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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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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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可能!”

    方国升这才告诉大哥,钱金凤已因拒捕被宪兵击毙于厦门万石岩一带。此前她带两个潜伏于军警内的共党分子,伪造长官手谕,将老三钱世康从看守所提走,试图逃离厦门。事发受到追捕,钱金凤安排三人藏匿,自己驱车与追缉军警周旋,直至途穷被杀。老四钱玉凤因涉嫌协助钱金凤,已经被抓。钱世康目前下落不明,据查为本地“土共”要犯,事发前潜入厦门秘密接运一部电台,保密局人员倾力追捕,最终捕获,却被钱金凤放跑了,眼下不知去向。

    大哥的眼泪忽地落了下来。

    “师座说的可真?”他问。

    “这种事可以乱讲?”

    大哥双掌捧脸,泪如雨下。

    他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率部“剿共”,他们却在身后把他一家剿了,干得如此利落,可谓心狠手辣。眨眼间母亲小妹坐了监牢,兄弟跑得不知去向,大妹竟然死于非命。他身为长子,十分不孝,家有老母,弃之不管,这么多年只顾天南地北到处打仗,打了日军打共军,家里照料老母,扶助弟妹,只靠这个大妹钱金凤。她怎么可能是共党?证据在哪里?怎么可以这样给打死?现在他如何面对家人?如何跟母亲交代?

    方国升厉声道:“还有如何面对党国!”

    大哥取出手枪放在桌上。

    “师座明鉴,请命军法部门审查。”他说。

    他自认为没有辜负党国,蒙受这般奇耻大辱,他不能放过,一定要搞明白。不要只说他家人涉嫌共党,要论共党他自己算一个,不只是嫌疑,是货真价实。何必跟他的家人过不去?要抓就抓他本人吧,悉听尊便。

    方国升当即咆哮:“老子这是怀疑你吗?”

    大哥不说话。

    “把枪收好。”方国升下令,“去把事情给我收拾清楚!”

    大哥离开师部,立刻去探望母亲。母亲被安置在泉州城郊一个大户人家的宅子里。民居主人是个南洋客,出洋谋生多年,赚钱回乡盖了一座大厝,自己却客死南洋,偌大宅第稀稀落落,被临时征为军用。大哥赶到大宅,远远就听见有人哭号,一声长一声短,哭声中夹有诉说,凄凄惨惨。大哥顿时气短。

    这时怎么办?还得硬着头皮进门。母亲一见大哥就扑上身来,拳打脚踢。大哥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任其撕扯。母亲一边打一边喊叫,向大哥讨人,还她金凤。厮打中她哭号命苦,嫁个死鬼不知去向,生个儿子不会顾家,幸好女儿孝顺,菩萨保佑,指望靠这个乖女养老送终,哪料天不长眼,冤死枪下。什么世道什么党国?千刀万剐油炸火烧那些杀人魔头,千言万语骂死这个不中用的儿子。

    大哥眼泪掉了下来:“阿姆我很难受。”

    他向母亲求饶,可以往狠里打,别往痛里说。他知道这些年这个家很不容易,知道大妹金凤在母亲心中和这个家里的位子。他自认不孝,但是保证会把事情搞明白,有仇报仇,有恨雪恨,一定给母亲一个交代。

    母亲大哭:“我要她人!你把金凤还我!”

    他请母亲节哀,人死不可复生,活着的人更要珍重。现在这种情况,母亲要有个三长两短,家人如何承受?

    当晚他陪着母亲坐了一夜。

    第二天,大哥带着人赶赴厦门,料理相关后事,母亲暂留泉州,有专人照料。眼下这种情况,母亲帮不上忙,让她回家,睹物伤神,不如待在外边歇息几日。

    大哥回到家中,木屋一片狼藉,被人翻了个遍,看情况不止搜过一次。母亲是被便衣从家里捕走的,其后家中空无一人,特务们当然不会闲着,他们一定费尽吃奶之力,不惜掘地三尺,找他们需要的东西。从已知的情况看,他们在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找到,一无所获。

    大哥去了警备司令部和看守所,分别了解情况。根据相关人士说明,钱金凤伪造上峰手谕提走钱世康,途穷毙命,事实清楚,但是目前还不清楚她归属共党哪个地下组织系统,或者仅因为手足之情铤而走险。特务怀疑钱金凤伙同钱世康接应并藏匿一部“土共”电台,因电台暂时查无下落,无法确证。本次事件之前,警备司令部从未发现她有通共活动。与钱金凤一起涉案的有一军需处司机,此人家境贫寒,多得钱金凤帮助;另一个是警察局副官,为钱金凤丈夫吴春河的表亲。两人以往也未发现通共。

    “钱世康呢?”大哥问,“告诉我他是哪家‘土共’。”

    钱世康被捕后曾接受审讯,对所控事项一概否认。审讯人员还没有撬开其嘴,人就被钱金凤劫走,人一跑还审什么?案子成为悬案,只好等再次将他捕获归案。

    大哥上山勘察大姐被枪杀现场。大姐阵亡后,遗体被弃于死亡地附近一条山沟的土坑里,草草掩埋。根据知情者指认,大哥在现场找到埋尸点,让士兵开挖,果然掘出一具女尸,身上军服血迹斑斑,遍布弹痕,遗体尚可辨认,确认无误是钱金凤。

    大哥脸色铁青,与死者相向无言。

    副官买来一副上等棺木和一应收尸物品,将大姐先行收殓。大哥自己离开山地,渡海前去鼓浪屿,找到了颜俊杰。

    颜俊杰正在鼓浪屿他家的小洋楼里收拾行装。

    “他们催我赶紧走。”颜俊杰问大哥,“你回厦门什么事?”

