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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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0-02- 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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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男子在一起时,也为这种不同种族的搭配感到不悦,说:“我虽然对非常便宜就挎上了北京大妞的老外早已司空见惯心平气和,但我不能容忍搂着那蒙古女人的那只野兽。”关于在德意志的心情,他坦率说道:“我始终没有放弃心底的一种对立情绪。”他把这种对立的、仇视的心理,自称为“一种冷静得严峻的民族主义”。在美国,让他感兴趣的,惟有一位伊斯兰传教者。原因是,这位传教者把伊斯兰教传给了美国第一代黑穆斯林领袖,据说那教义是与美国传统的种族歧视完全颠倒的,即“黑种优越,白人皆魔鬼”。张承志赞扬说:“他改变了黑人自卑的历史,并使黑人(包括拳王阿里)迈上向伊斯兰皈依的第一步。”他曾经宣称决心反对“歧视的世界”,然而,到底谁是歧视者?
  对于西方社会,张承志一直保持着他的精神对抗,尤其在作为临时打工族的一员,身受了西方资本家的压迫之后。他不断使用“西方列强”一词,反对“向西方献媚”。他自白说:“在西方生活的近两年时间里,几乎每一天我都在问自己怎么办。只是我决定得很快:一不吃人血馒头,二不向人折腰低头,三瞧准机会就对着各种敌人打它几枪,捣捣乱解解恨。我的天性只给了我一条路。”在另一处,他仍以开枪为喻,表达他的愤怒:“哪怕只是为了自我,我也决心向这世界体制开枪,打尽最后一颗子弹……我不愿做新体制的顺奴。”这里的“新体制”,是指与传统相背驰的体制,建立在市场经济的基础之上的自由民主的体制,以西方现代社会为蓝本的体制。的确,西方社会有过资本原始积累的血腥的历史,至今也远非完善,可是在世界上,它毕竟是最富于现代性的开放社会。对于西方社会,张承志有意回避“良善”的方面,强调“凶恶”的方面;否定变化的方面,执着初始的方面,他蔑视“英美式教育”,对德国和美国都有着诋毁式的描写,把国际世界看成为“不义的世界”,充满危险和杀机;与此相反,极力礼赞“东方文明”,对“洁与耻尚没有沦灭的时代”即旧制度深表向往之情,他特别推重古代道德,如知耻、禁忌、信义、忠诚等等,主张以许由式“洁的精神”,荆轲式“美的精神”,屈原式“殉道的精神”重建现代中国文化。他质问道:“为什么每天成千上万人大讲向西方文明,包括基督教学习,而不能讲向内部的信仰者学习?”所谓“内部的信仰”,即本土信仰,伊斯兰信仰。要作“文化民族主义”的坚决的卫道者,态度是十分明确的。九十年代,张承志高举义旗,其实是杜亚泉、梁启超、梁漱溟们在本世纪初揭橥的东方文化之旗。这批老国粹家力挽狂澜,抵制来自西方的民主、科学、自由的新思潮,结果如何呢?新文化运动还是起来了。虽然启蒙知识者节节败退,但“西化”的成就还是相当可观的。可以说,本世纪所有的进步,几乎无一不同西方的观念和技术有关。在中国现代化史上,张承志并非是第一个反对西方的人。正因为他是后起者,时至今日,竟以“抵抗”、“反叛”这样近乎决死的姿态出现,所以是“末路英雄”。
  应当承认,张承志由农耕社会及正统教育所培养起来的这种原始的、朴素的观念和感情,是有着存在的根据的,可理解的。甚至可以认为,他忠实于土地的感情,牧民的感情,对少数民族和弱小宗教的感情,是美好的,珍贵的,其中含有人类永恒的价值。他写午夜的鞍子,写老额吉,写久违的边疆小镇;他写李陵,写静夜功课,这些散文同他的小说《黑骏马》《北方的河》《心灵史》一起,构成后半个世纪中国文学难得的华章。近几年的随笔,所写多为议论性文字,昔日那种叙述的美学褪去了;当凸现思想的棱角时,便不免显得狰狞。看来美学的深部,是存在思想指向的。张承志的思想,后来集中在反现代化上面。在世界范围内,反现代化有两种情况。一种发生在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主要针对随同科技文化的发展和现代管理模式而出现的异化现象,是现代社会的一种内部批判和功能调节,目的是人的进一步解放。还有一种情况是在前工业社会发生的,反对现代化,就是要维护落后的农业文明,以禁锢和奴役为特征的封建制度及传统意识,因此是保守的和倒退的。过剩往往产生罪恶,匮乏将成为真理。然而,中国所缺乏的,正是张承志所拒绝的。他以野蛮为美,以残酷为美,以原始荒芜贫困为美,这样,他的底层意识也就要大打折扣,因为现代化的一切,从个人权利到社会富有,最需要的还在中国的底层。
