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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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房-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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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坐到什么时候!没有什么慌张、不适以及别的不肯去想的问题。多么美妙的时刻啊!

三十五 昭华回家 
  大雨一过,有些活儿又开始重新做。妈妈傍晚回来一下,要先做饭给爷爷吃,然后才重新出去。有人过来,妈妈便说:“忙成这样,也得回来先做饭啊。”她早已忘记爷爷生病时给人带来的恐惧了,想到那种恐惧,她才能无怨言地做事,希望他顺利地过完每一天吧。
  昭云在旁边,一时又觉得全无是处。她心里怀疑,是不是自己向来也是这样一个累赘,只是妈妈没有说出来呢?即使她不想说,也难以改变自己是这人世的一个累赘这样的事情吧。多么渺茫的人生。她心中一沉,慢慢走开了。
  家里怕爷爷晚上走路不安全,所以要趁天光还亮的时候准备好,好让他早点回屋去。昭云跑去收衣服,又拿出爷爷的衣服来帮他叠好,心里很厌恶。她故意慢慢地叠着,爷爷跟她说不用叠,等一下洗澡就要用了,她充耳不闻,还是头也不抬地叠衣。爷爷便问她:“你爸爸今天没出去,到地里了吗?”昭云点头。他又问:“你哥明天应该回来了吧?”昭云摇了摇头。
  她把衣服交给爷爷。爷爷笑着,露出几个镶牙来,跟她说:“小妹,总是点头摇头是不好的。”原来他以为这是昭云的一个习惯而已。昭云觉得愧疚,一时对他就不再那么反感了。
  早上出来时昭云并没有意识到雨已经停了。好久以来,她都没有这种清晰地意识到事情的能力,也没有那种准备去意识的“灵敏”,而且自己明白了这种迟钝,觉得尴尬。
  她默默地抬起头来,看到了妈妈。她刚好从木丛里走了出来,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地面已经干了,昭云觉得高兴,便一直走,也走着妈妈那个方向,到了屋后。树木也许已经干了,也许没有,但至少是饱满的,叶子更为青绿,可能也因为这场雨变得更大,可以舒展了。
  刚刚下过的大雨使大地蕴含着一种无言的气氛,那是一种广大的、没有方向的、也没有类似感觉的清芬,也许只说是一种感觉更为恰当。站在屋子后头,就仿佛终于意识到时刻、意识到年华,也意识到当下,意识到空气的宽广和蓝天的不够开阔。毕竟,要有多么漫长和自愿的积累,才明白这个时候是有些特别的、令人赞叹的东西?它突然有些像被偷偷发现一样。
  昭云不禁又叹息起来,顿了顿脚。妈妈从拐角处转了出来,看了她一眼说:“怎么了?”昭云只是一笑,愁闷地无语。
  妈妈向屋里走去,昭云便问:“你干什么去了?”
  “还干什么?收一些猪吃的菜叶回来。”
  昭云并不在意内容,便像小鸭跟着母鸭一样跟着她到了屋里,一边想到了就问:“天晴了是吗?”直到这时她才对这件事有了意识了。
  妈妈说:“那你说是吗?”
  昭云又说:“我怎么知道?”
  妈妈便说:“下几天了还不晴怎么会好呢?”
  昭云看着路旁的草,看得高兴起来了。
  妈妈又告诉她:“天晴了,又有很多事情做了。等一下你跟我去放菜籽。”
  昭云习惯地反对:“谁要?自己去。”这时她感觉兴奋了。
  昭云跟着妈妈去池里洗番薯。妈妈一直在认真搓洗着,昭云却俯下身,捡起一个圆滑又鲜艳的来,到水里擦了两下,然后又站起来,直着身子站在天底下,有意无意地发呆。妈妈并不真心要她帮忙,于是昭云差不多只是在看,看久了就双手按住筐子。在记忆中有多少这样的时刻,仿佛不少,所以才这么偶然地又出现了,但是并没有感觉到足够,没感觉到多,心里又有些惘然的满足和珍惜。没有渴望,当它出现时,却像是来临的睡眠一样。
  妈妈一边对昭云说:“回去了,又不帮忙,站在这里干什么呢?”
  对了,就是这句话。原来就是这句话。昭云慢慢站了起来,向家里走去。在她的记忆中,久已不再增添这种不快的言语了。突然重新听到,她才猛然忆起过去的全部感觉。原来过去是这么地厌倦、无奈和无能。妈妈从来都不满意,如果现在她不再这样了,那是因为她忘掉了生活的沉重吧。
  昭云从家里又急忙跑出来时,是突然意外地听到了奇怪的声音。那个声音从屋外的空气中从人身上发出,然后传过来,像一个苹果的声音一样,有一种微酸的甜美,那可以说是温然的、清嫩的,有些像叹息,也许那下面不见的地方有并不伤人的伤愁,不过它毕竟是使人心胸开放的。昭云走出门外,见到了姐姐。当昭云还在屋里时,她一时怀疑姐姐的声音,不知是从何处传来,也许是门口,也许是窗户,也许是墙缝,然而每一个地方,都不会是不可接受的。等到已站在门口,看到了她真切的身影,看到她穿着的黄色青纹的衣服,昭云才明白了。此时她就只知道声音是从直线传来,没有了令人费解的猜测和犹疑了。
  昭华对妹妹微笑,又走了两步才说:“你在家里干什么?”她拎着东西迈进门,还回头看了看,门外有一个人走过去。
  昭华接着问:“妈妈呢?”
