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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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先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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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摸一把脸,继续追,愤怒与急迫中,我从地上摸起一块半截烂砖头,离开马车稍远一点,跑过奔马,回过头来,照准驾辕的红马的脑袋,鼓足全力甩出砖头,一下子击中了马的鼻梁骨,那红马尖叫一声,前蹄腾空跃起,前头挂鞘的两匹马站住不动了。赶车人用鞭杆砸辕马的屁股,红马摇头摆尾,抑起蹄子乱踢,马车停下了。我立即扑上马车,又被一个汉子推下车来。赶车人也跳下车,朝我愤怒地抡起拳头。我已经忘记了危险和孤身无援,迎着他冲上去。这是一位中年汉子,力气很大,却笨拙,我闪过他那沉重的一拳之后,就在他的脸上砸了一下,大约打中了他的眼睛,他立即丢下鞭杆,双手抱住眼睛,蹲在地上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还真地尝到了一点打击对手的痛快。 
  “打这个野男人!” 
  听到一声吼,从车上跳下三四个汉子来,从四面包围了我。我不知该怎样对付,头上一下,腰里一下,我被打得无法防备,忽然朝车上喊:“田芳!快跑!”就被打倒在地上了。 
  “打这个野男人!” 
  我被打倒在地上,有人坐压着我的脊背,我爬不起来。他们在骂谁?野男人?是谁?是把我当田芳的野男人打吗? 
  街巷里一阵呼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坐在我背上的那个汉子蹦走了,我爬起来一看,速成二班的男女同学赶来,正在大车周围的街道上摆开了打架的阵势。力量对比一下子发生了绝对的变化,那几个汉子被学生包围住,打得乱爬乱滚。 
  我跑到马车跟前,看见几个女同学已经解开田芳被绑捆着的双手,扶着她从车上走下来,我看见她的泪痕斑斑的脸颊,忽然心里难过了,流下泪来,一句话没说出口,就跌倒在地上,昏迷了…… 
  我的手被一只温柔的手攥着,紧紧地攥着,我真舍不得那只手松开,离去。我睁开眼,是田芳握着我的手,周围坐着一伙男女同学,她当着大家的面攥着我的手,似乎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也觉得这本来没什么,就该这么攥着。 
  我依稀记得,我是在山门镇的医疗所里被救醒的。大夫给我包扎之后,又给我吃了几片药,说是催眠的,我就睡到天色傍晚了。 
  我感到口渴,张张嘴,没有说话,她就意识到了,用一只磁匙给我嘴里喂水。我看到她从盛水的搪瓷缸里舀起一匙水,用嘴吹吹凉,就准确地喂到我的嘴里。我静静地躺着,闭上眼睛,听着那咝咝的吹气声,等待那挨近到嘴唇上来的勺子。我真想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和她痛哭一场。 
  “你知道不?县公安局把狗日的逮了三个!”班长刘建国说,“我们速成二班这下打出威风罗,太不像话嘛!已经解放了,竟敢抢人!” 
  我心里很痛快,抓了他们三个,真是叫人痛快。我坐起来,浑身疼痛,背后垫着被子。 
  “哈呀!了不起,真是了不起!”篮球队长说,“咱们的蓝袍先生会打架了,真是了不起!想想你刚来时的那般斯文……” 
  大伙瞧着我笑。我也笑了。田芳抿着嘴儿,也瞅着我笑,说:“他打什么呀!尽挨了打!” 
  我挨了打,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可我也打了一拳,砸了一砖头。我那一砖头砸得多准!正好击中了辕马的鼻梁骨,使飞奔的马车停住不转了。我仅仅打出的一拳又何等的威风,何等的准确,一下子砸得马车把式蹲到地上,双手捂住眼睛,抡不成鞭杆了。我平生没有跟别人打过架,没有体验过打人的滋味,现在才发觉,打人也有乐趣,特别是当你出于一种卫护弱者(这弱者又是你顶要好的同学)的义愤的时候,用拳头击中对方的身体,就会产生一种无与伦比的痛快的滋味。我久久地回味着那一拳击中马车把式时的情景,而把自己得到的几倍的报复忘记了。 
  “他们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我问,“田芳,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是她婆家来的一帮子蛮汉,要抢田芳回去拜堂——结婚!”一个女同学代替她说,“甭问了,让田芳又难过。” 
  我又忍不住问:“到教室来找你的那个老汉是谁?你怎么就跟他走了?” 
  “那是我爸。”田芳说,“我爸在我十岁时就把我许给人家,卖了八石麦子。我而今不愿意这桩事了,他说让我拿出八石麦子还人家。我说我工作以后,逐年还,全部还清。俺爸这一关先打不通,跟人家合在一起,要把我送给人家哩!他不单是粮食问题,还说我丢人丧德,损了他的面子……” 
  我大致明白了缘由,也不想再细问了,怕引她伤心。这样的婚姻状况,在我们速成二班,不仅是田芳一个人的痛苦,好多男生女生都有类似的遭遇,班里早已有几位学生解除了婚约,还有一些人正在酝酿,两个速成班正在形成一股离婚和解约的风潮。 
  “打这个野男人!” 
  那个从马车上跳下来的汉子呼喊着朝我奔来,把我当野男人打,现在想起来,似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当时,田芳被绑在车梆上,不知听到这句恶毒的话了没? 
  “田芳……”我想安慰她几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临到嘴边,却说到其它事情上去,“咱们的戏还排练没有?” 
  “今天……停了。”田芳说,“你的伤势要是到时不能恢复,就难演出了。现在想调换谁来演,来不及了!” 
  “你先说你怎么样?”我担心她的精神刺激太重,能不能上台,“能上台吗?” 
  “我能。”她说,“我才不把他们当回事儿哩!反正甭想我进他们的门!” 
  “我也能!”我说,“你给大家继续排演吧!我一定能上台!” 
  元旦晚会通宵达旦,夜半时,食堂里给全体师生准备下一顿丰盛的年饭。《白毛女》是压轴戏,排为最后一个节目,吃过年夜会餐之后再化妆也是来得及的。我就坐在大礼堂里,欣赏着各个班里的文娱节目。田芳另有一个独唱,我期待着。 
  终于轮到她了,她站在台上。穿一件红袄,沉静而大方。几天前,由她引起的轰动一时的打架事件,使她成为全校瞩目的人物。现在,她站在台上,让全校师生瞩目,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因素,哄哄乱乱的大礼堂里倏地静寂下来。她唱起来了—— 
   