    大哥不吭声。

    颜俊杰比大哥小一岁,两人从小学一年级相识,相交至今。颜俊杰家住鼓浪屿一幢小洋楼,他父亲早年去南洋,在印尼经商发财,回乡给家人买地盖楼,自己则在印尼另娶,生了一群儿女,常年住在那边。颜俊杰的母亲是原配,带着颜俊杰苦守鼓浪屿小洋楼,候着丈夫数年一归;母子俩虽有丰厚南洋侨汇可靠,衣食无忧,却十分孤单。颜俊杰是鼓浪屿富侨少爷,大哥钱勇是市井贫民子弟,彼此天渊有别,性格也大不相同——大哥果敢坚决,强悍好胜,颜俊杰单薄文弱,多愁善感。两人间只有一点比较相似:家中父亲似有若无。小时候他们天天在一起玩,颜俊杰经常在钱家破木屋留宿,吃母亲煮的地瓜稀饭,就咸带鱼,与大哥挤在一张竹床上睡觉。长大后两人各奔前程,虽然世事多变,还是莫逆之交。

    颜俊杰眼下与大哥同样在军中谋职,都是上校,情况却不相同。如大哥所笑,颜少爷命好,肩膀上扛的不是弹片是金豆。颜俊杰的父亲有钱,抗战爆发之初,颜父于海外慷慨捐献,为国内抗日效力。颜俊杰先被父亲从厦门叫到印尼避乱,后回国到了陪都重庆,由一位世伯牵线,去一位海军中将手下当差任职。该长官有个女儿,一眼看中颜少爷,几经周折,颜俊杰终富上加贵,成了党国要员的乘龙快婿。大哥在前线作战,出生入死,历经枪林弹雨之际,颜俊杰始终在后方后勤部门任职,没打过一天仗,却步步向上,迅速擢升。抗战胜利后颜俊杰的岳父先往上海,再驻台北,颜俊杰自己外放江阴要塞任职,继而奉调台北。颜的太太已经先行去台,他自己则回到厦门,在鼓浪屿小洋楼住下来,由家中老妈子照料,每天无所事事,喝酒泡茶,迟迟不走。

    “我他妈急什么。我这种人于家于党国本就可有可无。”他说。

    他有难言之隐,大哥心知肚明。

    按上峰要求,此刻颜俊杰应当在台北了。他一拖再拖,不急着走,心不在焉。大哥今天来得正好,颜俊杰早想一起聚聚,老人家,阿凤澳妹,一起吃个饭吧。他告诉大哥,前些天他在码头上意外见了金凤一面,时间很短,没说上几句话。这两天应酬多,还没抽时间上门去看看,就趁大哥回厦门一起聚聚。

    大哥咬牙切齿:“没有了。”

    他把大姐死讯告诉颜俊杰,颜俊杰失声叫唤:“不可能!”

    “可以乱说吗?”大哥大喝。

    颜俊杰呆若木鸡,张着嘴说不出话,突然“哇”一下哭出声来。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要你帮忙。”大哥说。

    他们一起离开鼓浪屿,过海料理后事。大姐被葬在山间一处幽静之地,颜俊杰的父亲早年曾在这里买有一块墓地,老人家几年前死于印尼雅加达,留葬南洋,厦门这块墓地没有用上,此刻给了大姐。

    颜俊杰在大姐遗体前难以自持。

    大哥一向果断,当天将大姐下葬,送葬的只有他和颜俊杰两人,以及他带来的副官和卫兵。按照本地习俗请了“土公”,下葬仪式从简。母亲还寄寓泉州,大哥不接她到场,担心刺激太大,老人家受不了。大姐的丈夫与孩子此刻不知去向,澳妹另有麻烦无法前来,死者则宜尽快入土为安。

    “我是大哥我做主,先这么办。”大哥说,“需要的功课以后另补。”

    大姐墓地附近有一座尼姑庵,他们请庵里的尼姑为大姐做道场。庵主一听死者才三十岁,她念阿弥陀佛,说:“可怜。”

    颜俊杰又是泪流满面。

    大哥问颜俊杰漳州军警界有没有熟人。颜俊杰称认识那里一位保安副司令,是他岳父的门生,前天还到厦门找过他。

    大哥说:“走,跟我去一趟。”

    颜俊杰一听澳妹钱玉凤此刻陷在那里,即大骂:“他妈的,谁干的!”