  “她还在洗番薯,洗很久了,不知道又干什么去了。”
  昭华继续问:“爸爸呢,还在镇里?”
  妈妈拖鞋的声音从地面上传来了。她走动摩擦水泥地的声音是清晰可辨的,使人一时相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特点。听到妈妈的鞋声,昭云忙出来看。妈妈提着番薯回来,踏上墙角水泥地时就像终于放心,终于到了一个地方一样伸了下身子,其实这有时是为了把水稍微滴干一点,所以舒服地停顿了。妈妈总像是高兴满足的,不知道是因为行动缓慢还是本来感觉如此。

三十六 婚事 
  姐姐骑在单车上还没走时,就把一脚抵住地面,直起身来,脑袋也昂起稍微朝向这边,而昭云就误以为她其实是腰有些向后仰,要表达什么感情一样。她是不能不这样想,要不这早上的时光中就会渗进暗寒不定的阴影,使它变得有些不可捉摸,让不耐烦的人心里更不安生地青涩了。昭云似乎是无意地出来看见了姐姐。这种看见并且明白她还在的放心使得自己有些捉摸不透地傻了。姐姐稍稍看了她一眼,口里轻松地说:“我要走了哦”伴着她沉静又深长的口气,隐隐有些像孩子偏偏要跟父母说:“我要去玩了”而且得到了众人信任的意味。她跟昭云说话,对她那样无事可做地站在门边不惊不怪,正是对昭云痴傻下来的心的回应。为了不感觉到不安,就需要这样的痴傻。
  昭云明白了,觉得怅然,又觉得有点可以放心。姐姐还没走时,她觉得她仿佛是在过去,要戴上草帽,已经朝头上扣下来,已经伸过她自己的两手系绳子,然后又已经放下来,把手放到了胸前,手随着衣服也许变红了。腰身处的衣服也成了橙红色的。这有点旧了的红色让人忆起年华已久。
  她也许就跟那时一样,也是要去地里。也许就是这样,可以这样想,有什么不可以呢?既然此时还可以想象稻谷、荒草、烟火的气味像熏入自己身体一样侵染到她,在周围构成了带着阳光摇曳着一根根长稻杆的气氛,那当然可以这样理解。昭云外表上就笑了起来了,从窗口外走到了一处更凉的阴影中,意识过来马上又返回。
  姐姐要经过一处场子,到镇上买东西去。余下来的时光都是空闲,昭云一直在外面慢慢走动和停下,似乎把别人的时间当成了自己的,所以觉得存在也不过如此。
  妈妈回来便问昭云:“你姐去哪里了?”原来她到了门户大敞的家中,却没有见到一个人。昭云走了回来,回答:“买东西去了。”
  妈妈连“哦”的一声都没发出来,不过在心里应该是这样的。过了往常“哦”和停顿的时间之后,妈妈又说:“我听她说要去镇上买纸的。”
  昭云一时觉得她不可忍受地不通情理,便一言不发了。妈妈继续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放完就出去了。
  等到她走开了,昭云才叹息般一下坐到身边的大木椅上,把脸埋在桌侧。这样也许可以安抚很多人呢……她自己想着:要安安稳稳地沉醉一下才好。
  但是“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信心啊!”她又感到了这句话淹没脸面的宽阔,在涌起一阵暗影之时发急地随来几滴酸泪。
  她并不相信她此时的所作所为——就算她真的去买东西了,而且确实、正是做这样具体的事情,然而正是那不可捉摸的心不知道离自己有多遥远?妈妈却那么安心地走了,没有丝毫疑问,也没有来商量一下……而她那么安心,又是什么样的心啊?这也让人觉得多么可怕啊!……
  不久昭云放开了所有的疑虑忧愁,变得浅白起来了。没有新的刺激她就不再清晰地感觉到什么了,反而觉得一切平面地伸展开,简单而一眼望尽。
  还没到一点钟的时候,姐姐就回来了。昭云不再轮廓清晰地想:事情就是以它发生的样子发生的,而如果过去了呢,那又如何……她直接去看她买了什么,姐姐说道:“看什么呢。就是纸啊。”说着把一大叠纸张拿出来。大概她以为昭云还希望看到别的东西吧,这种猜测使昭云觉得羞耻,于是她心情低落却假装高兴地走了。
  接下来,昭云终于开始看到那个曾经是书家和画家、后来什么也不是、最后还惹起自己讨厌的人了。虽然在想象里已经对他全无好感,但那形象毕竟还是在虚空里存在,惹不起现实的庸俗和不耐感来,而现在却是真实看到他了。
