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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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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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子炎称自己奉上峰之命率行动组人员执行任务,从一开始就严令一条:无论如何,要活的不要死的。他本人号称“血手”,办案从不留情,该杀谁下手就杀,绝不犹豫。但是这一次他需要活口,死人于他无用,因此只抓不杀。钱金凤拒捕,被宪兵射杀,事出意外,不是他能控制。钱家人痛惜不已,他也感同身受,极度懊恼,只怕对上峰无法交代。钱母被抓属于保护性应急措施,本来就是准备问一问放人,没打算跟老人过不去。钱家小妹钱玉凤从厦门赶到漳州报信,导致事态恶化,背后肯定有共党地下人员策动,本该深究。念及她年幼无知,救兄心切,上当受骗,他们也没亏待她,囚禁期间甚为优待。坦率说,之所以还把钱玉凤扣在这里,就是要等钱长官驾到。既然钱长官来了,愿意奉送一份见面礼,相信有助消除误会,以后才好见面共事。

    他当场签批一张条子,解除拘禁,释放澳妹钱玉凤。

    “这样可以吧?钱长官?”他问。

    大哥冷笑:“我该说什么?谢谢柯同志?”

    柯子炎回答:“彼此。钱长官不必取笑。”

    柯子炎称自己与大哥有缘,接下来只怕还会叨扰。大哥说柯特派员已经把钱家翻个底朝天,全家老小抓个遍,只剩他一个没抓,所以还要叨扰?柯子炎请大哥包涵,任务在身,有所冒犯也是不得已。他不是跟谁过不去,如果只为抓一个钱世康,或者闽南山沟沟里“土共”游击队区区一部电台,不需要他从台湾过海跑到这里。

    “那么柯特派员要干什么?”

    他让大哥不妨把他视为帮助,或能彼此相得也未可知。

    大哥不跟他多说,匆匆离开,与颜俊杰一起把澳妹带出看守所,上车动身。

    颜俊杰提醒说:“这个姓柯的相当诡异,看来没完,来者不善。”

    大哥不怕,说世间人多的是小聪明小胆大,罕见大智大勇,他钱勇自认为可算一个,所谓“钱勇钱勇,大智大勇”。他这个人号称“老共”,当过红匪,杀过白狗,经历如此惨烈,一个柯特派员又能如何?

    颜俊杰忙制止:“别乱说!”

    大哥不笑:“自己人无妨。”

    颜俊杰返回厦门,大哥带着澳妹回到泉州驻地。

    他不问谁策动澳妹去漳州找大姐,让澳妹也别把应付特务的那些话搬来应付他。不管澳妹参与了什么活动,赶紧住手,不要再干了。家里刚刚死了一个人,不要有人再去送死,否则母亲哪里承受得起。

    澳妹“哇”一下哭出声来。

    到了泉州,大哥让卫生队的女兵给澳妹理发,把她两条辫子剪掉,修成短发,找了件合身的军服让她穿,军服上钉了一副上尉军衔。

    澳妹抗议:“我不穿这个。”

    “你大姐可以,为什么你不行?”大哥训斥。

    他让澳妹擦去眼泪,收拾清楚,领她去见母亲。母亲老眼昏花,见到澳妹时大吃一惊,一时误以为大姐还魂,好一阵瞠目结舌。

    “金凤,是你吗?”她问。

    澳妹大哭:“我是玉凤。”

    母女俩拥在一起,抱头痛哭。大哥立于一旁,恨恨不已。

    第二章 生死相约

    大哥。33岁。国民党某师副师长兼团长,上校军官。

    战火情深

    我大哥钱勇不像大姐,他的身份从未让我困惑。我知道大哥是什么人,我不知道的只是他要做些什么。

    大哥生性自信,流于刚愎,他这种性格直接得自父亲的遗传,有如大姐的急性子直接出自母亲。我听说我们的父亲也是非常自信的,他什么都有理,任何时候都是对的,对自己坚信不疑,大哥跟他一模一样。如同大姐与母亲间持续紧张,大哥对父亲的怨恨久已存之,这种怨恨由于其自信而显得异常坚固。

    听母亲说,父亲最后一次回家时,我才一岁多,父亲常要大哥抱着我站在我们家门外巷子边五脚距管门。我特别会哭,让心事重重的大哥烦透了,满腹是火。那时他大约十三四岁,已经是巷子里的孩子头,让他抱一个小女娃,百无聊赖站在家门口,当然很不情愿很不痛快。母亲对大儿子一向偏心,她认为抱小孩本是大姐的事,生大姐就是要让她带弟妹,因此母亲总要大姐从大哥那里接管抱小孩这件尴尬工作。父亲会呵斥母亲,逼着大哥抱我,因为父亲自有安排:他在家里跟一些来去匆匆的人说话,商量事情,大哥抱着我在门口望风。一旦动静异常,大哥会用力捏我胳膊,让我痛哭,用这种办法给父亲他们报信。

