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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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陵潮 (晚清民国小说研究丛书)作者:李涵秋- 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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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凡世界上有两种人最穷不得。且说是那两种人呢?一种是无知无识的愚民,他若是平素有一碗饭安稳吃着,他倒还本本分分,幼而壮,壮而老,老而死,就如那草木一般,活着也没有人厌他,死了也没有人理会他。万一到贫困极处,他就有些不耐烦起来了,与其白白的饿死,他一定铤而走险,小则狗偷鼠窃,大则杀人放火。叔季之世,这种人越多,那乱子便闹得越大。所幸天心厌乱,这些大劫运却不多见。而且这种人与我这回书中没有干涉,我也不去细细讲他。再讲那一种人呢?就是读书明理博学能文的士子了。这种人出断然穷不得的。

  这话何以见得,就拿洪宪皇帝而论,他做了民国第一任大总统,轰轰烈烈,也要算得心满意足了,偏生因为面前有几位通儒,说中国自上古以来,都是必须有一位皇上驭治万民的,这个大总统名目,万万不能合用。于是千方百计,想出法子来大家劝进,必要那个大总统做了大皇帝,他们才肯甘心。是以民国成立不上三年,那皇帝名词,又渐渐闹起来了。有几个不达时务的老百姓,还笑着说做皇帝,终究是姓袁的做皇帝,与他们有甚么益处,要他们拚命价的,不惜闹得沸反盈天,这毕竟是何苦呢。这一句话表面上看去似还有理,却不必去苦苦驳他。我且莫讲做皇帝这样大题目,就拿在下前回书中说的乞丐做个比方。

  谁知世间乞丐,也不是胡乱可以做的。那许多乞丐中间,也必须有个头领,在我们扬州这头领便叫做罡头,做了罡头,那权利身分,比较寻常乞丐就高得多了。那些乞丐明知这罡头位分,不是人人可以希冀得来的。因为乞丐虽多,那罡头的缺却是有限。所以做乞丐的人,没有一个不希望自己的亲戚,或是好朋友,做了罡头,不惜出着十二分的力,保举得一个亲戚朋友做了罡头。这个罡头既是我将他保举出来的,他自然另眼看待我,我这乞丐就比别的乞丐讨巧多了。这个道理就同那几位通儒,劝袁总统做皇帝,是一个用意。你想那几位通儒,既在朝廷里劝进,闹得通国骚然。刘祖翼又是个衣不就身,食不就口的寒士,他既为他的衣食打算,自然便也在乞丐里面忙着劝进了。其实刘祖翼他若是侥幸置身朝廷,他自然也会做那通儒所做的事业。那几位通儒,若是不幸做了测字的,他们自然也会做这个刘祖翼所做的勾当。这个就叫做通儒也,刘祖翼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平心而论我辈便日日去骂那通儒与那个刘祖翼,还是冤枉他们,也只是个不能安贫而已。孟老二当初常说的两句话,是甚么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己。这几句话其实不甚妥帖,未免将那个做士的看得太高了些。大约孟老二因为自己也是个念书的人,不肯堕落自己的身分。说话中间,有些护短,也是有的。再不然,就是孟老二所说的这个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士,是三代以上的人,他又没有推测未来的神机妙算,他那里会知道如今士子所作所为的笑话儿呢。闲言休表。且说刘祖翼只因为一念之贪,思量借这乞丐劝进的事,做个升官发财的捷径,满腔火热,原是求何其甫将那文字做好了,好达自家目的。偏生遇见那个何其甫呆头呆脑,劈口说了句洪宪皇帝断断不能成事,真像一杓冷水,淋到刘先生脊背上。便连旁边那些许多乞丐,也没有一个不是垂头丧气,便好像洪宪皇帝真个取消了一般。刘祖翼心中总承望他既这样说法,必有一种绝大见解,到少不得侧着耳朵,忍着闷气,听他再往下说。

  那个何其甫却不慌不忙,缓缓说道:“我何以说这洪宪皇帝必然不能成事呢?在别人意思,或者因为那个革命党里大头脑儿孙文同黄兴,尚在海外,目下那个蔡锷,又打从京城里溜到云南去了,连日人人都讲西南那边又要造反起来,所以我也随声附和,帮着他们说洪宪皇帝不能成事。其实不然。那个孙、黄,是我生平最可恶的人,没的把个好好大清,弄得成了一个民国。便是蔡锷这时候虽然到了云南,知道他将来还能成事不能成事?这些道理我一共也不相信,我相信的只是我自己。我相信我自己甚么呢?我老实告诉你们罢,我只相信我自己的梦。”这一句话转把刘祖翼听得糊涂起来,说:“何先生你是做的甚么梦?难道与这洪宪皇帝有甚么关系不成?”

