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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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的事- 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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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卫兵对审讯这类事已锻炼得相当老道,事后让辛春妮在审讯记录上一一签字画押,摁了手印。按说事情到此就该告一段落,是扭送派出所,还是游街示众,或是放人全凭首领一句话。也不知当时这位红卫兵小将动了哪根神经,竟对企业的运动形势发生了很大兴趣,向辛春妮问起单位的运动进展情况,还极为人道地给她倒了一杯水喝。
  辛春妮大受感动,也是急于立功脱身,将厂里的情况说得十分详细,不但说到了那张“静悄悄”和“为什么”的大字报,还提到厂里几年前一下子接收了几十个右派分子,并说这些人当中有的已当上了厂里的中层领导……
  首领和他同伴的眼睛都听直了,接着便是极大的愤怒,觉得这么大的问题捂着盖着绝不是个小事,红卫兵有责任帮助工厂里受压制的革命群众,前去解放他们,揭开那里的阶级斗争的盖子!那时候,红卫兵最爱朗读的语录有这么一段,“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我们,我们……”这些刚开始懂得关心国家命运的孩子们,是发自内心的将自己看作是系国运于一身的主角,舍我其谁的英雄气慨人人有之。
  于是,便有了“8.24”的革命行动,一清早便杀奔了曙光厂。首都的红卫兵刚刚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切接见,人民日报又接二连三发表“红卫兵的行动好得很”这类社论,全市成千上万的“牛鬼蛇神”刚被这些小将抄了家,专了政,学校里执行修正主义路线的师长和校领导们也被他们批得体无完肤,无力反抗。视解放全人类为已任的小将们正在兴头上,全有一种有劲无处使的感觉,听到眼前就有受压制的革命群众哪有不去解放的道理!
  听完这位头头的介绍,邹晓风心里更有了底,他忍着气,耐着性子说:“如果确有其事的话,我们一定会对他严肃处理。你们红卫兵小将的政治水平高,最听党和毛主席的话,一定知道这种生活作风败坏的问题并不是这次文化大革命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是不是……”
  “你住嘴!”小将猛地一拍桌子吼道,“红卫兵用不着你来上课,我们知道文化大革命的大方向是什么,是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是要防止党和国家永不变色的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是要对准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进行坚决的斗争!”说到最后一条时,小将的指头几乎已触到了邹晓风的鼻子。接着他又带头呼喊口号,“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邹晓风想说什么,一张口就被一片口号声淹没了。
  李宪平的办公室也挤满了红卫兵,连他的办公桌上也坐着人,但气氛要比邹晓风那边平和得多。李宪平习惯穿旧军衣,就是他那件已洗得发白的旧军上衣,引起了为首的一个梳着短发姑娘的注意,得知他是厂长后问他:“你当过兵?”
  “当过。比你还小的时候就当兵打鬼子!接着就是打国民党反动派,一干又是好几年,再接着又是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李宪平答得很痛快,他觉得有必要在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娃娃面前摆摆老资格。
  “你哪一年从部队下来的?”对方又问了一句。 
  “什么叫下来?那叫转业!”李宪平有意鸡蛋里挑骨头,纠正完对方的用词又借机玄耀说,“转业是在五三年,那是我在朝鲜战场负伤之后,组织上为了照顾我,安排我到地方工作。伤残军人嘛,不便在部队上工作了就该到地方上来参加建设。”这么多年,他是第一次这么“自吹自擂。”
  “你是伤残军人?受的什么伤?”那姑娘果然十分感兴趣,继续追问。
  李宪平笑笑说:“这还有吹的!二等甲级荣军不会有假。至于是受的什么伤,你一个姑娘家我就不便细说了。”
  女红卫兵的脸红了一下,但马上又很自豪地告诉李宪平,她的父亲仍在部队工作,当初也曾赴朝鲜参战,与他同样是抗日时期的老兵。
  双方友好地聊了一阵闲话,李宪平借机让她放人,劝对方撤回学校,双方一下子就谈僵了,女红卫兵说:“我们在大是大非问题上绝不妥协的,你们单位已经成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死角,我们是来帮助你们革命的。红卫兵小将誓死捍卫无产阶级专政,绝不允许这里变成黑五类的避风港!”最后她义正严辞,情真意切地奉劝李宪平转变立场,尽早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她的表情极为认真,颇像是一位良师在教育失足青年,弄得李宪平哭笑不得。
  这时,办公室外面围的人越来越多,有相继赶来增援的红卫兵,也有曙光厂的干部和工人。厂一级的领导,副厂长孙长喜到外单位办事去了,工会主席老潘去医院探望病号,谷玉森厂门口跪着示众,邹晓风和李宪平则被红卫兵分别围在了办公室。王河、张祥、赵贵臣等一帮中层干部找不到一位能拿事的厂领导急得乱转。他们之所以心急也是怕红卫兵对两位领导动粗。
  王河几次想挤过去看看都被红卫兵粗暴地推了回来,最后那次他急了眼,冲着那几个朝他挥动皮带的红卫兵一指自己的脑门喝道:“干嘛?还想打人是怎么的,我他妈的也是贫下中农出身!穷了好几辈了,解放了才翻了身!”他这一嚷,那几个孩子还真收敛了一些。同事们怕事情闹大,将他拉到了一边。
  郭子儒小声劝他说:“这帮小爷爷,小姑奶奶全在砸四旧中杀红了眼,千万别惹他们。前些天,我二闺女的学校一宿的功夫就把校党委书记给打死了,那老太太是延安时的老红军,当过延安保育院的院长,十四级的干部……”
  郭子儒说这番话的时候脸全白了,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
  王河忿忿不平地说:“我操,一帮奶毛没干的孩子倒成了爷爷,小孩子管起大人的事了,不尿坑刚几天啊?不行,我把车间的人都招呼来跟他们干!”