    所以我还在幼婴之际就和大哥一起客串了父亲的秘密活动。细究起来,我只能算是客串,大哥却属参与,他还未成人,却已懂事。父亲不让大姐望风而倚重大哥,可能因为大哥略大几岁,比较警觉,胆子也大。当时我还太小,印象不深,不记得大哥抱着我在家门口晃来晃去的情景。大哥因为这些事受父亲牵累,差一点被警察用皮鞭打死的往事我也懵然不记,长大后才从家人那里知晓。

    那件事发生在父亲逃离厦门当天黄昏,一队警察突然搜查我们家,追捕父亲。警察在家中翻箱倒柜之际,大哥从外头回家,几个警察把他按在大门边,给他上了手铐,拿脚踢他。大哥当时还只是个半大孩子,居然张嘴敢骂:“干你姆黑裳仔!”土话“黑裳仔”本义是“黑衣服”,街巷小孩拿这话骂穿黑制服的警察。

    警察打了大哥一个卫光,追问:“钱以未去哪里?”

    大哥说:“去你家吃饭。”

    他又挨了卫光,被警察拖出门逮走。母亲抓着大哥不放,骂警察不得好死,小孩也不放过。警察把母亲推到一边,说共党要犯钱以未的匪崽,生来就不是好东西。钱以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老子不在就抓小子。

    大哥给关进牢子。警察抓他这个小孩也不是无缘无故,他们知道所查钱以未潜藏厦门家中期间,不时召集共产党地下人员秘密开会,钱以未的大儿子钱勇常在巷口望风,替老爹把门。钱以未逃离厦门,也是当儿子的用自行车把老爹送到码头。以这两项论罪,钱勇年纪不大,已经参与秘密活动,算个小共匪了。大哥被逮走当晚就过了堂,警察用绳子把他吊在屋梁上,轮流拿皮鞭抽他,要他招供父亲下落,大哥被打得遍体鳞伤,死去活来,却始终嘴硬,自始至终就是那句话:“去黑裳仔家吃饭。”

    警察不得不服,说这个臭小子不打死,迟早是党国祸害,跟他老爸一个样。但是那一次他们没把他打死,因为小孩毕竟是小孩,嘴巴硬知情少,往死里打终究也打不出个屁。大哥被放出来时已经走不动路,被人用担架抬出看守所,他在担架上居然还嘴硬,一边呻吟一边不住骂娘:“干你姆黑裳仔!”

    三年后,我四岁那年,大哥离开了厦门。家无父亲,大哥本应坚守岗位,承担起父亲留下的职责,让母亲有一个帮手,让我们弟妹有一个依靠,体验所谓“长兄如父”是怎么说的,但是他自行离家出走。时为1932年,大哥十七岁,在我家附近自行车铺当徒工,学修车。这一年春天闽南很不平静,因为“闹红”,本地人称“红军反”,即红军造反。时有大批红军部队出闽西而下,声势浩大,攻占漳州等大片区域,据说接着将进攻厦门。当局调兵遣将紧张应对,英国军舰驶入厦门湾,声称保护鼓浪屿租界,有钱人则四散而逃以避风险。

    大哥悄悄离家之前跟母亲透了点风声,说师傅让他出岛办货,时间可能会长一点,母亲不要牵挂。他给母亲留了四块大洋,说是补贴家用,让弟妹读书。母亲非常吃惊,因为大哥当时还是徒工,不到有工资可拿的时候。后来母亲总是心里不安,认为大哥是为了帮她养家,拿了人家的钱,不得不偷偷溜走。师傅不是让他出岛办货吗?也许是让他办货的款?他看到家中艰难就把它留下了?母亲总是从小处着眼,注重相关细节,她不明白大哥出走实为大事。

    大哥跑到漳州去做什么?他在那里参加了红军。

    日后大哥私下里自诩为“老共”,当过红匪,杀过白狗,说的尽为实情。大哥提起这段往事时还会牵扯父亲:“就是因为他。”这般归咎于父亲似乎有失公允,他跑到漳州投红军完全是他自己的主意,其时我们的父亲早已不知去向。但是大哥坚持把这笔账算到父亲头上,因为父亲让他早早介入他们的秘密活动,有意无意把他带上了一条路,让他小小年纪惨遭横祸,差点死于警察鞭下。“黑裳仔”预言大哥如父亲一样,迟早是党国祸害。有了这么些故事和仇恨,大哥不投红军还去干啥?

    红军占领漳州一个来月,而后撤回闽西。撤退前抽调一批骨干,把几个地方游击队合编为一支部队,留在闽南打游击,大哥被编在这支部队里。红军大部队走后,这支小队伍遭数倍之敌围剿,接连几场恶仗,伤亡惨重,队伍几近毁灭,却又顽强重起,始终没给打散,坚持数年。直到中央红军撤出闽西赣南,长征去了陕北,这支部队还在自己一块地方游击,苦斗不休。