  何其甫道:“我这梦虽然不曾明说与洪宪有甚么关系,然而细细详察,我那梦里几句偈语,我就料定了这洪宪不能成事,将来真能成事的,毕竟还是我们清国小皇帝宣统。这个梦并不是我今日才编着哄骗诸君的,那一年我同几位朋友向省里赴试,便在船上得了一梦,梦见有一位四夕山人,他说我终身将来是一定要发达的。临末便赠了我几句话,说的是:宣化承流,统一基宇。优哉游哉,贡于天子。我一觉醒来,也猜不出他这话里藏着甚么意思。最奇怪的,那一年明明是光绪皇上在位,谁也不能预先料着今上宣统继承大宝,其时我也只付之将信将疑罢了。及至先帝宾天之后,果不其然,宣统这两字年号,便发现出来。

  我们几个朋友,才恍然大悟这四句上面,第一个字却嵌着宣统优贡四个大字,那几个朋友都齐齐向我道贺说:我将来必定在宣统年代贡入成均。刘先生你如不相信我的朋友,总算是在学里鼎鼎有名的。严大成、龚学礼、汪圣民一干人,你背后去问问他们,便知道我这梦是千真万真。所以你们适才说的那一番袁总统想做皇帝的话,定是石光泡影,决然不会竟成事实的。你想我姓何的,一日不得优贡,这宣统帝位是一日不得取消。我们都是好朋友,我也舍不得给苦给你们吃。这个劝进的念头,赶快消灭了罢,多少是好。”说毕,头也不回,竟自背着月光,匆匆的走出鼓楼去了。

  此处众人好像兜头淋了一杓冷水,大家默默相视,更说不出甚么。刘祖翼气愤愤的指着何其甫骂道:“早知道他是这般人,我们又何必巴巴去请他到来,转落得他一顿褒贬。我就不信,将来谁有这般胆气,竟敢叫宣统小皇帝重行复辟。我猜不出他这顽固脾气,至今竟不曾改得分毫。外间正闹着宗社党人,怕这何其甫不是他们一路。且放着再说,有这机会,看我去替他出首,叫他死无葬身之地。诸位千万不要灰心,明天这道表文,还是我来亲自动手。如今且别过诸位,时候已是不早了。”说着向众乞丐拱一拱手,也就佯长而去,果然过了几日,刘祖翼毕竟做了一篇似通非通的文章,想要向县署亲自去递,不料便在这个当儿,蔡锷已在云南起了义师,接二连三的又有好多省分响应起来。袁总统见势头不好,知道自家上了左右亲信的当,懊悔不迭,爽爽快快下了一道命令,立时将帝制取销。

  刘祖翼得了这个消息,那里还敢再去出风头呢,少不得悄悄的将那篇表文,瞒着人一火烧了。好笑这时候,我们中华大国,真真闹得乌糟糟的,简直有些不成体统。何以见得呢?袁总统是在北京里闹着做皇帝,那些国民党人不服这口鸟气,又联合了西南诸省反对起来。今天闹进兵,明天讲北伐,已是应接不暇。以外还有许多前清大老,故国遗臣,既不满意袁氏登基,又不赞成党人抗议,转趁着这一个好机会,商议进行方法,思量重新将那大清国恢复起来,做个中兴盛业。一面在蒙古联合八旗种族,一面便在山东青岛地方设立秘密机关,大家躲在那里见机而动。谁知力量不彀,各省防范又极严密,闹了大半年,急切总没有做出一件事来。所有各处的宗社党,破获的也就不少。他们此心不死,还指望袁氏同民党两下争持,好收渔翁之利。那知道天不祚袁,这一年五月里,袁大总统得了一个糖尿症,又加着心绪恶劣,气恼伤肝,兀自一病不起,便呜呼哀哉了。

  民党十分得意,便同政府里那几位保障共和的大人物联合起来,依然根据约法,重行奉黎副总统主持民国,南北联成一气,兵革顿解,只一心一意去同宗社党为难。你想那些宗社党,那里还敢再行出头,也只好匿迹销声,不再妄想了。且说那宗社党人里面,有一位鼎鼎有名的,起先曾在江苏省里,做过一任制军,便因为光复时间,挈着家小,避居海上,这人是谁呢?就是捕杀富玉鸾那位意海楼大人了。意海楼他是皇室近支,虽因大势所趋,国基颠覆,未能亲殉国难,然而他那一种雄心不死,日夜思量,联合羽党,急图恢复,是以奔走蒙古、青岛之间,惟这意海楼为最出力。所有在制军任上积蓄的许多宦囊,都因为养着他手下同志,渐渐花费得不少。他的意思,以为毁家纾难,原是做臣子的分内之事。只要托祖宗福庇,万一将这个锦绣山河,依然归入我满人掌握,这四海之富,皆我家所有,那时候还愁不能占据爵位,坐拥黄白么。他却不料到事机不顺,叠二连三的重重失意,因此异常愤懑,郁郁不得志,仍折回上海,终日对着那些姬妾,长吁短叹,把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弄得兴志颓唐,那鬓发之中,也就星星花白起来。

