向三姑娘那里略为借贷。至于他那太亲翁田焕那里,连年以来,生意异常发达,积蓄狠是不少,所有云姓店底,向年本月成约,每月贴给三千文,为租借店底之价。近年期限已满,此款亦已停付。又知道云家近况艰难,偶然会见云麟,只是支支吾吾,都说生意亏折,行将支持不住,以杜云家向他。云麟也猜到他的用意,赌气轻易不到田焕那里走动。田焕夫妇又防绣春津贴母家,监察得十分严密。没有甚么事故,也不许绣春轻易回去。有一次,云麟家里米粮告罄,急切想踌躇三五十元洋钱应用。因为又不久曾向三姑娘借的钱,此次不便再去唣。晚间云麟只是长吁短叹,便连夜饭也不曾下咽。柳氏近来所有赤金首饰,业已陆续付之质当。便连几件齐整衣服,也寻觅不出。当时看见云麟愁烦,心中老大不忍,便从灯下款款的向云麟笑道:“如今要说你境况不窘,你听到耳朵里,定要生气。然而一定便说你没有法子可想,也不见得。无如我说的话,打的主意,你又执意不从。大凡一个人,要讲究多情,也须叫那情人心里舒服,不替你焦烦。你只老远拿定你的主意,说是情人赠你的物件,便该文风不动,万一饿死了,那件宝贝又交给谁手里呢?便是那个情人,知道你这腐而不化,她也过意不去,她赠你这件宝贝的用意,又岂是叫你抱着他忍饥的。”

  云麟急道:“我知道你的话中用意,只不过看不得我那一颗珠子。我岂不晓得这珠子价值甚钜,把来换了,原可盘缠得一二年用度。只是这珠子丢了,便是丢了我的性命一般。你是个贤惠的女子,难道只重这珠子,便连我的性命都看轻了,她赠这珠子用意,原是听我换钱度日,她这般深情,我如何能辜负她,便依她丢这珠子。有朝一日,我若是能遇见她,我双手依然将这珠子取出来给她看看,也叫她知道我不是重财负义的人。你们不体谅我这颗心,朝也提这珠子,暮也提这珠子,你叫我怎样不生气呢!”说着便簌簌的流下泪来。柳氏笑道:“你这话又错了。我又不是叫将这珠子卖给别人去,以后便永远不能回头。近来我们这扬州有好些暴发户,在光复时间,得了运库里元宝,他们虽是有钱,像这样大的珠子,眼里也不曾瞧过,你若肯暂时押在他们那里,他希望你没钱取赎,包肯出着重价。”

  云麟听到此处,将两个耳朵掩得紧紧的,摇头说道:“可又来了,押到人家去,我可有取赎的指望没有?你分明给苦给我吃,我再呆些,也不上你这当。”一顿话说得柳氏气起来,坐在旁边冷笑说道:“我劝你不要做梦罢,依你主意,恐怕日后遇见她,还巴巴的捧这珠子给她瞧呢。她在那珠帘绣户,做着人家姬妾,几时有遇见你的机会。不是我说一句悄皮话,除非你再碰着那革命嫌疑,她同你第二次认做兄妹,或者可以暂时合拢在一处,谈谈体己儿,可惜如今换了朝代,再没有那种指望的了。”

  云麟不由触起自家心事,又想到红珠当日相救情分,以后真恐没有再遇见她的指望,顿时一阵伤心,止不住泪珠滚滚下来。柳氏见他这模样,也不忍再说甚么,只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防这个当儿,黄大妈一拐一拐的走得进房,望着柳氏说道:“少奶奶也还不曾睡呢。太太分付我来问少奶奶一句,明天的中饭米,是一粒也没了,太太又没处去想法子,少奶奶同少爷还该商量商量才好。”柳氏站起身子笑道:“我正在这里同你们少爷商量呢。烦你好生告诉太太,叫他老人家放心。”云麟气忿忿的指着黄大妈说道:“快走快走,只是你忙得利害,难不成就单单将你饿死了。”

