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玉岭-陈舜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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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玉岭-陈舜臣-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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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组织这个玩意儿,抓住一个地方,把它揪出来,就可顺藤摸瓜,把它一网打尽。摧毁抗日组织,对我们,对日本军的战略,乃至战争的目的,将是多么重要,我希望你能充分地认识。”
    三宅少尉的眼睛已不再东张西望了,而是紧紧地盯视着入江的脸。
    入江表面上使劲地点了两三下头,但从内心深处感到疲乏极了。
    一出营房,就觉得腿上无力,好几次站不稳脚跟。
    入江坐在路旁,把手放在额上,嘴中小声地呼唤著映翔的名字。
    不知为什么,他不愿再回到李家去。
    “好吧,去玉岭吧!”他这么决定了。从五峰尾脚下的小道朝玉岭走去。
    早雾还没有消尽。
    五峰尾山腰上的两家跨山厝,好似把它们的悬楼的脚亲密地垂放在一起。其实它们的关系一点儿也不亲密,住在其中一家的狐狸谢世育,正象瞄准着猎物似的在瞅着他的邻居。
    入江站在第三峰的面前。
    佛像太高了,站在紧下面看不清楚。他往后退了一点,站在点朱时摆桌子的地方,仰首望了好一会儿两尊佛像。
    因为是点朱之后不久,下段佛像朱红的嘴唇十分鲜艳,迎着朝阳闪闪发亮。
    一看到这鲜艳的朱唇,映翔的面影就慢慢地扩大开来。
不仅是在入江的脑中、心中,而是在他的全身扩大开来。
    入礼感到自己的心灵已成为映翔的俘虏。一定是因为作了俘虏,所以才做了象昨天晚上那样的梦。
    他感到头晕目眩。心情本来就不好,面对这朱红的嘴唇,实在叫他无法忍受。他的两腿哆嗦起来。他走到由第三峰通往第二峰的小路旁边的草丛中,躺下身子。他把两手枕在脑后,伸开双腿,想把自己的脑子变成真空状态。
    但他越是这么想,映翔的而影越是紧紧地依附在他的脑海里不离去。
    也许是睡眠不足的缘故,他不觉迷糊起来。一定是打瞌睡了,但没有做梦。最多不过打了十分钟的盹,他感到好象有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他翻了一个身,俯伏在地上,抬起头,从草丛的缝里看到一个男人站在第三峰前面,他刚才站过的地方。
    那人不仅是站在同一个地方,而且跟入江刚才的样子完全一样,是傻傻地站在那儿不动。入江当然看不到自己是什么样子,但他马上闪过了这样的念头:站在那儿的人简直象自己的分身呀!
    这人比入江的个子略微高一点,一条长鼻子象垂挂着似的长在长马脸上。他不是谢世育还是谁呢?
    入江屏住呼吸,注视着这个人。
    谢世育抬头仰视着第三峰上的佛像。不用察看,入江也知道谢世育的视线是对准着下段佛像的嘴唇。
    谢世育也跟入江一样,两腿不时地打哆嗦。
    ‘这简直是在看镜子里的我呀!”入江这么想。
    谢世育的肩头好似露出痛苦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入江的肩头哆嗦了一下。
    一定是谢世育也在热恋着映翔。
    他大概是早就觉察到映翔与游击队有关系。因为他就住在她家的隔壁,可以探听她的动静。
    他之所以没有把这些情况报告守备队的三宅少尉,是因为他早就倾心于映翔。情况一定是这样。
    昨晚谢世育之所以会是那个样子,也可以由此得到说明。他站在李东功家的大门前,那副丧魂落魄的样子,决不是一个密探在瞅着他盯上的人家。他冲着自己热恋的女性的家叹了一口气。
    入江是住在李家。如果他也住在营房里的话,恐怕也会呆呆地站在映翔家的门前,把自己的忧思连同叹息一起悄悄地吐露出来。这时入江的样子,一定和昨晚的谢世育一模一样。
    谢世育的内心里一定比入江斗争得更激烈。
    只给了他三天考虑的时间。他必须要把自己热恋的女性出卖给日本军。这三天的时间就是要他下这个决心的时间吧?谢世育仰视佛像的面孔,突然无精打彩地低垂下来。
    他大概也是无法忍受那鲜艳的朱红的嘴唇吧。他后退了两三步,他的腿在打哆嗦。
    “怎么和我的样子一模一样呢?!”入江感到恶心起来。
    别人跟自己过于相似,往往会引起反感。入江害怕、憎恶自己照在镜子里的样子。他接紧了拳头。如果能办得到的话,他真想把照出这种样子的镜子打得粉碎。
    谢世育把他那水蛇腰的弓背弯得更低,迈开了脚步。他朝着五峰尾那边返回去。
    入江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一直到他的背影隐没在揭色的草丛中。
    谢世育的影子一消失,入江才清醒过来。
    “他还不是镜子里的我,他是另外的人。”他低声地说。
    反感与憎恶在入江的胸中翻腾着。好一阵子在他的心中再没有其他的感情;他的心中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明显的憎恶。
    他偶然一低头,只见他紧攥着的拳头的第三个指关节握得露出一道白印。



第十六章

    入江从玉岭回来时,映翔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您回来了,今天出去得早呀。”她一见入江,赶忙站起来,到走廊里来迎他。
    “这可有点儿怪呀!”入江飞快地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映翔表面上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乍看起来她仍和平常一样,用毫无拘束的态度来对待入江。但入江认为已经掌握了她的内心活动。不管她表面上怎样,他觉察到她内心的深处有着苦恼。正在热恋的人对对方的心理活动是十分敏感的,只要看一眼,马上就会觉察出来。
    映翔是在故作镇静。入江一想到这里,对她感到无限同情起来。在她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能不能助她一臂之力呢?