  无以消遣,有时候被朋友扯出去吃酒看戏,外面看是寻乐,然而总消遣不了他的心中忧闷。可巧这一晚在戏园看戏,末了一出,演的便是甚么鄂州血,那个装扮瑞华儒的,偏生刻画得穷形尽相,海楼看了半出,忽的眼面前觉得一阵漆黑,顿时口中喷出两块紫血来,身子直挫下去。吓得同来的几个朋友,惊慌无措,急遣仆人,将海楼扶入原来的马车,坐回他的公馆。到家之后,合家眷属,异常震骇,自不必消说得。侍婢们拥掖着入了床帐,许多姬妾,环伺在侧,少不得延聘了上海著名医士,前来诊视。原来意海楼本系少年得意,姬妾满前,平时身子不免十分淘碌,逐年已渐渐亏损下来。所幸他们是富贵兼全的人,平居颐养,却是与常人不同,所以并不觉得甚么。无如自经光复以后,种种境遇,毫不遂心,此番病势,简直有增无减。医士勉强订了药方,服下去也不见效。俄延得三五月光景,已是瘦骨支床,恹恹不起。海楼自知不能久居人世,所有身后诸务,均已摒挡一切。他于诸姬之中,最所钟爱的便是红珠。这一天业已不能进食,气涌痰喘,危象已见。家中上下人等,各各分头办事,专待海楼一经咽气,便预备讣告发丧。姬妾环列床前,无不掩袖而泣。海楼喘息略定,将眼四面望了望,有气无力的嘶唤一声道:“四姨呢?”

  众人知他问的红珠,大家便含泪推着红珠近前。红珠此时已经哭得像泪人一样,只得分开众人,欠身近榻。海楼倏的伸手执着红珠,哽咽说道:“你在众人中年纪最轻,你将来怎生结局,是我误了你了。”说到此重行喘起来,双颊骤然红晕,半晌不能开口。红珠心里又怕又急,那眼泪像珍珠断线一般,索索落落,还滴了好些在海楼手上。良久,海楼又挣出一句说:“我当听见你平日讲过的,有个哥子住在扬州,便是我当年在制军任上开活他的,这个人究竟你可知道他实在下落,我死之后,你便赶着写一封信给他,叫他来接你好生回去度日罢。你的房里所有一切的珠宝衣饰,全行交给你带去,另外我还分付账房里给你一千两现银子,算是我同你好了一场,便留着这银子做个纪念罢。区区之款,原算不得甚么。我只恨所有赀财,全行被我花费完了。到了今日,转使你们受苦。”红珠听到此处,已经掩面悲啼,几乎失声哭出来。只得重行忍着,低低说了一句:“大人保重。吉人自有天相,一朝半日,好得起来,便是我们极大造化。”

  意海楼摇了摇头,才缓缓将红珠的手放下来,勉强又同别的姬妾说了几句,又分付他们好好照看红珠,凡事不要叫她吃亏。停了半晌,不言不语。大家再走近细看了看,早已手足冰冷,咽了气了。霎时哭声大震,红珠不由晕倒在地。众人忙着替海楼穿换殓衣,便没有人照料到她。幸亏她自己房里有两个贴身侍婢,将红珠搀扶起来,唤醒了她,红珠于是坐在地下,放声大哭。……意海楼非我这部书中重要人物,他的丧事,我这支笔却也无暇替他扬厉铺张,只好权且搁过一边。单说红珠尚在海楼百日之内,别的姬妾平时既妒忌她专房得宠,又恨海楼弥留时候,另加青眼,各人总有些积不能平。在这当儿,早已有些冷嘲热讽,寻出事来同红珠起衅。红珠初意本拟等待海楼出殡之后,方才寄信给云麟,着云麟来上海接她,此时见这光景,觉得万不能久居,所幸账房里果然遵着海楼遗嘱,将一千两银子已交给自己,便拣在海楼六七这一天,在灵前痛痛哭了一场,便将自己要回扬的意思,告诉了众人。众人也不留她,红珠遂请账房里师爷,进入内室,请他替自己写一封信,告诉自家哥子,又将云麟住的地址详细说了,信中请他哥子赶速到此接她回去。账房师爷点了点头,便替她寄信到扬州去了。

  此处的事,且按下慢表。且云麟本系赘在岳家,虽然岳母龚氏十分怜爱,无如他的岳翁柳克堂,悭吝性成,觉得嫁了一个女儿,又添了一个女婿,在家吃用,心中老大不愿。不过怕龚氏生气,不敢说出叫女儿女婿回去的话。然而平时语气之间,都露着食指浩繁,后难为继的意思。又恨柳春在外不务正业,专事游荡,老人家一进宅门,便是长吁短叹,简直像似没有一毫生趣。家中本来用着一个苍头,两名仆妇,柳克堂又说连年兵乱,饥馑臻,不能不打算省俭的法儿,于是同龚氏闹着,又开除了一名仆妇。所有家中做不开的琐务,便唠唠叨叨,硬逼着女儿去料理一切。偏生他那女儿又是个醉心文墨,不知主持中馈为何物的人,镇日价只有躲在房里看书的功夫,米盐酱醋,一概不相过问。她母亲到没有甚么话说,柳克堂背地里狠是絮叨。柳氏也窥出他父亲的意思,背地里也常常同云麟私议,说是:“长安虽好,终非久恋之乡。岳家不可久居,久居便被旁人议论。好在我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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