  黄大妈冷笑说道:“哪哪哪,这又干我甚事,少爷这样发急,我这条老命,饿死有甚么打紧,可怜太太将你自幼儿提携到今日,少爷进学那一次,我们也在旁边欢喜,总以中了一个秀才,吃饭是不消愁得的了,不承望少爷弄得这步田地。”说着也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揩抹个不住,柳氏深恐云麟再说出甚么,连忙背着身子向他摇手,一面又催黄大妈进去。云麟长吁短叹了一夜。次日闷恹恹的下了床,挨到午饭光景,真是没法,只得向柳氏说了句,还等我到你们那边去走走。柳氏含着眼泪点了点头,云麟匆匆走入他岳家时候,可是不巧,他丈母龚氏,在昨天夜里发了肝胃气痛,正睡在床上呻吟不绝。云麟问了两句,只不好开口说借贷的话。柳克堂因为这事,早间赶回家里,此时刚蹲在天井里,同那小婢剥韭菜。一眼瞧见云麟当这秋深天气,身上还薄薄的穿了一件旧湖绉夹袍,脸上青黄二色的,异常憔悴,他再玲珑不过,手里将那韭菜一根一根的拣在旁边,便有一搭没一搭,同云麟叙述这几年生意淡薄,简直入不敷出。在那光复当儿,人人都说这一来可好了,没有皇帝,就没有关捐使费,地丁钱粮,百姓们都过快活日子了。谁知皇帝已经没有了四五个年头,怎么百姓的饥荒,依旧闹得没有开交,比先前越发难过。譬如你丈母昨夜闹得死去活来,论理便该为他讲个医生诊视诊视,只是那里有这闲钱呢,也只好挨命罢了。你回去也不必将这事告诉大姑娘,免得她又闹着回家。并不是我小气,委实添一个人嚼吃,那五六角钱一担柴,五六块钱一担米,我真有些支撑不住,像这韭菜,往年一斤卖三五个铜钱罢咧,如今加着十倍才买得一斤呢。我若不在这里监察着他,都拣那瘦的炒吃,黄叶子就该抛掉了大半,那还了得。”

  云麟被他丈人说得目瞪口呆,更不耽搁,站起来便告辞要走,柳克堂依旧蹲在那里,自言自语的说道:“我也不虚留你了,留你吃饭也没有菜。”云麟也不曾听见,一溜烟跑出大门,心里想了想,这便怎生区处呢?事到其间,也讲不得赌气的话了,不如到姐姐那边去设一设法也好。于是绕过两条街巷,刚走到绣货铺子门首,可巧劈面撞见田焕,打从街上回来。他是陪着朋友在醉仙居面馆里吃酒,吃得满头的汗,比黄豆还大,抻着胸脯,将帽子取在手里,当做扇子,只顾扑起扑起的扇着。一脚还不曾跨进店铺,云麟鉴于适才不曾向他丈人开口,转被他一顿话堵塞住了,当时便不肯客气,抢近一步,向田焕招呼。田焕见是云麟,吃了一吓,便立住脚,笑嬉嬉的问他有甚话说。云麟刚待开口,脸上早已通红。无可奈何,只得低低说了一句,想同太亲翁这边借几升米,改日如数奉还。田焕不由大笑起来,将帽子向头上一搭,拍着双手说道:“这个可真是巧极了,说出来谁也不肯相信,米是一粒也没。早半天又没卖钱,我还分付福恩的妈,叫他向隔壁王妈妈借两百铜钱,买点面来,先度过今天再说。老姻侄,你不知道,我们开店的苦恼,我同你太亲母忍饿不要紧,他们当伙计的,不能憋着肚皮替你做买卖。他们。……”

  田焕还待望下再说,云麟此时已是懊悔不迭,掉转身便走,不防田焕一把将他的手紧紧揪着,笑道:“哎呀,你难道恼我不成。自家亲戚,便没有饭好生请你,你就扰我一顿烂面,也稀松平常。”越是云麟要走,他的手越是揪着不放。后来又恐怕云麟当真在这里吃面,才将手松得下来。云麟头也不回,一路想起这种情形,不禁暗暗咬着牙齿,喊自己名字说道:“云麟云麟,你自幼儿不知道生计艰难,误读了几本诗书,总以为情爱两字,是天地间至可宝贵的物事,深厌那金钱龌龊,没的腌了少年心地。如今这么样呢,世情冷暖,人面高低,他们这一班守财奴,原不足怪,只是你上有老母,下有少妻,只因为我一人不能自立,累着他们忍饥挨冻。便是那个黄大妈,她半生辛苦,帮着我母亲守节,我一点好处也没有给她,昨晚还恶狠狠的同她赌气,我还成了个甚么人呢!你若再执迷不悟,怕那些乞丐饿殍,便是我将来的榜样。”