  旧社会 
  好比是黑咕咚咚的枯井万丈深 
  井底下 
  压着咱们老百姓 
  妇女在最底层 
  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天 
  数不清的日月数不清的年 
  做不完的牛马受不尽的苦 
  谁来搭救咱 

  会场里十分静,静得使人感到压抑,压抑得人想喊,想叫,想蹦起来狂呼狂喊!我的眼泪流下来了。我听见有人抽泣。不知是哪个班的女同学,开始附合着田芳在台下唱起来,很快地漫延到各个角落,男生们也唱起来,整个大礼堂里,回荡着这曲《翻身歌》—— 
   
  共产党,毛泽东 
  他领导咱全中国走向光明 
  从此砸断了铁锁链 
  妇女就成了自由的人 

  我扬起头,张着嘴,忘情地唱着,眼泪从脸颊上流进嘴角里来了,咸涩涩的,我是个先生。我是那个小和尚!我是受压迫的妇女!我是一个被父亲禁锢成了没有七情六欲的木偶!我……今天成了……自由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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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拍击下的老农民


  积雪覆盖着原野,乡村间的大路上。午间融雪时踩踏得稀烂的泥巴,夜间又冻结成硬块了,路面坑坑洼洼,绊绊磕磕。道路朝南,沿着漫坡而上的原野延伸,在雪地上像一条随意丢下的皮绳,曲曲弯弯。 
  我们三人——班长刘建国、班主任王老师和我——一行,冒着渭河平原数九隆冬的清晨时分凛冽的寒风,正沿着这条乡村大路朝南走,要赶到一个叫田家寨的村子去,找田芳的父亲田茂荣老汉。我们将交给他四百块钱,由他再交给把田芳许订给的那一方的家长,偿还他接受过的彩礼或者说聘金,从经济上彻底割断捆绑着田芳的绳索,这是怎样一件令人鼓舞的壮举! 
  四百块钱装在我的书包里,沉甸甸地挂在我的肩上,那无异于几百颗腾腾跳跃着的心,我怎能不感到沉重呢! 
  新年晚会上,我们的《白毛女》歌剧获得了极大的成功,田芳的名字消匿了,那些认识或不认识她的外班的同学,那些教她或根本没有教过她的老师,见面都亲切地叫她白毛女了,我们班的同学更不用说了。戏剧里的白毛女已经获得了新的生活的权利,获得了幸福自由的爱情,现实生活中的白毛女——田芳,笼罩在心灵上的封建的乌云还没有消散。 
  虽然发生过轰动小镇的抢劫田芳的事件,她的父亲仍不改口,绝不许她毁弃三媒六证确定过的与大张村的婚约。对她压力最大的不是她的父亲,她说她将永不回家,甚至断绝父女关系,也决不回到“黑咕咚咚的万丈深的枯井”里去了。对她压力最大的是八石麦子,她的父亲把她许订给大张村所接受下的聘礼,早已被全家老少吃掉了,变成粪土,施到田地里去了。八石麦子,一石十斗,一斗三十五市斤,整整两千八百斤,折合人民币三百多块钱哪! 
  一场募捐活动在师范学校掀起来了! 
  想起这场募捐活动的前前后后,我至今仍然激动不已。起初,只是我们篮球队几个同学的举动,想不到竟然扩大到整个学校里去了。那天与县武装部的篮球赛结束以后,我和队长何长海回校的路上,闲扯着已经过去的田芳被抢劫的事。我说,我要是有三四百块钱,我就愿意拿出来,解除她心上的债务。何长海说,咱们球队凑一凑,能不能凑够呢?十来个篮球队员在一块凑来凑去,不过几十块钱,远远不够。回到学校后,消息传给班里的男女同学,大家纷纷向我捐款。紧接着,外班的同学也赶到我的宿舍、我的教室里来捐款,甚至有十几位老师也捐了……啊呀!短短的三四天内,我的书包里装进了五百多块钱,超过需要的数目了。我和班主任王老师商量之后,决定把多余的一百多块钱退回那些捐数最高的老师和学生,留下四百元足够了。 
  “为了砸断封建锁链!我捐三块……” 
