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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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袍先生-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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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重新放到她自己平常搁置墨盒的固定位置上——桌子靠墙边的右角上。我忽然在桌子与墙的夹缝里发现了一根头发,就用手指轻轻儿抽出来。 
  头发很黑,像墨,又很柔软,这是从她的头上脱落下来的,她自己大概很不注意,更不可惜,她有那么多的黑乌乌的头发,垂在脸颊和后肩上。我忽然真切地感到了用手抚摸她的脖颈上的头发的印象,就把那根头发悄悄地夹在日记本里。 
  没有了田芳的速成二班教室里,也显出明显的差别来。往常上课之前,教师走进教室门之前的三分钟的等待中,田芳领大家唱歌。她从我的耳畔唱出一支歌的头一句,叫声一、二,于是教室里就腾地响起歌声来。我分明感觉到她口中掀起的轻柔的气浪对我的耳朵和脸颊的冲击,随之就跟着大家唱起来。今天,第一节课前,因为没有人领唱而默然了,第二节课开始前,由班长临时代替田芳领唱,我总觉得有点别扭,燃不起大家唱歌的热情。纵然唱起来了,歌声却死气沉沉,缺乏生气。 
  我坐在课堂上,眼睛瞅着在讲台上讲得满头大汗的老师,心里却想,田芳病得一定很重,她那样热情奔放的人,怕是不病到十分厉害的境况,是不会躺下的。宽大的集体女宿舍里,现在只躺着她一个人,一定很孤寂,我要是陪坐在她的床边,肯定会使她的心情宽舒一点。我也乐于坐在她的旁边的。 
  我决定在午休时去看她。好容易上完四节课,草草吃完午饭,我回到教室,放下碗筷,班级篮球队长拉住我,要我写几张篮球比赛的布告。我只好埋头书桌,拔开毛笔。 
  球赛是一场校际比赛。由我们速成二班对县中的校队。我们班的篮球队是师范的冠军,威震县城。我们的篮球队队长有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要征服县城里的所有单位的篮球队。我已经迷上篮球运动了,虽然我的球技水平根本不够上场的资格,却是这支生龙活虎的球队的一个不可或缺的成员。我每次写海报,我的字是可资赢人的,即使在藏龙卧虎的古县城里,我写的海报前常常围着一堆并不喜欢篮球运动的遗老遗少,品评我的墨迹,使速成二班的篮球队也增加了半分光彩。我的主要职责是替运动员们当衣服架子,他们上场时,匆匆地脱下衣衫或裤子,甩到我的怀里,我一律搭到肩上,不会弄脏,也不会丢失。我从开场一直看到结束,从不中途退走,让运动员放心。篮球赛结束后,我替他们用网袋背球儿,和他们一边议论着刚刚结束的战斗,走到小镇街道外边的小河里,洗一洗。为此,篮球队长破例吸收我为篮球队的球员,虽然根本不是指望我上场。我穿上了一个最大号码——26号的背心;胸膛上有两个用红布轧成的大字“速成”,既是我们班的班名,又意味着在赛场上速战速决的作风,自然是我的笔迹。 
  写完海报,我就急忙往女生宿舍走去,下午有球赛,我不能不去,缺了我,队员们的衣服搁哪儿去!走到女生宿舍门口,我有点犹豫起来,那个门里是女性的独立王国,即使再开通的人,甚或是冒失鬼,也会在这个门前放轻脚步,思考一下。我从来也没有进过女生宿舍,倒有点丧失勇气了。 
  “噢呀!慎行,快来!”我们班的王艾艾正好出门来倒水,看见我,快嘴快舌,“田芳刚才还问你哩!” 
  我的所有顾虑全都在王艾艾的几句话中烟飞云散了,跨上台阶,跟着王艾艾走进门,由她引着我一直走到田芳的床铺边,我却急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倚在被子上,向我笑笑,说其实并不要紧,明天就可以上课了。我己学得稍微聪明了,知道女同学有些不便说出口来的疾病,也就只是关照她按时服药,悉心养息,不问病症。 
  我坐在她旁边的床边上,看见她的脸色有点黄,眼圈上有一道模糊的晕圈,头发有点散乱地压在被子上,病容的脸颊似乎更加婉丽动人,令人徒生怜惜之情。我忽然想到我早晨拣到的她的那根头发,不由地心悸了一下,竟然觉得鼻腔酸渍渍的,看着左右坐着的本班的几位女同学,我强忍住涌动的眼泪。 
  “我刚才还问你哩!”她淡淡地笑笑。 
  “有啥要我做的事吗?”我问。 
  “离元旦剩下一月时间了,校学生会要各班给元旦晚会准备节目。”她款款地说,忽然眼睛一亮,“咱们班出四个小节目,一个大节目,想排《白毛女》,让你参加演出……” 
  “啊呀!天爷!我……”我惊慌地摆手。 
  “其实,你的嗓子挺好的,只是没有训练。”她并不急,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依然缓缓地说,“把嗓子练顺了,声音挺好。” 
  几个女同学也都附合着,说我的嗓门不错。我从来也没想到过登台演戏,很不踏实,仍然推辞。几个女同学七嘴八舌,简直说成了非我莫属的情况。王艾艾问:“派他支哪个角儿呢?” 
