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玉岭-陈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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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玉岭-陈舜臣-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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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后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谢世育把每天早晨十时左右到悬楼上来做体操当作他的日课。
    他那个悬楼也和李家的一样,是从悬崖上伸出来、用三根柱子撑着的。而且这些柱子并不粗。
    从悬楼的柱脚到地面的这一段悬崖,垂直高度约二十米。说是地面,实际上是覆盖着羊齿植物的岩石。
    不是完全可以模仿石能于一千四百年前在望楼的柱脚上所做的手脚吗!
    那儿是一座空房子,除了谢世育外,没有住任何人,不必担心会错杀了别人。


第十七章

    这天晚上没有月色。
    只有三根柱子朦胧地露在夜色中。入江弯下腰,首先摸了摸最西边的柱子。不知道它是什么木头的,但似乎十分干燥。
    入江的手里握的不是凿子,而是海军小刀。但他确信这就是石能的凿子。不,他甚至觉得摸着柱子的自己已不是日本人入江,而是一千四百年前的名门青年石能。
    入江喜爱古代美术,他在鉴赏的时候,往往就把自己置身于跟现实毫无关系的世界之中。
    在战争期间这个砍伐杀戮的世道下,要想从事美术史的研究,必须要在一定程度上学会这样做。在先辈的研究者当中,也不乏有迎合潮流的人。但是,入江学不会这套聪明的做法。不过,他用另一种聪明的办法逃脱过去。
他彻底逃避冷酷的现实,而钻进头脑中所描绘的另一个世界。
    尽管他未能完全变成石能,但他终于使自己处于一种好似失魂落魄的状态。
    他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开始用海军小刀砍削着柱脚。
刀子虽然崩了一点口,但还十分锋利,干燥的柱子是抵挡不住刀刃的。
    砍削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这期间,他那失去的魂魄也曾不时地回到正在砍削着柱脚的躯壳里。
    “我在干什么呀!?”当他怎么排除也排除不掉这样念头的时候,他就想象着映翔吊在自杨树上洁白的裸体、士兵们仰视着裸体的下流的眼神,于是他握刀的手又鼓起了劲头。
    在夜色中,入江一边不断地摸着柱脚,一边谨慎地砍削着。砍削得太厉害了,人体的重量还未加上去,柱子就有折断的危险。
    “杀死狐狸!”入江在内心里象念经似的反复这么喊着,尽量把对方想成是一个凶恶的坏蛋。可是,他越是这么做,越觉得谢世育并不象个坏蛋。
    谢世育昨晚傻傻地站在李东功家的门前,耷拉着肩膀叹气;今天早上又在第三峰前苦恼万状。一想到对方的这些样子,甚至还觉得他是个善良的人。于是,入江加快他那无声念经的速度,在内心里喊道:“狐狸!坏蛋!无耻的威胁者!”
    砍削下的木屑,在他的脚边愈积愈多,透过夜色,看起来就好似白色的幻影。
    没有风,木屑带着微弱的声音,堆积在岩石的表面上。
入江的脑子里产生一种幻想,如果刮起大风,木屑将会象白色的蝴蝶在夜空里翩翩起舞,它们将一齐大声地呼喊着“这里在杀人!”
    他抓起木屑,塞满了身上所有的口袋。
    工作完毕了。
    正中的柱子好似砍削得过多了,几乎只连着一层薄薄的皮。两边的柱子勉强把悬楼支撑着。如果把左右的柱子再稍微多砍削一点,恐怕悬楼本身的重量就会立即把柱子压折。
    他的脑子里没有考虑到风,这是他的疏忽。刮一点风,哪一根柱子都可能折断。
    幸好当时没有风,但是不能保证明天十点之前不起风。
    入江顺着几乎没有落脚点的岩石,下到山脚下。在返回李家的途中,有一块土质松软、略微潮湿的地方。他掏出口袋中的木屑,抛在那里,用脚使劲地往下踩。白色的木屑叫脚这么一踩,好似被吸进黑暗里,慢慢地变黑了。
    “有猫怎么办?”他突然这么想。
    人在特殊的情况下,往往会产生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野猫如果在半夜里跳上悬楼,那些柱子能禁受得住猫的重量吗?
    可是,柱子已经砍削了。事已如此,结果如何只好听天由命了。剩下能做的只有祈祷。他一路祈祷着回到了李家。
    入江蹑手蹑脚跨进李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但入江还是敲了映翔的房门。
    映翔立即起来开了门,把入江让进房间。她还没有换上睡衣,看来她也没有睡。
    大概是入江的脸色很难看。映翔一看到他的脸,一瞬间好似屏住了呼吸。
    “杀了吗?”她低声地问道。
    入江摇摇头,咽下一口唾沫之后,说道:
    “还没有。不过,早晨十点左右他会死的。你知道吧?