    大哥说:“先把人弄出来再说。”

    他们直扑漳州城。

    颜俊杰找了保安副司令,那人不敢怠慢,只问需要怎么帮忙。大哥没多劳驾,只让他写个手谕,派个得力人员随他们一起去处置就可。而后大哥、颜俊杰一行赶到位于城西的一个看守所。所长一看有来头,不敢马虎,十分合作。

    大哥查问澳妹钱玉凤,所长找出记录。钱玉凤身份是厦门女大学生,因涉嫌共党地下活动,被保密局一个行动组于漳州捕获,押于本处,按行动组要求单独关押,作为特殊犯人,待遇从优,但是禁止与审讯人员以外的任何人接触,谨防共党分子渗透。

    “我这个共党分子能不能见?”大哥问。

    所长尴尬道:“听长官命令。”

    大哥不让所长为难,说既然可以审,不能见,那么不妨审一审。钱勇这个共党自家来审只怕别家认定有私,因此不妨会审。

    “哪个特务管她?”

    “是刘组长。”

    “刘树木?矮胖个儿?”

    “是他。”

    刘组长的行动组近期驻于城西杨公馆,距此不远。大哥让所长立刻派人去请,就说本所发现共党嫌疑试图与钱玉凤联络,怀疑是其同党,请速来协同处置。

    几分钟后刘树木带着一个人匆匆走进所长办公室。一见大哥和颜俊杰,还有一屋子副官、卫兵,刘树木并未表现出惊讶。

    “是钱长官。”他还记得大哥。

    大哥没有理他,只让所长提审犯人。

    “钱长官能否稍待片刻?”刘树木请求。

    为什么要等?刘树木解释说,保密局行动处一位长官莅临,在九龙旅社召集各情报部门负责人开会,柯子炎特派员去面见上司。已经通知他赶过来。

    “他来干什么?”

    柯子炎曾预先交代,钱长官这两天会来提犯人,到时候他要来会会钱长官。

    “听说柯特派员冷酷,不知道他还能掐会算。”钱勇冷笑,“让他见他的长官,咱们先不劳驾,后会有期。”

    澳妹被押到所长办公室。她穿着囚衣,身上却收拾得很整齐,不像通常囚犯蓬头垢面。一见大哥和颜俊杰,她先是一愣,继而放声大哭。

    大哥呵斥:“不要哭。”

    刘树木说:“钱长官,能否容我先报告?”

    “说。”

    刘树木称他们已经查实,钱金凤伪造上司手谕,劫走共党要犯钱世康,被击毙于厦门万石岩一带。事前钱金凤出差到漳州,怎么会知道其三弟被捕?是其妹钱玉凤从厦门专程跑到漳州告知的。钱玉凤从哪里得知消息?谁策动她来找大姐?毫无疑问,其身后操纵者为共党地下组织。因此认定钱玉凤涉嫌参与共党活动,将其拘捕。

    大哥问澳妹:“这个事你跟他怎么说?”

    澳妹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她不是共产党,没参加过共产党活动,也不认识谁是共产党。她到漳州玩,听说大姐也来了,跑到旅馆找大姐,当晚跟大姐睡在一张床上,大姐给她吃了安眠药,她睡得昏昏沉沉,直到第二天被特务从床上抓起来。她不知道大姐什么时候离开,去了哪里。

    刘树木声明:“她没讲实话。”

    大哥喝道:“我知道谁假。”

    大哥当堂分析:如果澳妹是共党或受共党策动,那般紧急时刻,想必不会躺在旅馆床上无所事事,等刘组长的便衣来抓。刘组长未能捕到共党,倒把无辜女孩抓来充数,这是玩忽职守。澳妹为厦大学生,无端关押于狱,摧残身心,耽误学业,很不应该。她在家里最小,上有母亲,哥哥姐姐,全家大小,谁都要她一心读书,不想让她卷入是非。刘组长滥抓无辜,只怕逼得大家都要去投共党,别说这么个小女孩。

    刘树木不服:“即便不是共党,知情不报须以通共论罪。”

    大哥问:“我拿什么罪论你?”

    “通共大案,钱长官徇私不得。”

    “论你嘴硬罪。”大哥决定。

    他宣称上峰有令,要他把自家事情收拾清楚,所以他亲自带人前来核查情况,以便据实禀报。澳妹钱玉凤这件事看起来大体清楚,应立刻据实处置。

    忽然门口传来一声:“钱长官认为该如何处置?”

    柯子炎声到人至,出现在所长办公室门口,身后跟着两个便衣。人未进门,他就把大哥的话接了过去。

    大哥问:“这个人是谁?什么东西?”

    大哥是装腔。他记得刘组长,怎么会把柯特派员忘记?

    刘树木硬着头皮介绍:“是柯特派员长官。”

    “杀我大妹,抓我母亲,追我三弟,拘我澳妹,就是他吗?”大哥大声问。

    柯子炎说:“钱长官有所不知。”

    柯子炎称自己奉上峰之命率行动组人员执行任务,从一开始就严令一条:无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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