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玉岭-陈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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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玉岭-陈舜臣- 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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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五言诗说,恩仇乃是人间的常事,战争就是其中之一的表现。但是,超越它的宝贵的东西是深深的爱情。这大概是赞扬入江对自己的爱情吧。
    摩崖佛朱红色的嘴唇和谢世育死在悬楼下的碧草,我们彼此都难以忘记。表示翠绿色的“碧”这个字,在中国的诗文中往往叫入联想起血。有的故事说,无辜而死的人的乒,三年之后在土中变成了碧色。唐代诗人李贺的诗中就有“恨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
    映翔曾凭着祖国的山河发誓,说谁杀死谢世育就嫁给谁,而她现在却藏起来不见了。这首诗是对此表示歉意的。
    最后两句是希望入江把玉岭发生的事当作是一枕黄粱梦。而她自己已从这场梦中醒来,骑着卧龙走了。
    最后隔一行有一行发黑的焦茶色的字。用毛笔写诗的字写得很好,唯有这一行字写得很拙劣,象小孩子乱画似的。好容易才辨认出来是这么儿个宇:
          映翔刺血志谢    这几个焦茶色的字是用血写的。大概是划破手指,用手指头写的。字写得很糟是理所当然的。
    尽管收到了表示感谢的血书,可是映翔本人却逃走了,这又顶什么用呢?
    “那么,她是住在南京的学校宿舍里吧?我回去路过南京,想去见见她。”入江这么一说,李老人缓缓地摇着头说:
    “那孩子实际上去的不是南京。”
    “那么,到哪里去了?”
    “我跟你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管去什么地方,我也要追去。”
    “那是日本人去不了的地方。”老人这么说后,眼睛望着天花板。
    半年之后,入江回国路过上海,在军司令部偶然碰上了因公来沪的长谷川上等兵。
    他一打听玉岭的情况,长谷川上等兵说:“从那以后,游击队的活动就少了,最后咱们干脆就闲着没事干了。”
    到了二十五年后的今天,入江感到那确实是一场梦。可是当时是活生生的现实,谁要说它是梦,他是怎么也不能同意的.
    “我们走吧!”
    入江这么催促着,而这次周扶景却站着不动。
    “时间还很充裕哩。再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吧。谈点什么……”沉默寡言的周扶景,出人意外地主动要求谈点什么。
    “谈什么呢?”
    “过去有一个人曾经在这儿掉下来死了。”
    “我知道,那是二十五年前,我恰好在这里时发生的事。”
    “这人的死法,跟古代传说中在第三峰发生的事相似。”
    ‘这个我也知道。传说中说两个青年为了争夺朱家美丽的少女,在第三峰比赛雕佛像。”
    “是这样的据说。在贵国也有类似的传说。但不是雕佛像,而是以水鸟为靶子,比赛箭术。结果一个人射中了脑袋,一个人射中了尾巴,不分胜负,姑娘左右为难,于是投水自杀了。大概是这样的内容吧?”
    “啊呀!你很了解呀!”入江确实吃了一惊。周扶景说他是交通方面的技术人员,日语一点也不懂,可是却很了解《万叶集》和《大和物语》中的菟原少女的传说。
    “是听我妻子说的。”周扶景说。
    “听你夫人?”
    “是的。”周扶景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
    “啊!那是……”入江真想擦一擦自己的眼晴。这把小刀跟二十五年前映翔从他手中拿走的海军小刀一模一样。
    “据说这是我妻子从你那儿拿去的。”周扶景极力不让自己的脸上露出任何表情。他一动不动地把这把小刀杵在入江的面前。
    ‘哪末,你的夫人是……”
    “哦,她叫李映翔。我们夫妇现在在浙江省工作。这次我休假回永瓯,妻子因为工作的关系不能一起来。不过,她把我送到了上海。在上海,听说有个日本的大学教授,姓入江,恰好也想去玉岭,妻子说,这人一定是当年的入江先生。她本来是想到旅馆去见一面,但又考虑到已经事隔二十五年,入江先生一定有了妻室儿女,也许不愿回想当年的往事。因此就避开了。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大概觉得,说不定入江先生还会把她看成是……”
    “因此,妻子把这把刀子交给了我。她想送给入江先生作为纪念,要我看看你的情况,能交就交给你。你能接受吗?”