  郭子儒听了连忙劝阻,说千万不能火上浇油。
  这时,就听几声汽车的喇叭响,接着便是一片歌声,又有两卡车的红卫兵开进了曙光厂。双方僵持不下,红卫兵小将打电话招来了援兵,一水军绿,手里全拿着自制的武器,唱着红卫兵战歌跳下了车。在砸“四旧”时,红卫兵学会了联合行动,经常几个学校连起手干;开始横扫牛鬼蛇神后继续保持这一传统,人多势众,一干起来就催枯拉朽势不可挡。
  王河一见这阵式,不顾郭胖子等人的劝阻回到车间招呼来几十个工人,一些不是制材车间的人也跟了过来。这一来,足有二百来口子人在办公室外面乱成一团,双方的人相互推推搡搡,红卫兵人数虽占优势,手里又拿着家伙,但面对这些身高体壮的工人还是不敢过于放肆,只能将厉害全放在了嘴上,不是背读语录就是高呼口号。双方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肯示弱。
  邹晓风见外面乱了营,红卫兵越来越多,本厂的工人也渐渐压不住火了,他怕一旦失控会酿成武斗,造成人员伤亡,他决定妥协,同意马上召开职工大会,由自己承担一切后果。他让门外的一个工人找来了广播员张玉玲,让她广播立即召开全厂职工大会的通知。张玉玲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广播不了,没电。红卫兵的头目这才想起通知占领变电室的部下合闸给电。
  开会的通知播出之后,邹晓风对为首红卫兵头目说:“已经答应你们的要求了,我现在总可以自由活动一下了吧!开会的决定是我一个人定的,我总要和其他领导打声招呼。”说完他起身就往外走,在那头目的示意下,两个块头较壮的红卫兵跟了出去,大该是怕他出去捣鬼。
  邹晓风一出来,王河、张祥等一帮人见了都上前问候,刚才被红卫兵堵住门谁也不能上前。邹晓风得知制材车间的人全来助战之后对王河语带双关地说:“千万注意方式方法,不能激化矛盾,今天的事要多动动脑子,靠动粗反而会事得其反!别忘了他们还是孩子,这些小大人是吃顺不吃戗!”
  在厂长办公室门前,邹晓风对刚刚挤出门的李宪平说:“开会的通知是我让人播的,既然这些小将们非要关心咱们厂里的运动,开这个会,那就开吧,这个责任我一个人承担好了。刚才出不来,也没法跟你商量一下。”
  李宪平一扬手说:“我同意你这个决定,有什么问题共同承担。既然这些孩子非要在工厂长长见识,一块儿开个会也没什么了不起……”
  “你住嘴!什么孩子,孩子的?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闯将!再胡说八道就对你不客气啦!”对他发出喝斥的是一位威风凛凛的红卫兵,袖口挽起了老高,手里拎着一条宽皮带,黄色的铜头闪闪发光。
  李宪平笑笑改口说:“对,不是孩子,是红卫兵小将,也是革命的闯将。”
  会场黑压压挤满了人,中间部分大都是本厂职工,四周挤满了男男女女的红卫兵,大都挽起了袖子,手里提的不是木棒就是皮带,一水的旧军装,大半穿得不太合体显得肥大了一些,但脸上的表情基本一致,那种肃杀之气与他们的年龄极不协调。再看那些本厂职工的表情,大都紧张不安,平日大会没开之前下面“叽叽喳喳”全是小会,此时却没什么人交头结耳,静得很,眼睛或紧紧盯住了前边,或偷偷打量着四周的红卫兵。
  主席台上站满了红卫兵,昂着头,双手插着腰,为首的几个正在小声嘀咕什么。邹晓风提出要主持会,被他们粗暴地拒绝了,他和李宪平只好在下面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了。那个和邹晓风过招的红卫兵头目宣布大会开始,他很内行地先挥动手里的语录本,祝福我们伟大的统帅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而后又带领大家背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裂的行动。”接着又带领大家呼喊了几个口号,什么“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誓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待隆重的仪式过后,那头目冲着门外的方向大吼了一声:“把道德败坏的大流氓谷玉森押上来!”