他每天早晨要做早操。我干了石能所干过的事,悬楼的柱脚已经砍削得很细,用这把刀子。”
    他把海军小刀让映翔看了看。
    映翔后退了半步,入神地凝视了好一会儿小刀。其实她早已明白了入江干了什么事情。只听她说了一声“谢谢你!”突然投入了入江的怀中。
    小刀从入江的手中掉到地上,发出“咯噔”一声响。
    入江两手抱住她的肩膀。
    她的嘴唇紧紧地贴在入江发烧的面颊上。入江感到她那微微润湿的嘴唇冷凉。
    入江扭过脸,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的嘴唇上。两人的肩头喘息着,接了一个长吻。
    映翔松开嘴唇,小声地说“那么,等着明天吧!”,接着又把嘴唇轻轻地放在入江的耳根下面。
    压住的气息悄悄地漏出来,钻进了入江的耳中。
    过了一会儿,映翔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小刀,说“这把小刀请你给我留作纪念吧。”
    这一夜入江当然没有睡好。
    一清早他就一次又一次地跑到悬楼上,瞅着隔壁人家的动静。
    看来没有起风,野猫也没有来,邻家的悬楼平安无事地由三根柱子在支撑着。
    早饭后不久,长谷川上等兵来李家找入江。说是从上海的医院里回来的,特意来看望入江。
    “在上海的医院里,我狠狠地挨了一顿训斥。说我负了这么一点小伤就跑到这儿来,这是小题大做,是吃饱了撑的。不过,还是让我在那儿待了几天。”
    长谷川上等兵一口逗人好笑的关西腔,唯有这次没有听进入江的耳朵。
    时间快近上午十点了。
    正当映翔端着茶盘走进房间的时候,邻家那边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声音。
    一时分不清是人的惨叫声还是枪声。后来才知道那是两种声音的混合。
    长谷川不愧是优秀的大兵,他飞快地站起身来。
    映翔发出低低的惊呼声,茶盘掉落下来。
    陶瓷茶杯稀里哗啦地打碎在地上。
    入江无意识地朝悬楼那里跑去。
    长谷川上等兵比入江更快地跳进悬楼。
    邻家的悬楼没有了。
    它不是忽然消失了。
    支撑的柱子折断了也许是连接房屋的地方很结实,悬楼并没有脱离房屋掉下来,而是耷拉着接在悬崖上。
    “啊呀!凉台散了关节,塌下来了!”长谷川上等兵尖声地喊着。接着他朝下一瞅,又补充说道“好象掉下一个什么东西。那是什么呀?”
    在崖下覆盖着羊齿植物的岩石上,横躺着一个长长的白色的东西。
    入江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谢世育穿着白地细蓝直条纹的睡衣。因为是在二十多米的下面,细蓝条纹已溶合在白地里。
    入江闭上了眼晴,默默地数着自己太阳穴跳动的次数。
    他的颈项上扑上来一股轻微的气息。他心里想:“是映翔站在我的后面。”但奇怪的是,这股气息十分匀称,一点也不紊乱。



第十八章

    从那以后已经过了二十五年。
    现在入江正站在当年谢世育坠落下来、血肉模糊地躺着的地方。
    所有的岩石上都爬满了隐花植物。当年曾吸进谢世育的血的羊齿植物当然早已枯死,新生的羊齿植物恐怕己经交替了多少代了。
    这是在瑞店庄住了一宿之后的第二天早晨。
    入江必须要在午后踏上去上海的归途。同行的周扶景将在送走入江之后,到他的出生地永瓯去探亲。
    离出发还有一段时间,入江提出了要求,希望到昨天车子通过的五峰尾至玉岭一带地方去走走。他一提出要求,周扶景也表示要跟他一块儿去。
    其实入江是希望一个人去走走的。但是,在这样的乡间,大概是不能让外国客人一个人去走动的。
    “那么,周同志,就拜托你了。”瑞店庄年轻的生产大队长把入江委托给了周扶景。
    入江他们首先去了过去李东功的家。现在这所房子住了三户人家。据说他们都跟李东功毫无关系。
    然后他们俩走下狭窄的坡道,来到了现在这地方。
    半路上入江想起了那天晚上扔口袋中木屑的地方。这是他的青春的遗迹之一。心里感到有点难受。
    来到崖下的路上,入江站在谢世育跌下死去的地方,周扶景也默默地停住脚步。他本来就很少说话,而今天他好象特别有意识地不去打扰入江。
    谢世育坠落下来的场面,至今回忆起来仍叫入江胆战心惊。
    他默默地注视着脚下的岩石。
    他虽然觉得叫周扶景老是在这地方等着有点不好意思,但他还是久久不想离去。
    他终于好似下了决心,再一次在内心里自己跟自己说:
“映翔是知道那个故事的,所以她拿走了我的小刀。”然后他对周扶景说:“我们走吧!”