    周扶景一直把这把刀子伸在前面。两人之间有着一把威严的海军小刀,就好象悬空吊在过去与现在之间。
    入江想伸手接过来,但害怕自己的手会发抖,犹豫了一会儿。
    “这刀子原来是你的。”周扶景说:“不过,二十五年来,一直在我妻子的身边。她平时把它装在皮包里,带着到处走。恐怕应该说,这已经是她的东西了。这是送给你的最好的纪念品。我观察了你的情况,觉得可以交给你。”
    “我很高兴地接受不过,我也……”入江这么说着,把手伸进西装里面的口袋,掏出一个白色信封。说:“请把这个交给你夫人。过去是你夫人赠送我的。二十五年来,也是一直放在我……我的胸前。大概也可以说是我的东西。我想,它也和这把刀子一样,是最好的纪念品。”
    这两个男人交换了刀子和信封。那样子就好象是无比庄严的仪式。
    入江过去曾想为他所热恋的女性而不惜抛弃一切,甚至想忘掉自己是日本人。
    这是他人生中漩流飞卷、浪花四溅的最高潮时期。它甚至带有一种疯狂的味道,但在这个漩流中有着充实的生命。
    现在举行的这个奇妙的仪式,大概是为了要消灭至今还残留下来的对当年生动的回忆。他想到这里,不觉产生一种惋惜的情绪。
    不过,交换来的刀子,也是那个时代的纪念品。它有点象是过去时代的遗物。不过,看来入江也似乎到达了要向二十五年前燃起的、至今还有点冒烟的残火上盖上灰烬的年岁了。
    入江抚摸着接过来的刀子。
    周扶景抽出信封中的纸条,读着那首带有血书后记的诗。
    “啊呀!这可是一首很糟糕的诗。嗯,这是她十九岁时写的吧。……平仄还勉强合。……在少女时代,她就有点儿自高自大,经常吹嘘自己有文学的天才。我一直觉得有点儿靠不住。果然不出我所料。不过,她也是够要强的了。”
    周扶景一直好似在抑制着自己的感情,这时似乎多少放松了一点。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些表情。
    他读了妻子少女时代的诗,嘴上虽然极力贬低,但他的眼角上似乎渗出了浓厚的爱的表情。
    “太好了!”入江打内心里这么想。
    周扶景把纸条放进信封,揣进口袋,抬头仰望着悬崖。
    “一个男人从那儿掉下来死了。”他指着崖上说:“一个姑娘要求两个男人把他杀死。她说谁把他杀死,她就跟谁。
你看,这不很象日本的那个传说吗?”
    “这么说,她也要求你了?”入江注视着抬头仰望的周扶景的下巴,这么问道。
    他极力回忆当年被关在游击队里,一个男人躺在躺椅上、脸上盖着一本书的下巴。但这在他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
    周扶景从崖上收回视线,正面看着入江的脸说:
    “缩小游击队和转移据点提前完成之后,一天晚上我见了她。她跟我谈到日本的那个传说时,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她要是那个日本的姑娘的话,她不认为胜负不分,她将裁判是那个射中水鸟脑袋的男人胜了。为什么呢?她说射中了尾巴,水鸟不一定会死,但是射中了头,肯定会死。这就是她的理由。她把同样的理由也安到了我们的身上。”
    “我们?”
    “打中住在这崖上的男人的她袋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你砍削了柱子。很抱歉,那等于是射中了尾巴。根据她的判定,是我胜了。”
    “原来是这样!”
    入江心里直想笑。这和这种场合不相宜,但确实是很可笑。
    他几乎要笑出声来。
    过去他心中总有一点责怪映翔违背誓约的情绪。
    周扶景的解释轻轻巧巧地把他的这种情绪打消了。
    “假如那个家伙致死的原因,不是我打中他的脑袋,而是由于从悬楼上掉下来,映翔会把你……怎么说好呢?会把你……”
    “说不定会把我抢走的。”从入江的口中很自然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对!对!”周扶景好似觉得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第一次露出了笑脸。他说:“抢走!对,用这个词来表示她的行为完全恰当。她是一个非常非常果断的女人。”
    入江也想起了映翔的失踪是在了解了谢世育的死因之后。
    大概是弄清了胜负之后才跑到周扶景身边去的。
    入江突然想起了后来碰到长谷川上等兵,听说玉岭一带以后很少有游击队活动的事。
    ‘从那以后,你就和她一起离开了占领区吗?”
    “是的。”
    “卧龙司令……就是你吧?”
    “我自己并没有这么称呼过。不过,当时这一带的人把我夸大了,好象是用这个名字称呼我。卧龙司令,这个名字也不错嘛!”
    周扶景笑了。他洁白的牙齿闪闪发亮,面颊上象刀雕似的露出两颗深深的笑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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