  就听门外一阵乱响,谷玉森如同一滩泥似的被架到了台上,身上依旧五花大绑。他身后左右各有一个身长粗壮的红卫兵架着他,衣服上全是污物,头垂得很低,根本看不清他的脸,也不知头是被脖子上的牌子坠的,还是已经失去了知觉。随后被押上台的辛春妮其状况要好得多,人们看到她还抬起眼皮偷着打量了一下会场,引得台下一阵骚动和骂声。
  骂声主要来自厂里年长的女工,平日里她们就瞧不惯辛春妮的表现,觉得她好巴结领导,眼里没人,走路好挺着胸脯,疯疯癫癫的没个姑娘样。如今出了这种丑事竟还敢偷偷打量台下的群众,怎不令她们感到忿恨!
  邹晓风怎么也没想到朝夕相处的同事会是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站起来冲着台上大声说道:“红卫兵小将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你们是不是把绳子解开?总不能随便绑人吧!”他的话立即引起一片附和声,李宪平也大声叫喊不能随便捆人。
  就见那头目对着扩音器厉声吼道:“谷玉森打伤了我们红卫兵!他打伤的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我们绝不能答应!”接着是一片红卫兵的口号声,都是“敌人不投降就让他灭亡!”这类宣战性质的口号,呼口号的时候小将们个个挥舞着手里的木棒和皮带,表情万分激愤,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邹晓风万没想到,这些奶毛未干的对手政治斗争的经验会如此老道,“打伤红卫兵”一说显然是那孩子的即兴之作,但他一下子就煽动起同伴们的激愤,也使不明真相的职工再无话可说。邹晓风身后的张祥拍拍他的背,劝他坐下了。
  接着是红卫兵的头领让人宣读谷玉森的罪状,红卫兵当中一个戴眼镜的小白脸奶声奶气地读了一遍审讯辛春妮的供词,其内容如同一篇蹩脚的黄色小说,听了令人作呕。最后边的两句是,“当我红卫兵小将当面向其斥责时,胆大妄为的谷玉森竟敢对我红卫兵小将大打出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眼镜”退下之后,是那位头领慷慨激昂地演说,他挥舞着做出各样的手势说:“如果仅仅是这些令人不齿的流氓行为,我们红卫兵小将就不会来了,谷玉森的问题只是曙光木材厂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丑恶面目的一个缩影!广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好好想一想,为什么全国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唯独这里冷冷清清?伟大统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哪里有压制,哪里就有反抗。据我们所知,你们厂已经有了要求革命的呼声,发出了强有力的呐喊,‘这里为什么静悄悄’的大字报就是这种反抗的呐喊……”
  为了给头领的讲演烘托气氛,站在一边的“小眼镜”带头呼起了口号,红卫兵跟着喊,曙光厂的职工也跟着呼起了口号,那种狂热的革命激情有极强的感染力,有时是自觉地感染,也有时是稀里糊涂地相互感染。
  暴烈的气氛显然极大鼓舞了讲演者的激情,他的语调已接近声嘶力竭:“……你们厂果然是阶级斗争的世外桃园吗?不,绝不是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友们,千万要警惕呀!好好想一想,看一看吧,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占据了这里各级的领导岗位?一个几百人的工厂竟然会隐藏了五十多个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请问这是为什么?活生生的阶级斗争现实触目惊心啊!”
  又是一阵口号声,所不同的是,这次带头喊口号的不是红卫兵的“小眼镜”而是台下坐的一位青工,他带头呼喊的第一句口号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人们扭头一看是机加工车间的韩京生,一个还没出徒的青工。熟悉韩京生的人都知道他为人很傲,好显示自己。韩京生个头很高,生得浓眉大眼,据说很讨厂里姑娘们的欢心,每天的午饭都有人争着给他打。
  讲演者突然在工人队伍中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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