    瑞店庄生产大队队部里不仅有博物馆,甚至还有图书馆。在队部的一间屋子里,书架上主要是摆着最近出版的新书,只是在拐角里堆放着几本旧书。
    昨晚入江在这里而发现了一本《玉岭故事杂考》,不觉拿起来看了看。
    封面的下方盖着“李东功藏书”的印,上方盖着“吟风弄月”的装饰印。入江一看到这些,就再也不敢打开书页了。
    这正是当年李东功让他看的那本书。
    大概是老人把它捐赠给图书室了,它简直叫人感到书_
页中将会出现过去的亡灵。
    “今晚会很寂寞吧,有想看的书,您借去看吧。咱们这穷乡僻壤,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实在对不起。”队长在旁边说    “哦,是吗。”入江把《玉岭故事杂考》送回到书架上,抽出旁边一册带封套的书,说:“那我就借这本吧。”
    除了这本封闭着过去的亡灵的书之外,什么书他都愿看。
    这本书的题名叫《张公案》。
    所谓公案是指审案判案。中国历来把写著名判案故事的书冠上审判官的姓起名为〃x公案”,如《包公案》、《狄公案》等。日本的《大冈政谈》之类的书就是属于这一类的书。
    入江回到房间里,随便把《张公案》打开一看,才知道所谓“张”是指梁武帝时的名臣张献平。
    翻着翻着竟出现了记述杀害包选的事情。
    《玉岭故事杂考》是把朱少凰选婿的故事作为重点,关于案件的处理只简单地记载说:“刺史张公,立举证……”
而《张公案》则主要是写这次案件解决的经过。
    据《张公案》上说:“……石能之镌有细疵。张公令其执之雕一庭树,木质立现疵痕。以其校之,与梯脚历历所留条痕正符合也……”
    石能在雕刻佛像时,曾经误把凿子下到刻不动的坚硬的岩石上,把凿子的刃口弄崩了一块。
    用崩了刃口的凿子来雕刻,当然会在木材和凿下的木屑上多少要留下一点痕迹。通过这种痕迹而知道它就是砍削望楼柱脚的凿干,从而暴露出凿子的所有者就是杀人犯。
    “啊,原来是这样!”入江心里这才明白了。但紧接着他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啊呀!”
    怀着杀人的目的来砍削柱脚的,岂只是一千四百年前的石能。入江本人在二十五年前也干过同样的事情。而且当时使用的海军小刀,也在试验同一个第三峰上的岩石的硬度时崩了刃口。当时映翔就在旁边,瞅过崩了刃口的小刀。入江想起了这些事情。
    这把小刀已被映翔拿走了。
    映翔是在当地生长的,当然会知道张献平判案的故事所以一想到她从入江手里拿走了小刀,问题就很清楚了。
    实际上守备队长三宅少尉并不知道第三峰的故事,所以他没有查看柱脚被砍削的痕迹。
    首先从谢世育尸体的后脑部检查出一颗子弹。
    子弹是从后面打进去的。大概是游击队闯进谢世育的屋子时,他吓了一跳,慌忙想从悬楼上逃跑,一脚刚跨上悬楼,后脑上就挨了一枪,身子随即滚进悬楼。身子的重量把柱子压折了,因此坠落了下去。
    柱子早已被人做了手脚,因此一压就折。这个问题当时曾经一度讨论过。
    但是三宅少尉根据自己的推断把这个问题压下去了。
    当时三宅少尉认为游击队早已了解谢世育是日本军的密探,为了对他进行制裁,首先包围了他的住房。但他有可能从悬楼上顺着柱子滑下去逃跑,因此游击队事先把柱子削细,断了他的退路。
    三宅少尉当时还非常钦佩地说:“敌人的作战计划也真妙啊,这么一来就大大地减少了包围的人数。”
    事先不可能知道三宅少尉会作这样的解释,一定是映翔为了防止万一,不让入江的手头留存这样危险的证物,而把这把刀子给他处理掉了。
    入江这么想了之后,才觉得心里好受一些。
    在谢世育死去的第二天,映翔突然不见了。入江认为这是她背弃了与他之间的重大的誓约。
    当时李东功跟入江说:
    “那孩子还要学习,她回南京的学校去了。”
    入江意识到映翔再也不会在他的面前出现了。
    入江待了不到一个月就决定回北京。当天李东功递给他一张纸条说:“啊,这是映翔托我交给你的。我把它忘了。”
    字条上写着一首诗。字迹是女性的,但很有力。诗说:
              恩仇人世事,所贵爱情浓。
              点像朱唇结,悬楼碧草封。
              仁存天一道,侠在第三峰。
              玉岭邯郸梦,醒来驭卧龙。
    这首五言诗说,恩仇乃是人间的常事,战争就是其中之一的表现。但是,超越它的宝贵的东西是深深的爱情。这大概是赞扬入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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