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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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月的事- 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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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反之,倒是经常能在厂里板报看到的是对一些电影的批判,谷玉森对这些感兴趣。报上刚批《早春二月》是毒草,他就说早看出里边净是小资产阶级情调,说肖涧秋不是个好东西。报上一批电影《抓壮丁》是笑里藏刀的反动影片,他仍说早看出了里边的问题,说看完了让你笑,实际上是在笑声中解除了无产阶级的武装,至于批判反动影片《兵临城下》,批判大毒草《舞台姐妹》……他都有“早知道”的见解;他不仅组织宣传骨干批,自己还亲自动手写稿批,好在那时批判文章一翻报纸到处都是,东借两句,西借两句换个题目就是一篇,好写得很。
  后来报上一批“三家村”,调子提高了不少,还点了一批市委领导的名字,谷玉森才察觉自己的判断有误,这才及时调整宣传口径,很快跟了上来。厂里的板报很快也出现了“奋起千钧棒,捣毁三家村”,“坚决向反党,反社会主义黑线开火”,这类的大字标题及醒目的报头。
  形势急转直下,随着宣布北京市委改组,人民日报《横一切牛鬼蛇神》社论的发表,北京大学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诞生,文化大革命的惟幕终于徐徐拉开了……
  大字报在社会上满天飞的时候,曙光厂相对而言显得冷冷清清,除了板报上抄写的那些应景的批判文章,厂里基本上见不到有分量的大字报。直到七月初的时候,食堂的山墙上才贴出了一张标题为“文化大革命为何在这里静悄悄?”的大字报,署名为“向阳红”,是个化名。是谁贴的不清楚,从大字报贴得很歪推测,大字报的作者显然是利用晚间偷偷摸摸贴上去的。其内容是暗指厂领导压制群众,压制运动。看大字报的人不少,但响应的却没见一个。一场小雨过后,那张大字报已残败不全,孤伶伶地待在墙上任凭风吹日晒面目全非了。
  好说怪话的全福一次酒后对王河说:“刚吃了几年的饱饭,又瞎折腾什么?”如今住上楼了,他挺知足的。说到那张大字报,他说:“八成是那批徒工里的谁写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瞎折腾能有什么好?厂里那么多的老右,当年哪一个不是折腾出来的麻烦!眼前有这么多活生生的例子要是还折腾,那可真是傻瓜到家了!”王河听了没表示什么,只是劝他少说话。
  素来各种运动都表现积极的谷玉森这次并不活跃,甚至在私下还对邹晓风表示对运动不理解,说彭真市长这么大的领导干部怎么说撤就撤了?对那张大字报的作者他更是很气愤,主张应调查清楚是谁。支部几次组织学习文化大革命的有关文件,他连发言都懒得多说,与以往的表现大为不同。
  邹晓风虽然忧心仲仲,但也不愿与人深谈,他摸不清这次运动的走向和最终的目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似乎开始就与以往的运动不同,其矛头对着党内,指向高层……按“反右”时的标准够得上罪大恶极的行径,如今却是上边最支持的革命行动,政治工作者在例次运动中积累的判断经验完全失灵了,正确与错误,正义与谬误的界线已难以区分。
  李宪平并没想那么多,他照旧工作,一上班就下车间,厂里新研制了一套生产胶合板的设备,目前正在纤维板车间安装调试,如进展顺利八月底即可试产胶合板。厂里每当有新产品即将面世的时候,李宪平总处于精神高度集中的状态,是新产品分了他的心,使他对社会正在轰轰烈烈展开的一场运动竟没有过多的留意。直到两天前他去区委工业部开了一次会,才如梦初醒,觉得一切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简单。
  区委大院的大字报铺天盖地,区领导章华等人都被大字报点名炮轰,他们的名字前边的新头衔是“旧北京市委的黑干将”或“旧北京市委的黑爪牙”;其揭发的内容都是大帽子和罪名大得吓人,并没什么要紧的实际东西。令李宪平吃惊的是他还看到了炮轰周彦琪的大字报,他十分尊重的这位领导被子人称为了“修正主义黑线的马前卒”,大字报上让他必须老老实实交待问题。
  开过会,李宪平去看望周彦琪,发现他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但谈起话来,周部长依然笑声朗朗,他问了曙光厂运动的情况,李宪平照实说了。
  周彦琪将信将疑地笑了笑说:“真难得呀,现在到处轰轰烈烈,你那里竟然会是‘静悄悄’?依我看啊,这种‘静悄悄’的现象不会长久,你也该有个心理准备,你那个世外桃园说不定会来场暴雨!我这里你全看到了吧?要有个心理准备才行。”
  李宪平苦笑着点了点头,一连说了几个“不理解。”
  周彦琪哈哈一笑说:“大丈夫就该处变不惊,该怎么工作就怎么工作。用老百姓的那句话说,听啦啦蛄叫,还不种庄稼了!这些年的成就全摆着嘛,就拿你们曙光厂来说,变化有目共睹,只要是实事求是,站在党性的立场上说话,是成绩就抹不掉!”他越说越激动,似乎站在他面前的就是贴他大字报的人。
  李宪平能感觉到,对方之所以如此激动,是由于憋了一肚子的气无从发泄,在他的印象中,这位周部长还从没动过这么大的气。
  激动过后,周彦琪向他问道:“如果哪一天,你们厂也有针对你的大字报,上面也全是不实之词,罪名也是大得吓人,你李宪平怎么办?”