  “再不能容忍我们的姐妹作封建婚姻的牺牲品!我捐一块……” 
  “为了解放,为了自由!我捐……” 
  那一张张男生和女生的脸在我眼前迭印,那一声声慷慨激昂的话在我耳畔响着,永生难忘!大伙不仅是同情田芳的遭遇,而是一种共同的时代要求,刚刚获得解放和自由的新中国的第一代青年,强烈的反封建的意识是共同的要求,这些师范学校的学生,尤其是速成班的学生,来自社会底层,不单是仇恨地主资本家,尤其仇恨封建的婚姻,好多人与田芳有类似的遭遇,离婚和解除婚约,在师范学校不仅不会被人耻笑,而会得到普遍的支持和同情。 
  “你离婚了?” 
  “离了!” 
  “完全弄零干了?” 
  “零干了。你呢?” 
  “我刚提出来,正离哩!” 
  “赶紧离了!重新自由去……” 
  这是公开的交谈,不会令人议论……田芳这样的引人注目的白毛女,得到热烈的募捐就是不奇怪的事了。 
  我按按书包,四百块人民币正在手心,我的心止不住一阵发热,隆冬原野上清晨凛冽的寒风也不那么厉害了。 
  我们三人走进田家寨,几经打问,终于找到田芳家的门口。 
  两间厦屋,连个围墙也没有,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家十分贫苦的农民。我们三人站在厦屋门口,一个女人走出来,大约四十出头,一眼就可以断定是田芳的母亲,脸形太相像了,她一看见这三个穿戴不同于庄稼人的陌生人,先愣怔了一会儿,有点惊恐地问:“寻谁?” 
  王老师说明了我们的身份,田芳母亲脸上的惊恐立时消失了,却更加慌,把我们让进屋,却无法使我们坐下来。炕上的一张破烂的被子下,围坐着四个娃子和女子,地上竟然没有一个可供人坐下的凳子。她擦擦手,闪身出了门,再进门的时候,端着一条长凳,大约是从邻家借来的。不管怎样,我们三人挨排儿在长凳上挤着坐下了。 
  她张罗着倒水,取烟,取来了一只装着烟未的木盒子,却找不到烟袋。王老师点燃自己的纸烟卷,劝她再甭麻烦了。她在灶锅下的木墩上坐下,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有经见过世面,也没有和公家的干部打过交道的农家妇女,常常都是这个样子。王老师尽管很和气,问她家里的状况,她头不抬,烧着火,简短地答上一句,半天又没话了。田芳的父亲拾粪去了,她告诉我们,随之就指使坐在炕上的儿子去找。 
  老汉回来了,头上裹着一条黑布帕子,鼻子冻得红红的,一进门,大声说:“三位先生来了!抽烟——”把那个短杆旱烟袋依次让给我们三人,随之在门槛上坐下来。 
  “三位有何贵干?”他仰头问。 
  王老师和他谈起田芳的婚事,给他解释新社会婚姻自由的道理。老汉低着头,抽着烟,做出一种耐心听着的姿态。一当王老师停住口,他仰起脸,做出深明大义的神气,说:“新社会好,咱农民拥护共产党。儿女的婚嫁之事,应该由家里管,政府和学校管这些事做啥?” 
  王老师又耐心给他解释学校应该管的原因。 
  “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田芳的父亲说,“你们都是有知识的人,比我懂得多,我跟人家说下一句话,三媒六证,邻里皆知,而今一水冲了,我在田家寨还算不算人?” 
  我心里暗暗吃惊。这个老农民,一身黑色家织粗布棉袄棉裤,补丁摞着补丁,肘头露出变成黑色的棉花絮子,一脸皱折,鼻尖上吊着清凌凌的水一样的鼻涕滴子,捉着烟袋的手指像树皮一样裂开着口子,嘴里却吐出一串一串半生不熟的词句。我早已从田芳口里得知,她的父亲是个一字不识的粗笨庄稼汉。一个大字不识的粗笨庄稼汉子,谈起话来,却要讲信义,夹杂些半通不通的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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