  因为想到田焕,觉得被他揪着的那只手,放在鼻上闻了一闻,一股酒肉臭气,几乎不呕吐起来。越想越恨,那脚步子不知走向那里才好。耳边忽然听见有人说话说:“哪哪哪,这不是云少爷吗?”云麟吃了一惊,再抬头望了望,原来不知不觉的,已走近伍公馆门首,那个招呼他的便是伍升。云麟遂即放慢了脚步,笑着问道:“你们老爷在家么?”伍升笑道:“老爷昨天便向省里去了。”云麟又道:“太太呢?”伍升道:“太太二太太同老太太都被县署里周太太请去吃上顿,伍贵他们都跟了去,只剩得我在这里守门。少爷可曾吃饭,何不请进去坐坐。”云麟笑道:“你们公馆里也没人,我进去则甚?”伍升笑道:“小姐在里面呢?”云麟惊问道:“怎么小姐不曾同太太一齐到县署?”伍升道:“小姐因为孝服在身,不愿意去赴宴会。”

  云麟听到这里,更不怠慢,忙拎着衣服,匆匆直望里走。伍升分付身边那个小厮,你快进去禀报一句。那小厮答应了,赶在云麟前面飞跑。淑仪淡妆素服,已盈盈的走出堂屋,彼此问了好。云麟笑道:“姨娘他们到还高兴,肯向县署里去走动。”淑仪也笑道:“这周知事原是湖北人,父亲当初在那边候补,内眷是往来惯的。这一次他们太太巴巴的亲来拜会,赶在今天又请祖母同母亲过去闲聚,大约停会子也该回来了。”

  淑仪说着,便拿眼将云麟打量了一番,款款的说道:“怎么几天不见,你又消瘦得许多了?”这一问转触动云麟的心事,不由心里一酸,眼泪便要直流下来,赶忙忍着,将个头掉转过去。淑仪也猜不出他甚么用意,又不便拿话去问他。只得搭讪说道:“姨娘同嫂嫂近来身体都好?”云麟叹着说道:“身体呢到没有甚么不好,只是因为我一人没有长进,累着他们处这拮据境况。”于是便将家中缺少柴米,早间出来设法,被他丈人同田焕奚落的话,告诉给淑仪听。淑仪将他望了一眼,着说道:“你这人真是一点计较都没有,既有这样事,便不该早向我们这里来斟酌,白白的绕这样道儿。你的性情,是我知道的,几时受过人这般冷讥热讽。”

  云麟接着说道:“我原打算过来的,只是累次通融,姨父姨娘同妹妹固然没有别的念头,然而叫别人看着,毕竟觉得有些羞人答答的。”淑仪将个粉颈点了两点,一扭身进了自家卧房,立刻取出一方手帕,搁在桌上,指给云麟说道:“这里面有二十块龙洋,是娘交给我零用的。我先打发伍升送过去,你耽搁一会不妨。我叫他们预备饭给你吃,也是时候了,饿了到反不好。”云麟感激万状,也不道谢,只呆呆的听着。淑仪唤过一个仆妇,将这钱交给伍升,一面又命丫头走向厨房里催饭。不多一会,饭已齐备,那丫头便在桌上,安放了两付杯箸。淑仪笑道:“我是刚才吃的点心,此时还不曾饿,你们让云少爷独自吃饭罢。酒也可以不消用得。”

  云麟知道淑仪要避嫌疑,不肯同自己坐在一处,委实腹中饿得利害,也不客气,遂坐向桌边。刚待举箸,猛的想起一事,重行跳下来,向那丫头要了一盆热水,不住的去洗那手,洗了又闻,闻了又洗。又笑嘻嘻的向淑仪索她亲自用的桂花香皂。淑仪笑道:“你这会子忙甚么?等吃完了再洗不迟。”

  云麟摇头笑道:“妹妹你不知道,我今天这手腕是遭了劫来的,不洗干净了,如何吃得下这饭菜。”说着便将田焕握着自家手腕,手腕上沾有酒肉臭气的话,告诉淑仪,引得淑仪也笑起来,轻轻将一块香皂递得过来,笑道:“你这古怪脾气,不知几时,才改得掉呢。也亏你捱下这半日来了,要是我。……”说到这里,忍不住格格的笑。云麟用膳已毕,款款深深的同淑仪对坐着闲话。云麟又提到红珠赠的那颗珠子,依柳氏便想将他押钱使用,是自家一定不肯。又说每遇着无聊时候,只要将那珠子在手里摩挲一番,该愁闷的便不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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