  田芳笑笑说:“黄世仁,怎么样?” 
  “不行不行!”我腾地红了脸。 
  “他不用排就会迈八字步!合适合适!”王艾艾冲着我,在走道上转起八字步,“慎行呀!演吧!” 
  “这次演出要评奖。”田芳说,“咱们要给速成二班争取荣誉。” 
  我忐忑不安地垂下头。 
  “我病好了咱们就开始排练。”田芳说,“你甭怕,我给你排戏!” 
  我吱唔一声,自己也没听清说的什么。我想推辞,又怕她不高兴:接受吧,又实在觉得是笨鸭子上架,太难为了;想到在排戏的较多的课余时间里,我可以和她在一起,又觉得十分快乐,于是就算默认了。 
  我坐在她的床边,明显地感觉到女生宿舍的异常气氛,比男宿舍干净,整洁,飘着一丝淡淡的粉脂的气味,诚恳地劝慰她安心养病,我就告辞了。 
  晚自习时,我隐隐得知,田芳的家里大约出了什么事。她的父亲昨天到学校来找她,送走父亲时,有人看见她和父亲憋着气,晚上在宿舍偷偷哭过,今天早晨就起不了床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没有给谁说过,属于一种猜测。 
  我想不出她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第二天早晨,她来上课了,我的心里竟是一种急切的期待之情。上早自习了,好多同学从教室里走到外头去,在庭院里的柳树下,在学校的围墙根,朗读或者背诵语文课文。我也喜欢在院子里早读,空气清爽,也不干扰别人。今天早晨,我没有出去,就坐在位子上,我在暗暗等待着田芳来上课。 
  她来了,走进教室时,屋里的几位同学都和她打招呼,问候她的病情。她笑笑,一律表示感激,说自己今天精神好多了,不要紧了。 
  她向自己的座位走来,我已经早早站起,像是迎接她归来。她走到我跟前,照例笑着,坐到靠墙的位子上。我忘了问她病况,也随之坐下,心里很踏实了。 
  “头不疼了吧?” 
  “不疼了。很好。” 
  她说她好了,我就再也找不出什么问候的话,不说又觉得心里别扭,很想说上一番热心的关照的话:“天气凉了,要注意冷暖变化,甭大意。” 
  她有那么不长不短的一会儿时间,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的眼睛,听我说话,忽而眼睛一闪眨,那种异样的光消失了,又恢复了和一般同学说话时一样普通的神色,那种异样的目光出现的时候,我的心忽闪忽闪跃动了,胸腔里阵阵发热,像一束电石的火光闪灼了一下,我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一种奇妙的心灵颤动。 
  “谢谢。”她说这句话时,虽然是诚恳的,却没有那种撞动我的心灵的目光。 
  又过了两天,晚饭后,她召开第一次排演会议,所有参与演出的演员和伴奏、服装、道具人员都参加了,四十来名学生的速成二班,几乎人人都派着了用场。伴唱组的女生,伴奏组的拉胡琴的,打大鼓的,敲锣打梆子的,人才应有尽有。那个拉头把胡琴的打大鼓的,男同学,原先当过吹鼓手,喇叭和饶钹,全都能来两下,由他负责伴奏组的训练,缺少的人材由他教导。 
  我被分配演黄世仁,竟然成了真的。田芳饰演喜儿,在剧中我和她处于两个对立的阶级的地位,毫无感情上的共鸣,使我很遗憾。我甚至忌妒起班长刘建国来,他演大春,正面人物,脸上抹红,又有许多和喜儿表示特殊感情的戏剧情节。我还是服从了田芳的分工,使她不致为难,再去调整扮演角色,浪费时间。而要在一月稍多点的时间里排出这一大本戏来,真是够紧张的。 
  田芳表现出她的对于文娱工作的非凡的组织才能。她要求在五天内全部背过唱词,一周后在一起对词,下来花十天时间排演动作,第四周结合伴奏全面排演。她精神振作,热情极高,同学们都愿意听她的吩咐。 
  她是够忙的了,既要指挥大家排演,又要自己支角儿,而且是贯穿全剧的主角。我们每个演员,在背会唱词以后,就给她打招呼,向她面背一遍。然后,她一边弹风琴,一句一句给我们教唱词,一句一句纠正音韵不准的唱段。我看不到她自己背诵喜儿的唱词的时候,但我并不担心,似乎整个剧本早就扎在她的脑子里。 
  黄世仁的唱词儿不多,却有点怪腔怪调儿,唱起来十分咬口。《北风吹》和《红头绳》两段,几乎每个同学都会哼会唱了,而生活中很少有谁喜欢哼一哼黄世仁的腔调的。我对扮演黄世仁这个角儿的兴味提不起来,音调更觉得唱不准了。 
  “甭急,慢慢来!” 