    入江想象着是谢世育的黑影笼罩在她的身上。
    但她在极力掩饰着自己,入江觉得自己也就不必主动去询问了。
    入江连自已心中的秘密都无法向自己所爱的女性说出来,所以他虽然感觉到映翔内心里所起的波澜,但也毫无办法。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映翔用快活的声音跟入江说。
    入江知道这种快活是装出来的,心里感到很痛苦。
    下午,入江正在房间里写他那篇不太感兴趣的、关于玉岭摩崖佛的调查报告时,映翔走了进来。
    “入江先生!”她这么叫了一声。她的声音和平常很不一样。
    入江从笔记本上仰起脸,回头望着她。
    “入江先生,我有点话,你愿意听吗?”
    “嗯,我很愿意。”
    入江转过身子,让她坐在椅子上。
    她的嘴角挂着笑,但她眼睛发直,坐到椅子上的动作也有点笨拙。她毕竟还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明显地暴露出在做作上还很不擅长。
    入江觉得这太可怜了。他就好象从幕后看出搭成华丽舞台的原来是一些简陋的木料和粗草绳子,不由得产生一种凄凉的感觉。
    但是,在接着的一瞬间,从映翔的口中进出一句把入江的这种微弱的伤感刮到九霄云外的话:“你爱我吗?”
    这句话最简洁明了不过了。它比登上望楼的飒爽英姿还要动人。
    入江的嘴巴好象麻术了,一时答不出话来。他凝视着映翔望着自己的眼睛,赶忙狠狠地点了点头。一连点了两次、三次。
    映翔也向他点了点头,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姿势,说道:
    “前些天我跟伯父谈论第三峰的传说的时候,入江先生也听到了我说的话吧?”
    “嗯!”好不容易从入江的嗓子里出来了声音。
    “当时我说,我要是少凰的话,就跟石能结婚。理由是包选已经死了,石能还活着。我确实是这么说的吧?”
    “我记得是这么说的。”
    “那本书上说,石能是因为包选雕出了比自己更好的佛像,因而杀了包选。不过,我认为他还是为了少凰。我希望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两个青年为什么要特意回到故乡,在那么高的地方雕刻佛像呢?那个传说解释石能是因为爱少凰才是合理的。所以我说,如果石能逃走的话,我愿意追随他。他杀人是为了自己所爱的女人。如果有一个男人这样热爱自己,那我将很高兴地投入他的怀抱。”映翔好象喘不过气来似的,不时地停下话头。
    而入江更是喘不过气来,他用嘶哑的嗓子说:“是这样吗……”
    映翔好似要坐正姿势,又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她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说道:
    “入江先生,你能为我杀人吗?”
    ‘能!”入江象条件反射似的回答说。
    映翔的问话刚一落音,入江几乎同时就作出了回答。这种回答简直就好象入江把映翔吐出的气息立即吸进了自己的肚中。入江并没有考虑他是否真的能为映翔去杀人。是映翔的呼吸把他吸过去了。
    “我希望杀的人是住在隔壁的谢世育。他正在逼着我跟他结婚。”她这么说。
    “结婚,可以拒绝嘛!”入江兴奋起来,他激动地说:
“你讨厌他吗?’’
    “当然讨厌。但是谢世育掌握了我的情况。最近那次营房失火时弹药被盗的事,日本军守备队的情况都是我告诉游击队的。”
    “我知道。”入江这时才冷静下来。他说:“守备队要去新林镇是我透露给你的。”
    “是吗。”
    “我在来这里的途中,曾经被游击队拘留了一天。我在那儿就看到了你。”
    “啊?”
