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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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2000-02-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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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只说对方是太阳,那就太不够味儿,还要加上最红最红的前缀。这似乎说明,我们这里整个是一座密室。”密室的特点就是封闭、禁锢。王小波有文章专门评论中国现代书刊出版的检查制度,以西方作参照,赞成美国和欧洲把成人和儿童的知识环境分开的做法,反对审查和禁止,“拿成人当孩子看”。他写《摆脱童稚状态》,以十分犀利的文笔写道:“二三十年代,有头脑的美国人,如海明威等,全在欧洲呆着。后来希特勒把知识分子又都撵回到美国去,所以美国才有了科学发达人文荟萃的时代。假如希特勒不在欧洲烧书、杀犹太人,我敢说现在美国和欧洲相比,依然是个土得掉渣的国家。我不敢说国内人才凋零是书刊检查之故,但是美国如果现在出了希特勒,我们国内的人才一定会多起来。”
  在说到科学的美好时,王小波认为,科学所以在人类开创的一切事业中最有成就,是因为有自由民主做基础。对个人而言,如果缺少爱平等、爱自由这两样东西,不但没有成就,而且会活得像一只猪一样。因此,在此之上,必须加上另一样东西,就是爱智慧。智慧是理性,是觉悟,是自我分裂和自我拯救的力量,王小波曾经提到一个德国人对本民族的智慧的怀疑:怎么全体日耳曼人会被一群层次很低的纳粹疯子引入歧途呢?对于经历过文革浩劫的中国人来说,存在着同样的问题,所以王小波经常提到“智慧”这个词,因为它意味着一种匮乏。但是,“国学家”也经常提到“东方智慧”,显然与王小波的概念大相径庭,正如他说的:“东西方两种智慧的区别,不仅仅是驴和马的区别,而且是叫驴和骟马的区别。”他指出:“中国是个官本位国家,老百姓见了官,腿肚子就会筛起糠来,底气不足,有民主权利,也不敢享受。对于绝大多数平头百姓来说,情况还是这样。”民主,自由,不是社会天然具备的,它们同样需要接受科学的培育和训练。在现有的条件下,“科学和艺术的正途不仅不是去关怀弱势群体,而且应当去冒犯强势群体。”如此提出科学的责任问题,在中国,王小波的声音确乎是独立的,惟一的。
  王小波对科学和理性的热爱,与张承志对信仰,精神,道德主义的热爱,是两种不同的生命景观。由于东西方文化的对称性和相异性,两人不但对西方文化持相反的态度,对东方文化也同样如此。
  王小波完全没有那种民族主义和国家主义的滥调,相反,他对民族文化传统整个地给否定掉了。表面上看起来,这是一种“走极端”,仿佛与理性主义很不相符,实际上他贯彻的是一个大原则,就是:人必须成为人。他认为,作为中国人有一种“行货感”。所谓“行货”,是低人一等的。这种不平等的观念,来源于延续了几千年的等级制度,以及基本上是御用的“国学”理论。王小波在《行货感与文化相对主义》一文中说:“假若有人生为行货,见识一定和生为货主大有不同。后一方面的例子有美国《独立宣言》,这是两百年前一批北美的种植园主起草的文件,照我们这里的标准,通篇都是大逆不道的语言。至于前一方面的例子,中国的典籍里多的是,从孔孟以降,讲的全是行货言论,尤其是和《独立宣言》对照着读,更是这样。”但是,文化相对主义作为国粹家的常用的法宝,总是以“存异”的面貌出现,实质上是把人类进化的时间之链拿掉,否认文明与野蛮的区别。对此,王小波表示说:“文化相对主义是人类学家对待外文化的态度,可不是让宋公明当行货,也不是让非洲的女孩子任人宰割。人生活在一种文化的影响之中,他就有批判这种文化的权利。”庄严,激烈,一个以幽默著称的作家,也有幽默不起来的时候。当有所谓“国学家”打着“爱国主义”的招牌推销儒学的陈货,宣称“中华文明将拯救世界”
