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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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房-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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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爷爷醒了过来,见到两人大概是高兴的。秀俞已经没有再趴着。爷爷还以为她们一直清醒地看着自己,便问:“累不累啊?这么久了都是你们在这里,累了吧?”又安慰般反复说:“我没事的,你们累了就歇息一下,睡一下就好。太累了。”
  昭云并没有领情,听他说自己一直在看着他让她心中一阵抗拒,她没有这样,她才不愿意这样呢!
  他有什么值得自己动情,自己又有什么心要像一个孝顺孙女呢?他为什么总是要这么有信心?其实他也明白亲情的限度吧,也明白自己儿子的内心吧?然后,心里肯定觉察到悲凉的线路,好像树木的阴影投下来所构成。此时他却这样亲切地说话,表明他忍耐这样的世界……
  可是他知道吗?假如别人可以只要一个这样的人世,那自己还努力干什么?还那么痛苦干什么?可是又不能适应它,难道爷爷也要使自己全无立足之地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之是好多年前了,昭云和爷爷就非常陌生了。
  阳光很热烈,昭云坐在门槛上仰看苦楝树,终于看得一动不动了。
  听见屋里的声音昭云便在墙外停了下来。他们在谈论爷爷的病,可以猜想,这三四天来,他们肯定多次谈论过这个问题,仿佛可以通过谈论,给病情下个判断,断定它会不会复发,意味着什么一样——当然是不会复发的,应该不会,不必有什么理由了。从谈话一开始,从他们平时说的哪怕只有半句的话里就可以察觉到一条最大的理由了,而这条理由他们也许心里有,也许表情上有,所有的焦虑的话语背后有,就是直接的言语里没有,这就是:他们负担不起。这是个严重的问题了。这种重大的人生任务他们其实是难以承担的,只有等到它真的、不可避免地竟然已经发生了、已经是事实了,那时候他们才弯着腰,满脸皱纹,目光惶惶又暗淡,狼狈地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去寻找办法,然后站在老人的祠堂前。现在没有出现那种事情,他们怎么肯想象一个老人的病情呢?而这突然的病情意味着的又是什么?它只能意味着一个老人老了,身体自然不是总那么顺当了。也许仅此而已。在一段时间后的将来,一切又都正常地进行,大家又都可以舒服地过活了……
  那么现在他们就没必要这样可恶地谈论!就算是只安心地等着一切也好啊。昭云靠在墙上,慢慢蹲了下来,阳光是这么浓密,它怎么可以这么毫无遮饰地看着自己流泪呢?她不能让别人讶异,也就绝不能让她们看见自己流泪的。
  爸爸的声音,一位另一房的叔叔,还有别的什么人,他们还在说话。听见爸爸的话,让她觉得多么厌恶啊。
  昭阳终于回来看爷爷了。见到他坐下,爷爷便低声问:“你那么忙吗?”语气温和,仿佛只是有一丝责备。接着他慢慢地流下两行清泪,跟昭阳说:“我大概剩不了多少日子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过年呢。昭华也出去了,这么早就出去,也没有回来……”也许是为了自己这些话,他更加沉默地流着老泪。
  想到生老病死,爷爷心里也会难受吗?这倒是很让人意外的。
  昭阳似乎是不会说话,不知所措地喃喃说了一句什么,便只是伴着他流泪。但是泪水很快就干了,似乎变得无聊起来。大概他想到溪水也是这样的吧?昭阳低下了头不看爷爷了。
  秀俞出来到外边,跟昭云一起站着。不久也跟着她在木凳上坐下。他们相继看着天空,昭云望向嫂子时,秀俞也便叹息般微微一笑。
  “他们在屋里说话了。”昭云回应她说。
  “……你看你爸爸一直都很爱睡的样子,人又懒,就是这睡与懒都让人说了一辈子了,也还是不改。自小他就很自大,不听人话,因为书也读得来,所以别人的话都不在他耳里。最终怎么样?我们不能说他,你妈也说不了他,一到没钱了,就会说你们读书要学费,要钱,然后伸手向别人借。人家都怕他只借不还,他还是不思改变。你看借了那么多债,然后他想怎么还?拿什么去还?