  张承志是一个具有十分强烈的自我意识的作家,文学,宗教,民族,国家,都是自我中心的野性扩张的产物。他说:“我是一名从未向潮流投降的作家。我是一名至多两年就超越自己一次的作家。”“我不认为有哪一个人具有与我匹敌的思想经历。”“难道在那尘世,你能再见到半个像我这样的人么!”他曾自谓从梵高的绘画和冈林信康的歌曲中获取诗情的。其实两个人的作品,都有一种“狂猛暴躁的气氛”;冈林信康以其“东方式的单纯”,梵高以中国干旱的大西北般的赤褐焦黄的色调,可以足够满足他的“恋母情结”。但是,他的灵魂是不安宁的,永远的浮躁无定。他孤独,说是思想“无援”;他自恋,说是精神“清洁”。他不时自我贬抑,或自我恫吓,说自己在十面埋伏之中,是别人眼中的“一只动物园中的猴”;是鱼,进入了无水的旱海;是牛,进入了寻找牺牲的无情的杀场。甚至把自己“写出了毛泽东主席和中国共产党对回民确有过的善意和努力”,也说是“不顾危险地”“说出了真实”。这些都是虚拟的压迫感和危险感,制造的一种悲壮。正因为不是来自对环境的深刻认知,所以,他可以转过身来向世界宣布自己是“不相信危险和难关”的“强大”的“自由人”。当今时世,能够脱离“单位”的羁绊,正如他所说的“无职无业无工资无老板”,这是需要勇气的。这种处境,肯定是艰难的,但当然也是幸福的。然而,这都并不意味着是绝对自由的。他豪迈地说:“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心事深重的快乐是奇妙的。二十多年前那种轻易得到又轻易放弃的自由,终于又被我强抢回来了。清洁感更是让人得意,好像换了一件浆洗熨硬的雪白衬衫,里面的肉体又刚刚做过宗教洗礼。如今我是都市的牧人,无马的骑手,公开的教徒,自由的作家……”;“一切罗网都冲决了,一切重负都卸尽了,一切犹豫都结束了,一切他人不可企及的我都达到了。——艰难和辉煌,孤立和骄傲,危险和希望,如今都被我占有。”这是对于“自由”的理性障蔽。其实,他的所有力量,都是来自生命力自身的强大欲求。是不退场的红卫兵表演,是一种青春延缓症。他以“无法挣脱近乎暴烈的一种激动”,决心“以笔为旗”,独力建设“抗战文学”,“自尊和高贵的文学”,反抗“中国文化可怕的堕落”。他对中国知识分子持全面批判一概打倒的态度,惟独不批判自己。他说:“我相信,散布在中国各地的几十万哲合忍耶正为我骄傲”;“我虽然屡屡以反叛中国式的文化为荣;但在列强及它们的帮凶要不义地消灭中国时,我独自为中国应战。”他以担负大任的义士自命,自称在呵欠声中嘶吼。他痛斥作家团伙“有梯队有层次有钱有权”,只是“不讲山河二字”;对于中国文化上层,说是“他们有一种敏感,他们不得罪今后‘国际化’以后恐怕越来越重要的‘外国朋友’,也不触犯快要成为世道的丑恶。他们不会爱上谁更不用说爱上一个村庄。他们是苟活大王。他们的奸狡堂堂正正。新疆也罢‘信仰’也罢党也罢族也罢甚至祖国也罢,没有他们不可能背叛的事物。他们是——后天若有危机明天才考虑背叛路子的人。对于直言危机的人,他们轻则损他故作多情,重则骂他精神分裂。”凭着对权力社会和商品社会的双重的敌视态度,以及作为一个艺术家的敏感,张承志对当今知识分子的自私,麻木,“无特操”的现象的批判是猛烈的,犀利的,虽然批判的坐标未必可靠。最近,他在《再致先生》一文中有一段话说得很好:
  民众在这个国度里无权无望,但他们发觉:当他们在暴政官僚的重压下绝望痛苦的时候,“智识阶级”却是政治金钱之后的又一个凶恶的压迫者。大众但求温饱而已,但他们需要知识分子始终对社会和权力保持基本的批判火力。否则,底层的处境不堪设想。
  对社会和权力的批判,他并没有做好,尤其是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批判。但是,他把话说了,说得这么直接,这么勇敢!