    “从监禁我的房间的小窗户里,可以看到院子的一部分。
当时你就站在那里。另一个男的大概是卧龙司令吧。你待在那样的地方,当然可以推测是和游击队有关系。”
    “原来是这样呀!入江先生,你是日本人。你把我的情况报告了三宅少尉吗?”
    入江摇了一摇头。使劲地摇了好儿次。他说:
    “要想报告的话,我早就报告了。现在我一点也没有这样的想法。”
    “谢谢你!”映翔低下头,说:“我也是这么相信的。先生是日本人,但我认为你首先是人。确实是这样的可是,有的人就不是人。我的证据叫这个不是人的人掌握了。我要是不跟他结婚的话,他就要把这些证据送到守备队去。他就是这么威胁我的。不,不仅是对我个人。你也知道,我的伯父最近也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而且他还给游击队提供经济上的援助。谢世育说要连同我伯父的言行一起报告三宅少尉。”
      “卑鄙!”入江哼了一声,浑身象火似的发烧。
    “他是乘人之危来逼婚。我回答他说,让我考虑一些时候。他给我限定的期限是到明天中午为止。”映翔一直在低着头说话,这时突然抬起头,正面望着入江的眼睛。
    “那末还有?”入江催促她说下去。
    “明天中午以前,必须把他杀掉。如果让他活着,他就会把我的情况报告守备队。我肯定要被处死。三宅少尉会枪毙我的。不,会把我吊在树上;一定会把我脱光,吊在营房院子里的那棵白杨树上示众。谁为我杀了谢世育,我就是他的人。我已经下定了这个决心。”
    “你不能逃走吗?”入江问道。
    映翔摇了摇头说:
    “逃不了。我要逃的话,有我的一定的渠道。但这条渠道谢世育是知道的。他已经向三宅少尉报告了,让他今明两天在这些地方加强警戒,说到那儿去的女的就是游击队的间谍。他是这么说的,不是我撤谎。据说三宅少尉已经跟丹岳的日本军取得了联系,布置好了罗网。现在要逃也逃不了了。”
    “卧龙司令的游击队的据点也……”
    “那儿是安全的。最近他们转移到了新地点。谢世育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卧龙司令那边要到后天才能把新的联络渠道通知我。要能早一点,我也有路可逃。可是不成!
现在只能杀掉他。”
    “他好象喜欢你。”
    “我知道。”映翔立即回答说:“我一直利用了这一点。他掌握了我相当多的秘密,我是哄着他,好让他不向日本军报告。唉!这也许是惩罚吧,我可能太耍弄他了。我可不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觉得我是为了祖国。不过,这一下他也毁了。他说,我如果同意结婚的话,他就和我一起逃走,通过他的安全渠道。他也必须要逃走,如果他不能揭出游击队的话……”
    “就是说,他也必须要作出选择,或者把你出卖给日本军,或者和你一起逃走。是这样吗?”入江想起了谢世育在第三峰前的样子。看来他也是在犹豫不决。一定是在第三峰前下了最后的决心,返回去向映翔提出了结婚的要求。
    “是这样的。”映翔回答说:“他也在拚命地挣扎。他要对我进行疯狂的报复。入江先生,你愿意我落到谢世育的手里吗?”
    “不,不能落到他的手里,绝对不能!”
    “那末,杀他吗?”
    “当然杀!”入江从椅子上站起来,大声地叫喊着。他已经不怕任何人听到了。人被怒火包围着的时候,就不顾前后左右了。
    映翔也慢慢他站起身来。
    “我发誓,谁为我杀了谢世育,我就是他的人。我对着祖国的山河发誓!”她这么说后,鞠了一躬,朝门边走去。走到门边,她回过头来说:“限期是在明天中午之前,一定要在今天晚上动手啊!”说后走出了房间。
    入江呆呆地站在那儿。不一会儿,浑身颤抖起来。包围着他的怒火好似在刹那间变成了冰块。一根冰柱从他的头顶,贯穿他的心脏,一直通到他的脚尖。
    他坐到椅子上,把拳头放在膝上。他那攥着的拳头颤抖得来回摇晃。不,膝头本身也在颤抖着。
    “杀掉那个狐狸谢世育!期限是明天中午,要在今天晚上,我要做一千四百年前的那个石能!”入江这么跟自己说。
    一想到一千四百年的岁月,他的心才稍微平静下来。大概是由于脑子里想到了遥远的时代,而感到尖锐的现实多少有点和缓吧。
    入江闭上了眼睛,想象着山中宰相的门生石能大汗淋漓,砍着望楼柱脚的场面。
    “我也将会是这个样子吧!”
    当他一想到这里,就好象被什么弹起来似的,又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后他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谢世育把每天早晨十时左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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