  李宪平略一沉思说:“我会据理分辩,让事实说话,因为我自信,对党,对社会主义事业我问心无愧!对大是大非的问题,我是当仁不让!”
  周彦琪摇摇头说:“我有些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脾气,弄不好会吃亏的。这次运动与以往不同,但有一条规律应该是不变的,那就是运动一开始粗,最后还要细,假的变不成真的,要把心放在肚子里,要沉得住气!还是那句老话,要相信群众,相信党。记住主席说的这两条。”
  分手时,二人依依不舍,反复互助珍重,如同一方要出门远行。
  回厂后,他将在区委看到的情况讲给邹晓风听,说到激动处,他压低了音量问道:“你说说看,这经济形势刚刚好转,工作也好不容易走上了正轨,这又搞个天翻地覆到底是为什么?这刚过了几天松心的日子!”
  邹晓风苦笑笑说:“你问我啊?我问谁去?我劝你还是那句话,少说多看为好!以我看,让人看不透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在那以后的十几天里,曙光厂情况依旧。在此期间,“静悄悄”的作者仍以“向阳红”的化名又贴出了一篇题为“发人深省的寂静,这是为什么?”的大字报,矛头指向与上篇相同,不同之处是措辞更激烈了一些。大字报仍然是偷偷摸摸贴出来的,同样没人捧场喝彩,这里依然是静悄悄。
  最后是邹晓风沉不住气了,曙光厂的形势与社会上的动向反差太大,令他心里发毛,他连续两次召集座谈会,动员群众积极参加运动,关心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是怕厂里再“静悄悄”下去会落个压制运动的罪名。他的苦心总算有了回报,厂里陆陆续续贴出了一些大字报,但内容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措辞和风细雨。最有楞有角的要算“向阳红”的第三张大字报“这里为何成了右派分子的避风港?”但依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谁也没有想到,文化大革命的暴风雨是以戏剧性的形式闯入曙光厂的,一开始就令人膛目结舌,大吃了一惊。
  1966年的8月24日是社会的星期三,曙光厂的周一,清早来上班的人们一见厂门就楞住了,传达室的门前五花大绑跪着一男一女,身后站着七八个气势汹汹的红卫兵,这些小将全是十六七岁的样子,无论男的女的全身着一水的绿色军装,个个戴着一顶军帽,只不过帽徽的位置上别的是毛主席像章。这些带着红袖标的小将们人人手里拎着皮带或木棍,满脸透出一股子杀气。
  人们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被五花大绑强迫跪着示众的不是别人,是谷玉森和辛春妮。人们不是通过模样看清是谁的,因两个人早已伤痕累累,面目全非,尤其是谷玉森,不但被打得鼻青脸肿,还被剪了一个“阴阳头”,那是红卫兵小将的一个创举,比美国的绷克头怪异,发明得也早。人们之所以能认出他俩是缘于个自脖子上挂的大牌子,上面分别有“大流氓谷玉森”,“小流氓辛春妮”的字样,名字上还被红墨水打了叉。
  样子最惨的是谷玉森,不知是腰被打坏了,还是跪得太久受不住了,他几乎是处于半瘫痪状态,地上湿了一片,显然是早尿了裤子;鼻涕流得老长,与血迹渗在一起,惨不忍睹。精神尚可的是辛春妮,她一直低着头,但腰板挺得很直,脸上虽然也有被打的痕迹,但头发没被剪,挂着的牌子也不同,她脖子上的牌子是一块三合板,谷玉森脖子上挂的是一个包装箱的盖子,至少有五六斤重。两个人受的待遇显然不同。
  胆小的早被这阵势吓坏了,瞧一眼就躲开了。有些胆量的也大都远远地站在一边观看动静。胆子大的个别人则凑过去向那些红卫兵打听究竟,但那些小将似乎不愿多说,只说这两个人昨晚乱搞被他们抓了一个现行。
  赵贵臣气不过,看不下去了,上前对一个为首的红卫兵说:“小兄弟,我跟你们几位商量一下,这两位不管犯了什么事也不至于这样,咱有话好好说别来鲁的呀!这位还是我们厂的副书记呢……”
  那小将一指赵贵臣的鼻子打断他的话喝道:“你什么出身?”