  续一
  五十年:
  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五)
  ? 林贤治
  上接一、二、三、四
  五 枝 叶 (下)
  王小波与张承志有着大致相同的经历。两个人都当过红卫兵,当过上山下乡的“知青”;对这样两种角色,王小波倒不像张承志那样热烈地认同,而是一再反思自己的受“愚弄”,自我批判,自我否定。他们都曾经出过国,只是王小波在美留学,情况比较稳定,不同于张承志的当代表和做苦工,先后有着反差极大的荣与辱的体验;还有,是他们后来都辞去公职,置身于少数自由撰稿人之列。可是,除了不同的生活体验之外,他们整体的精神状态,思维方式和创作风格都呈现出很大的差异。
  最明显的,是对西方文化的态度。可以说王小波是一个西方主义者,与张承志完全相反,从来不曾说过西方的坏话。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现实问题的批评,也都是以西方的现代理念及社会经验为标准的。这种态度和方法是五四式的,在当代知识分子中,很少有人能坚持这一点。在这中间,王小波突出的是对科学的宣传。他对科学的理解,主要集中在尊重事实,尊重知识,和尊重理性上面。他反对个人迷信,愚民政策,不断嘲讽大跃进和文革时代的荒诞,反对民族的自大,否定宣扬诸如“毫不利己”的人生观,“坏事变好事”的所谓辩证法之类的正统意识形态的东西,反对道德至上主义,揭露“气功”和“特异功能”,反对歧视同性恋者,等等。在相当广泛的范围内,如他所说,“充当科学辩护士”。他提倡科学研究的“善良原则”,并且强调,善良要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惟有科学的伦理才是善良的。《关于崇高》一文举例说,当洪水冲走国家财产,不问抢救什么而只问抢救之责,是不负责任的。所以,文章主张,“人有权拒绝一种虚伪的崇高,正如他有权拒绝下水去捞一把稻草”。《肚子里的战争》反对依恃“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教条,拿人的性命胡闹,同样以事实为根据,提出一个社会责任问题。王小波认为,科学是一个过程,“除了学习科学已有的内容,还要学习它所有、我们所无的素质”。也就是说,应当把科学的内容和原则转变为人的素质;通过科学改造人的素质,从而改变人的处境。
  关于人的境遇问题,自由和民主问题,在王小波这里,是一个与科学密切相关的问题。何谓自由?自由是指属于个人的一种权利,而权利就是尊严。王小波说:“个人是尊严的基本单位。”他反对以国家或社会的尊严替代或剥夺个人的尊严。“尊严不但指人受到尊重,它还是人价值之所在”。他在多篇文章里谈及中国的政治环境和生活环境,总结说是“从上古到现代,数以亿万计的中国人里,没有几个人有过属于个人的尊严”。自由对于个人,是一种独立性,对于社会则是多元性多样性,是罗素说的“参差多态”。王小波决心捍卫个人的独立和尊严,表示说:“不管怎么说,我不想把自己的未来交给任何人,尤其是哲学王。”他同样反对那种统一的,“呆板”的,甚至像但丁《神曲》的寒冰地狱那样“把人冻在那里一动都不能动”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是明确的定于一尊的,所以才有“这个不宜提倡,那个不宜提倡”,“仿佛人活着就是为了被提倡”的现象。对此,王小波表态说:“要真是这样,就不如不活。”他发问道:“弟兄姐妹们,让我们睁开眼睛往周围看看,所谓的参差多态,它在哪里呢?”自由,民主,平等,这是西方近代思想启蒙和工业革命的产物,为乡土中国所匮乏的。王小波在《弗洛伊德和受虐狂》一文中,用谐谑的语调写道:“法国人在马赛曲里唱道:不自由毋宁死;这话有人是不同意的。不信你就找本辜鸿铭的书来看看,里面大谈所谓良民宗教,简直就是在高唱:若自由毋宁死。《独立宣言》里说:我们认为,人人生而平等。这话是讲给英国皇上听的,表明了平民的尊严。这话孟夫子一定反对,他说过:无君无父,是禽兽也——这又简直是宣布说,平民不该有自己的尊严。总而言之,个人的体面与尊严,平等、自由等等概念,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没有的,有的全是些相反的东西。我是很爱国的,这体现在:我希望伏尔泰、杰弗逊的文章能归到辜鸿铭的名下,而把辜鸿铭的文章栽给洋鬼子。假如这是事实的话,我会感到幸福得多。”在《洋鬼子与辜鸿铭》的文章里,作者进一步表明,作为东西文化的产物,两者毫无共通性可言,彼此是不可能置换的。至于“密室”里的事情,自另当别论。文中写道:“坦白地说吧,在洋鬼子的S/M密室里有什么,我们这里就有什么,这种一一对应的关系,恐怕不能说是偶合。在密室里,有些masochist把自己叫做奴才,把sadist叫做主人。中国有把自己叫贱人、奴婢的,有把对方叫老爷的,意思差不多。有些M在密室里说自己是条虫子,称对方是太阳——中国人不说虫子,但有说自己是砖头和螺丝钉的,至于只说对方是太阳,那就太不够味儿,还要加上最红最红的前缀。这似乎说明,我们这里整个是一座密室。”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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