  他长得比较瘦小,可以被当作有生命力的、生长多时却不高大的树木来看。当离得远时,还可以想象那里有小树稀疏的叶儿在风日中摇晃。单薄的衣裳,浅色的气氛,也许可以保持一种恍如年轻的好感。但是这身体真实的存在却让昭云不敢抬头细看。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神情就赶紧走开,觉得他比想象的更可恶。他未必比别人更不好,然而进入她的生活中却的的确确是可厌恨的。假如是她的兄弟,她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
  天气很热,妈妈奇怪地说:“这风总在吹,怎么却越来越热呢?”听见她的话,昭云也觉得没什么好感。她站在门外阳光留出来的一痕阴影中,再过一点点便是满天地的中午阳光了。站了一会,昭云想起来这时候也应该有白亮的光斑的,那种光圈不会给人不快的感觉,在老屋那里会有。其实她没有想得更清楚,如果她的神智更加灵醒一点,就会想到那种清凉的光圈是青绿的树叶过滤了的,从密叶间中投下地面来。她对此的印象之所以停留在老屋,大概是过去老屋有很高大的树木吧。
  昭云走到了老屋外面,并没有去看树叶,而是被屋子吸引了。她觉得这时候在阴凉的屋子里感觉会很好,爷爷也许正在里面,她便对爷爷有了很久以来所没有的好感了。于是她过去推门,向幽暗的内里走了进去。爷爷在里面藤椅上躺着,坐起一点身子,看见了孙女。昭云便喊:“爷爷!你在做什么?”
  他满面笑容地说:“你过来啊?怎么不在家里说话呢。他们不在家了吗?”
  昭云坐到他身旁的凳子上,笑说:“在啊。他们在喝茶聊天。”
  爷爷俯近一点身子来,温和地询问:“昭华带了男友来了,你看见了吧?觉得人好吗?”
  昭云笑而不答。爷爷细问他的情况,昭云一点都不想说介绍的话,于是都回答:“不知道啊。”
  世上有了这句话,昭云不知道要多说几个谎。爷爷不再问她,笑说:“什么都不知道,这么大了还是这么不晓事。”昭云便离开了,心想:“你嫌我太大了吗……当然连这个也是可以厌恨的了。我也觉得我太大了呢!……”于是她在墙外站了一会,把它想完。
  昭云回到家门口的时候便看见了妈妈,她站在外头,似乎很热,看见女儿便问:“去哪里回来?”
  昭云便说:“没去哪儿。”
  妈妈忽然笑说:“听见你爸爸说话没?两个人还在说。”
  昭云果然听见屋里的话声了。爸爸在用普通话讲话呢,几十年不说,早已忘光了。昭云不禁蹲身窃笑,她最受不了这种尴尬事情了。
  那两个人听不懂彼此的方言,爸爸的普通话就不用说了,奇怪的是另一个人也说得不怎么高明,可能说习惯了倒是很顺畅,只是很难听。这反而使昭云对他少了几分反感。
  爸爸想问“工作怎么样?”可是那人听不出来,于是揣测着说:“都还好吧。我家里的人都身体健康,我也很少会感冒发烧。天气这么热,我们家里也很热,但是有山林,晚上会比较凉爽。我平时有空就作作画,但是我更喜欢书法,写起字来心情就很舒畅。我们以前有一个老教授,现在还经常联系,我有时过去见他,顺便带作品给他看。他说我的作品还不错,但是要慢慢来,心态不要浮躁。我很敬佩他的,也觉得他说得不错。我们学校经常有书画展,所以平时比较忙一点……”
  大概他认为把所有方面的“怎么样”都说了就保险了吧。只是不知道爸爸听进了多少。果然昭云又听见爸爸问:“那你平时很远还回去,回你老家吗?”
  “我放假了就会回去,家里有山地,种了竹笋和柑橘,到收的时候就进山住,住在小石屋里……”
  爸爸似乎又在问什么。昭云微笑起来,连妈妈也显出很想笑的神情,虽然她听不懂谁对谁错。昭云不想听了,便说:“爷爷刚才居然没睡。”
  妈妈看见她从那条路上过来,大概也猜想她是走到远处去了。这时便说:“天气这么热,中午还到处走。不过去看一看他也好。爷爷怎么样,精神好吗?”
  天气一年比一年热,这样的暑天,老人很容易生病。因此妈妈对爷爷也更加宽容起来。
  姐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好像一片叶荫探出来一样。她看见昭云便做了一下鬼脸,说:“还站那里晒!”
  阳光已经变色了。姐姐便向屋里喊:“走,我们去老屋看看好了。”
  老屋依然如故,只是最近变得熟悉起来,似乎忘掉它是老屋了。说起来这里更对昭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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