  还好你们总算读出来了。我以前经常独自想啊想,你看你们都这么听话,就只是少了钱一项,如果你爸不是这种德行,我也不会总想得天天夜里睡不着。如果你们读不起来,看你爸那个样子,都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以前他去向人家借钱,别人还跑来跟我说,问我是不是真的孩子要上学用钱,不要借过手拿去赌了。如果是我说了的话,人家才敢借,你爸别人已经信不过了……
  年轻的时候我去了善堂,那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甲场坡现在种荔枝的地方我们经常去收骨头,运到山上去安葬,一直收了好多年都没有停。我一直跟着他们做,那些老一些的人都说:‘这年轻小伙倒是很好样,胆子也好,什么都不怕’咱们诚心做事,有什么好怕的呢?我都不曾怕过。在那里收骨头,有一些已经好久,骨头水都出来很多,我们都是很小心地去做,收了也认真地挑地方安葬。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十七八岁的样子,队里就数我最小了,但是做起事来不必别人差,也不怕脏,在一处别人不敢碰的地方,有一次我还收到了一种可以医病的水。那骨头上汪着清水,晓事的人说这个水可以医百病,很灵的,我收了之后有人咳嗽不停,有人腰疼一直不好,或者什么别的毛病,知道的,就给他们一点,一用就什么病都好了……
  所以说诚心做事,是什么也不用怕的。先前你堂弟还小的时候,我们去过城里,那时候你堂弟只有几岁,我牵着他的手去的,到一个亲戚家里住了两晚。住的是别人一个少人住的地方,因为生疏,晚上就似乎见到一个老人,像我现在这么老,也牵着一个小孩,来到我面前,脸上一直的都笑着,并没有恶意。他跟我说‘你怎么到这里来’,就仿佛认识一般。我心里坦荡,也不会怕,就跟他说‘我是带了孙儿来看亲戚,在这里借住一下,就会走了。’那个老人就不见怪,还是笑着走了。第二天就没有再来了……
  爷爷从来都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所以在哪里都不用怕,见到什么也都心安不用惊奇,神灵也是知道人心的,你诚心了,他也不会来相打扰你。所以说菩萨是会保佑的……”
  昭云忽然微笑起来。既然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那一切就不是他的错,在他的心里菩萨是会保佑的,他也不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像前几天那样摔倒,不是因为有什么障碍,也不是因为别人不善。那么,一切便都是承受得起的,不管怎么样……
  “……要开学了吗?为什么昭华这么快就出去了?她一个人在外面很忙吗?……”爷爷大概想怨怪什么吧。可是无人会理会,所以他只好这么温和地说一句。
  “她不忙,忙个鬼啊!”昭云不耐烦地想着。

三十四 老人和他的家人 
  附近有一个妇女在大声咒骂着别人,听久了才明白她是在骂自己妯娌,而过了一会昭云才想起来这是一个熟悉的婶婶。
  “……那会挑拨人的死贱人,你出来呀!怎么没胆量出来了?瘫在房里当什么乌龟王八!有胆量泼别人脏水,就没胆量出来了?死贱人,快出来呀!你脚瘸了还是腿烂了,跳不动还不会爬出来吗?既然口舌烂了没处说话去,现在就出来说个明白,当着真人的面,把舌头都吐出来!什么死嘴烂嘴,要是一天不挂在粪坑边,就得裂开在背后说人坏话。你不出来说明白是不是!你不出来舌头就要糜烂了,等虫子长满嘴你再说去,再去说去呀!死毒女人,天下没有人比你恶毒,黑心黑肠,整天瞪着个青白眼,倒想要害死人,你不把人害死心就会烂!整天黑着个大死脸,我就知道你心里想什么!自己三天两头被男人打个鼻青脸肿,就想别人也别过日子,真是贱人!天下哪有这么贱的女人,自己挨打还不够,还挑拨别人!我差点就让这死妖精给害死了。贱女人,你听到了没有?害我差点都被人打死了,那个没头脑的一迈进门,气都没出一个就抓住人擂拳头,我还蒙在鼓里不知出了什么事呢,哪知道是有个老妖精要作法弄死我,你说你长没长眼睛,幸好我抓住他问了几句才说明白了,要不还不被他活活打死?你说这种女人心肠有多黑,现在却不敢出来了!好呀,你不出来是吗,你就在里面呆着!让你活活闷死在那里!你不出来!……”
  那屋里的女人听了半天骂,一直在绣花,并没有出来的意思。
  过了半小时,耳边传来没甚力气的两句,声音就停了。周围顿时便空阔了下来。昭云和嫂子依然安静地坐在门前。秀俞微微一笑,大概知道昭云也在听着,昭云便说:“她回去喝水再回来。”秀俞恍然,又是一笑。
  果然过了一会声音又响起来了。
  “……你说我怎么能忍住这气啊。我倒要看看她到底出不出来,不出来就闷死在那里,闷死了再来说话。死贱人,黑脸婆,出来当面把话说出来呀,不是有话吗,怎么不到这里吐出来!哽在喉里让它把你哽死!……”
  可惜这一次没再坚持多久,骂得也有点断续了。大概是有点词穷或是说久厌倦了。
  声音完全停下来了。
  昭云并不讨厌这个婶子,相反比对别的邻居都更有好感。当她十九岁嫁过来的时候,昭云才十岁左右。那时她们整天在绣花,这个婶子也便过来凑在一起边绣花边谈话。久了就很熟悉了。昭云偶尔跟她打赌,谁绣得慢了就要敲头,结果那个婶子当然输了,昭云便过去敲她的脑袋。妈妈偷偷跟她说:“怎么可以当真?她是婶子,比你大一辈的啊。”可是已经敲过了。昭云便觉得很不好意思,此后常常记得自己对她是抱歉的。
  她过去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并不记仇。在家里经常跟丈夫吵架打闹,有空的时候也会跟几岁的小女儿玩牌,玩得打闹起来。但这几年来昭云很少见到她了。
  那个嚷嚷了很多话的人终于在面前出现。她绕到了这边,顺便过来走一走,看见昭云她们,便说:“姑嫂两人坐一起,在看什么呢?”秀俞一笑。
  “老伯好些了吗?没什么事了吧?”