  她用脚踩着风琴踏板,双手按着琴键,侧过头来,对我说。大约是看出了我的不耐烦情绪,反倒不厌其烦地和着琴声,唱了一遍又一遍,给我示范,给我纠正。我一边跟着独唱,一边盯着她弹琴的动作,端庄,自然,优美,我的心情很快就稳定下来。 
  我的热情陡地高涨了,精神异常兴奋,心情特别舒畅,几乎每天晚饭后总是第一个走进学校的小礼堂,这个临时借用的排练场,替她做些组织工作,做些零碎的杂事。由她提议增补我为剧团的副团长,大家一致拍手赞同。我和大伙相处得很好,进入我来到师范学校之后的最佳精神状态。 
  “新年临近了,排练也进入最后的关键时刻。一场意料不及的事发生了,田芳——我们剧团的团长,《白毛女》剧中的灵魂,被什么一时搞不清的野蛮的家伙绑架了,在师范学校酿成了一场严重的‘田芳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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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头之歌


  上午的后两节课是作文。王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第一场雪》的题目之后,简单地提示了几句,就走出门去了。 
  我正在起草稿,忽然看见一个老头走进教室门来,肩头背着褡裢,脸上冻得皱巴巴的。在教室里瞅着一个个男生和女生低垂写字的脑袋。我看他那倔倔的神气有点可笑,这是谁的家长来了呢?他瞅了半天,也没有瞅见要找的对象,就叫道:“芳芳!” 
  田芳猛地扬起头,急忙统了笔,显出慌慌的样子,离开座位,从走道上走到前头,把老头儿引出教室去了。 
  那老汉大概是她的父亲,我猜测,从他叫她名字的口气儿可以判断出来,村乡里那些老农民,叫自己的亲生儿女时都是这种神气,而且不分场合,一律像是在自家屋里呼儿唤女。他来找她,并不稀奇,班里的同学从四面八方汇拢到这个小镇上,一律住宿,一年半载不回家,常常有这个那个的家长找到学校来,少数是家里出了事,父亲或母亲病重了,需得回去看看;多数是给儿女送衣送钱,借机看看自己可爱的儿子或女儿。 
  田芳跟她父亲出门以后,我的心里却不安了。她的父亲找她,我有什么好说好想的呢?自己也奇怪了。她抬头看见她父亲的那一瞬间,眼里泄出一道惊恐的神光,随之转换为一种憎恶的气色了,随之一切都消失了。她的父亲,即使猛来乍到,也不应该令人那样惊恐吧?更不应该有憎恶的样子显现。我猜不出其中原因,心里却有点焦躁,有点担心。 
  我竟而至于不能继续描绘入冬以来第一次降雪的壮丽景色了,越想,心里越加焦躁了。人对于可能发生的祸事是不是有一种先兆性的心理反映,我说不清,反正我心里已经毛躁得难以在作文本的小格子里写字了。 
  我拿起茶杯,佯装到水房里去打水,走出教室,甬道上没有田芳和她父亲的影子,一排排教室里,传出这个那个教员的讲课的声音。她大概把父亲引到宿舍里去了,我在水房里打了水,慢步朝回走,忽然看见打铃的校工刘大根跑过来,朝我说:“你们班的田芳给人拉走了!” 
  “谁?”我大吃一惊。 
  “一帮人!”刘大根说,“我从街道上过来,碰见一帮人把她往马车上拉!” 
  “在哪儿?”我的心里涌起一股火来。 
  “山门镇南头……” 
  我甩了水杯,拔脚就跑了。我懵了,闹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叫她的是什么人呢?她为啥要跟他走呢?我只觉得她不能被拉走,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奔出校门了。 
  街道上似乎有人已经在议论什么,我直朝小镇南头跑去,果然看见围着一堆人,议论纷纷。我奔到跟前,大车上站着七八条大汉,扭着田芳,田芳在挣扎,又跌倒在车梆上,几个人趁势压住她。我大喊一声:“不准抢人!”田芳猛地回头,哭喊:“快——慎行……”赶车的人大约感到事不宜迟,“哗”地一声甩起鞭杆,马拉着大车跑起来了。 
  我追着马车跑。马车跑得并不快,我追到马前头,面对奔马,毫无办法,我自小没有摸过牲畜,更不会驾车,不知怎样才能使奔驰的马车停止下来。那个赶车的汉子,一挥长鞭,我的头顶一声响亮的鞭声,鞭鞘正抽在我的左脸上,火辣辣地疼。在我被抽得晕头转向的一瞬间,马车哗地一声跑过去了。 
  我摸一把脸,继续追,愤怒与急迫中,我从地上摸起一块半截烂砖头,离开马车稍远一点,跑过奔马,回过头来,照准驾辕的红马的脑袋,鼓足全力甩出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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