  “贫农,祖上三代全是贫农。我现在是工人,是工人阶级一分子!”赵贵臣一楞楞眼,用手一指自己的鼻尖,毫不显弱地说,“干嘛,不让人说话呀?”
  “我现在郑告你,”那小将又一指他的鼻子历声喝斥道,“要不是你出身也是红五类,我们对你绝不客气!你们厂的副书记有什么了不起?市委书记还不是照旧被打倒了!告诉你,这个谷玉森不但道德败坏,他还胆敢动手打红卫兵,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你们厂已经有人向我们揭发,你们厂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直在压制群众,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消极抵抗,我们今天就是来帮助这里的革命群众造反来的,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你们的办公室和变电室!警告你不要执迷不悟……”
  这位红卫兵小将说得滔滔不绝,理论水平满高,那张娃娃脸上正气凛然,充满了鄙视,愤怒的表情,那带着一股杀气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
  一旁看热闹的甘兴旺赶紧将赵贵臣拉走了,拉到一边后他说:“跟这一帮吃屎的孩子较什么劲儿呀?”他告诉赵贵臣,红卫兵来了一卡车,不少人手里拿着棍子和皮带,变电室的总闸早已拉了。赵贵臣这才查觉到上班时间已过了半点钟,厂里还没有什么响动。他意识到事情大了,觉得应当到办公室那边看看。
  邹晓风和李宪平的办公室都挤满了红卫兵。两个办公室的外边也全是红卫兵,一个个气势汹汹。
  在邹晓风的办公室里,一个头领模样的大男孩正以命令的口气强迫邹晓风马上召开全厂职工大会,说如果继续对抗的话,绝没什么好结果。邹晓风想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也被这些小将粗暴地制止了。面对这些年龄与自己的儿子一般大小的孩子,邹晓风耐住性子想说服他们,但对方根本不容许他说话。他刚要说理,这些小将就一齐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本,齐声朗读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邹晓风无奈地说:“红卫兵小将受了委屈,提出这样的要求可以理解,但我做为这个厂的领导,总应该让我知道谷玉森究竟犯了什么错误吧!”
  那个为首的红卫兵似乎听出邹晓风有松口的意思,便将身边一个像是头目的女孩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随后他重回到原先的位置上横眉立目,气宇轩昂地将谷玉森与辛春妮的问题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大致是:
  头天晚九时左右,两个初中的红卫兵发现三道口附近路旁的大水泥管子里边坐着一男一女,二人年龄相差不小却在一起搂搂抱抱的,便上前盘查。不想那中年男人张口就来了一句,“你哪儿来的小流氓?你管得着吗!”说完几下就将两个孩子推搡到一边去了。当时四下无人,又是晚间,两个小家伙不吃眼前亏跑掉了。这一男一女便是谷玉森与辛春妮。后据谷玉森为那晚的事辩解,说是辛春妮因有一篇批判稿受了他的批评想不通,二人约好了谈谈心,交换一下意见,不经意遛到那里,才发生了想不到的事。说辛春妮交待的情况是被红卫兵屈打成招的,当然这是后话。
  那两个跑掉的孩子不大功夫就招来一大帮红卫兵,这次来的全是高中的学生,个头与成年人不相上下,手里不是拎着棍子就是挥舞着皮带,杀气腾腾就将已离去的谷玉森二人追上围成一团。
  为首的喝问了一声,“你们哪个单位的?”谷玉森刚回了一句,“你们管得着吗?”便被一阵乱棍打翻在地。谷玉森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人翻了嘴没软,可着嗓门骂,“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小混蛋!老子革命的时候还没你们呢!老子十七岁就参加县大队打日本啦!他妈的敢打我……”但很快就听不到他的骂声了,他最后是一滩泥似的被红卫兵拖回学校的,也是谷玉森该着倒霉,他和辛春妮“谈心”的地方挨着一所中学,他轰走的那两个小家伙其中一个正是这所中学红卫兵头领的弟弟。
  进了学校就将谷玉森五花大绑了,灯光下那个惨相早把辛春妮吓傻了,刚才谷玉森挨打的情景已让她着实领教了一番,审她时已用不着再吓唬她,便问什么说什么了。连谷玉森摸她哪儿了,怎么摸得都说得十分清楚。她虽然不承认和谷玉森有那种事,但却说谷玉森有那种意思,并许愿培养她入党。
  红卫兵对审讯这类事已锻炼得相当老道,事后让辛春妮在审讯记录上一一签字画押,摁了手印。按说事情到此就该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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