  秀俞回答说:“今天看起来好多了,没什么大事的。进去坐一下吗?”
  莲婶有些神情暗淡地说:“不用了。没事就好。那天吓了我们一大跳,都有些心惊胆颤了。没事就好,老人没事年轻人就安心了。”
  秀俞进去又出来,跟昭云说起话,讲她那些可笑的学生,有一个特别固执,又一句话也不说的……
  昭云清醒过来,突然像一柱夏雨降落直接浇进了花心一样吃了一惊,内心因为疑惑而发痛,她听到秀俞一声好心的笑语,像心脏被打到一样,觉得内里晃荡而虚了。她立即站起,口里微笑说:“没事做。”接着茫然地向外走去。
  哥哥和秀俞也回学校去了。昭云陪爷爷出来外面坐着,在空阔的地方,她才感觉可以忍受一些了。
  不用直接接触到爷爷时,昭云已经忘记了对他的反感,如今一剩下她独自在爷爷面前,要跟他说话、听他说话,帮他拿东西过来,她便又感觉到那种无法消除的僵硬和冷漠。她不会说哪怕半句话,也不知道在这么长的,分分秒秒过的时间里,自己这一个不可抹去的身体要怎么解决,每一个动作都是勉强而让人觉察到地空疏,每一个姿势都愚蠢而不可改变。跟一个人早已隔阂到这种程度,这个一丝一毫不能相通的境况爷爷大概并不会感觉到吧,他只是说昭云这么笨拙,还不会做事。
  到了外面,空间的广阔完全地把昭云保护起来了。她终于不再觉得那么苦闷无聊。于是静静坐在旁边,听别人讲话。老奶奶带着孩子在旁边,孩子自己绕着一个点在玩,奶奶便不看着他而是缓慢地踱了过来,跟爷爷讲起话来。昭云为了不听清他们的话,便入神地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莲婶的公公从左边走来了。他微微倾向前,好像有些着急地走着,其实走得并不快。昭云一直看着他青黑的脸,在她不想分清事实的感觉里,这个人就是一只脸上闪着黑光的动物亲戚——两代之前,大家还是一家人。
  他走了过来,到两步外了依然阴阴地沉着脸,有些突出的嘴巴也坚固地合着。他没有看过来,但是昭云明白,他显然是知道自己这两三个人的,并且不怀好意,所以连头也没抬。他径直走过去了。没有说一句话,什么声音也没留下,只走过了一个形象。那位老婶向爷爷点了点头。一年之前,这个人见到熟悉的人,尽管并不和善,但总还可以开口招呼一下。如今忽然变了。
  但是昭云再次看到他的时候却被他感动了。第二天,昭云只和爷爷在墙外坐着时,他不知为何又出现了,同样走了过来。这一次他一直都在笑,一脸都是笑意,只是没有笑声而已。还没到的时候昭云便看到他对自己好心地笑着,特别高兴地,神情欣然地走来,在两步外便开口说:“在这里啊?”
  爷爷回答:“是啊。”
  他又说:“在这里坐啊?”
  爷爷又回答:“是啊,在这里坐。”
  他便高兴地笑了,又颠颠地过去。
  爷爷等他过去了,便跟昭云说:“他越来越疯了,神智不清,糊涂了。他跟你打招呼就应他,没有就不能去理他的。”昭云默默地点头,心想他到地里拔青菜吃,偷吃生米和猪菜时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为什么别人感觉不到?
  这样的行动、这样的言语,这样的幸福内心,还有他的周围、他的儿媳、儿女以及弯腰的妻子,昭云突然对此有了一个清晰的想象。对他们,对所有这天地,她恍然感到一种幸福的羡慕和眷恋,有难言的安逸感,悄悄在她心里和身体周围升起,她意识到自己正定定地坐在木凳上,身体每一部分都得到“业已安置”的承诺,而仿佛可以在这轻松的铸像上挂上一个会自由地、条理清楚地思想的脑袋,这样可以一直持续多少年啊!随便你想多久,想坐到什么时候!没有什么慌张、不适以及别的不肯去想的问题。多么美妙的时刻啊!

三十五 昭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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