    大哥走遍了闽南山地,经历了所在部队几乎所有大的战事,从战士一直当到副连长。战斗中他曾几次负伤,最严重的一次几乎丧命:突围中一颗迫击炮弹在他身后爆炸,他的脊背被炸花了,一块弹片从左后背打进胸部,卡在一根肋骨上,肋骨断了,只差一点就伤及心脏。受伤后他浑身是血,人事不省,只剩一口气,几个战士抬着他跑,躲避追兵。跑着跑着他醒过来了,头脑冷静,言辞坚决,命令战士把他放下,不要再抬着跑,因为根本跑不动,白军追上来大家都死,即使跑得脱,只怕没到安全地方,他已经给颠死了。他让战士把他放进路边山沟一个土坑,拿点枯枝树叶丢在身上,让他们赶紧先跑。危急中没有更好的办法,战士只能听从,给他留了一匣子弹,匆匆离开,准备待敌军撤走后再来接应。分手时几个战士都掉了泪,觉得回过身要做的恐怕只是为大哥挖坑埋尸了。

    这几个战士撤离中遭遇伏击,全部被打死于山下。敌军还放火烧山,山间能动善跑的山麂野兔被烧死无数,如大哥这样的重伤员,哪还可能逃脱,却不料他居然没死。第二天上午,有好心山民经过那条山沟,听到有人呻吟,发现血肉模糊躺在沟里的大哥,把他背下山送至附近一个乡村土医生家里。土医生一看伤情,知道是给炮炸的,肯定是共产党游击队的人。他没吭声,用普通的剪刀和钳子为伤员取出弹片,拿青草药敷遍全身。两天后大哥醒来,才知道自己一脚踏进鬼门关,居然又抽身转回了人间。

    他承认自己可能得益于父亲。父亲当年曾被人暗杀于漳州,谁都认为他已经死了,他却奇迹般死而复生。父亲的求生意识和生命力超乎常人,儿子看来不差。

    这次负伤让大哥遇到了一个女人。

    闽南乡村有一种竹编用具,名叫畚箕。该用具前部敞口,后有背挡,两侧编有耳朵,多用来装运土石、垃圾和猪牛粪,可用双手提畚箕了耳朵搬东西,也可以在畚箕上串绳子,用扁担挑。大哥遇到的女人姓朱,叫畚箕,与这种农家用具同名,是乡村土医生家的女儿。土医生有二儿一女,两个儿子一聋一瘸,都不成才,女儿是父亲主要帮手,上山采草,洗锅煎药,一直跟在父亲身边,碰上需要接骨正骨的病号,也是她帮着压头按脚,给父亲当下手。土医生给大哥治伤时她在一旁忙碌,把剪刀、钳子放在炭火上消毒,按紧伤员的身子让父亲钳弹片。等大哥清醒过来,给他喂饭喂药也是她,她比大哥小两岁,这年刚满十九。

    她偷偷问大哥:“你是红军?”

    “你怕吗?”

    她不怕。当医生谁都治,不管红的白的,治得好积一分德,治不好只能怪命。

    大哥不愿待在土医生家中,让他们设法送他走。白军还在这一带“清剿”,来来去去,一旦听到风声,进村搜查,他活不成,连累医生一家也脱不了干系。

    朱畚箕问:“你想死啊?”

    大哥伤成那样,能往哪里送?红的跑得不见影子,难道送到白的那里去?朱畚箕年纪不大,却有主意,她跟父亲商量,让自己的聋子弟弟帮忙,用一架竹椅把大哥抬走,于半夜无人之际悄悄送到村子后山藏起来。后山是村人祖宗的墓地,山坡上有一些老墓塌了,墓洞里空空荡荡,可以藏得下人,足以挡风避雨。大哥在山地打游击,什么样的宿营地都住过,钻墓洞却是头一回。

    说来也险,大哥藏进后山墓洞的第二天,一支保安队进驻村子,封山进剿,朱畚箕家住了一个班的士兵。保安队在村里一共驻扎五天,五天里,朱畚箕每天都找个机会悄悄出门,到后山给大哥换药,送吃送喝。她告诉大哥自己挺害怕,白军把村里人看得很紧,她出门就像做贼似的,感觉好多眼睛盯着她。

    大哥怕不安全,交代她不要再来了。

    “你怎么办?”她问。

    “你不要管。”

    第二天她又悄悄到了后山。她在家里坐立不安,总觉得墓洞里的人伤口在化脓,肚子饿扁了,人快不行了。咬咬牙还是冒险偷偷跑来。

    有天送饭时,住在家里的一个兵起了疑心,在后边尾随。朱畚箕在后山墓地里兜圈子,把大兵转迷糊了,这才钻进大哥躲藏的墓洞。大哥一看她满脸惊吓,心知不好,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墓洞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不吭,静悄悄一直坐到天黑。听听四下里没有动静,除了乌鸦叫,鬼都不出声,朱畚箕这才起身,偷偷回家。

    次日一早保安队突然开拔,离开了村子。

    朱畚箕跑到后山,对大哥说:“昨天真把我吓死了。”

    她跟大哥非亲非故,本可不必多管,但是心里实在放不下。从大哥血淋淋抬进家门那天,她就非常不忍。她父亲眼神不好,大哥背上的弹片还是她从骨头缝里硬拽出来的,她看到大哥大汗淋漓,陷于昏迷,知道他一定疼死了,但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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