  这种疯话时,王小波写了《我看国学》等系列文章,回敬怀有“救世情结”的“国学家”的蛊惑宣传。他说:“四书五经再好,也不能几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换着人地嚼。”“大宅闹鬼,树老成精,一门学问最后可能变成一种妖怪。就说国学吧,有人说它无所不包,到今天还能拯救世界,虽然我很乐意相信,但还是将信将疑”。又说:“老百姓说:罐子里养王八,养也养不大。儒学的罐子里长不出现代国家。”回顾九十年代“国学热”,这些文字,教人立刻想起鲁迅对杂感这一文体的定义性的赞许:“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明确是饱含了战斗的热意的。在《沉默的大多数》中,王小波给自己,也给中国知识界划了界限,说:“如今我也挤进了话语圈子。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个圈子已经分崩离析。基于这种不幸的现实,可以听到各种要求振奋的话语:让我们来重建中国的精神结构,等等。作为从另一个圈子里来的人,我对新圈子里的朋友有个建议:让我们来检查一下自己,看看傻不傻,疯不疯?有各种各样的镜子可供检查自己之用:中国的传统是一面镜子,外国文化是另一面镜子。还有一面更大的镜子,就在我们身边,那就是沉默的大多数。”在文化问题上,王小波表达了他的平民立场。
  耽于精神的人,往往忽略物质生活。而对于“沉默的大多数”来说,物质生活则是根本的。当王小波明言中国人一生生活在一种有害的哲学的阴影下的时候,同时指出,作为这套哲学的编造者,孔孟程朱是在社会的上层生活的,他们根本不了解底层。对于物质生活的困苦,中国文化提倡的,惟是一种消极忍耐的态度,只要大家都能活着就好,不管他们活得多么糟糕。在知青文学流行的“青春无悔”论,某种把生存权等同于人权,不把生存状态和生活质量定义在内的人权理论,都是王小波所批判的。
  事实胜于雄辩。生活之树常绿。王小波把许多理论问题引向生活的概念,尤其是“沉默的大多数”的生活,简直成了知人论世的准则。他提出,人生活着,除了具有一定物质的保障之外,还必须享有自由,快乐,幸福与尊严。而所有这些,都不是权势者可以垄断的。这也就是说,“人该是自己生活的主宰,不是别人手里的行货”。所以,在一篇文章中,王小波特别赞赏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因为它总是力图反抗“生活的设置”,以致终于由家猪变做了野猪。与这种生活态度相比照的,文中还谈到两种人:一种是“想到设置别人生活的人”,另一种是“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无论设置或被设置,奴役或被奴役,两者都不足取。王小波表明,他要过独立而自由的人的生活,自己所爱的生活,“有”的生活。他发誓说:“我这一生决不会向虚无投降。我会一直战斗到死。”
  王小波的杂感,主题十分明确,就是对传统和正统,也即主流意识形态的消解。由于他是站在“体制”之外对人的生存状态作的反思,因此,这种消解也就较之其他作家为彻底。他创造了一种独异的文风,骨子里头是严肃的,而表现出来却是非常平易而有趣。他经常使用佛家语“平常心”,表达一种平民的品格;拒绝“媚雅”,自然也拒绝“媚俗”。在文章中,他惯于让“我”走进话题中去,这样可以避免“客观”,便于用民间说书人的朴素的叙述语调,去讲说自己的或真或假的经验和故事,在不断唤起的可笑感中,对选定的目标进行闪电般的出色的打击。他极其重视“有趣”。他认为,“凡人都喜欢有趣。这是我一生不可动摇的信条,假如这世界上没有有趣的事我情愿不活。有趣是一个开放的空间,一直伸往未知的领域,无趣是个封闭的空间,其中的一切,我们全部耳熟能详。”他的“有趣”,不是贾平凹式的无聊的噱头,也不是王蒙式的油滑的调侃,用他的话说,其实是一种“黑色幽默”。这种幽默,一是来源于生活逻辑固有的荒诞性,二是一种天生的气质,是两者的结合。他的文章,经常出现一种貌似正统,故作庄严的东西,这种“假正经”,正是他借以亵渎神圣,毁坏偶像的利器。有时,它仅以某种语调出之,例如:“我说过,以后写杂文要斯文一些,引经据典。”随意的一举手,就拨了一下“学者型”批评家的下巴。有时,把生活经验中的一些见惯不怪的假大空话,直接插入叙述之中。《沉默的大多数》写到一位知青在买东西时少给了钱,“那位老乡决定要说该同学一顿,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说出:哇!不行啦!思想啦!斗私批修啦!后来我们回家去,为该老乡的话语笑得打滚。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乡就会说:哇!不行啦!‘五讲’啦!‘四美’啦!‘三热爱’啦!同样也会使我们笑得要死!”表面上在嘲讽语言的贫乏,实际上却把前后两个不同的时期通过类似的语言连接起来了。《外国电影里的幽默》表现的是另一种机智,其中说到幽默是没有国界的,听不懂“幽默”有两种情形,一是不想懂,一是不敢懂。文章写道:“美国的年轻人常爱用这样一句感叹语:Holy
  shit!信教的老太太就听不懂。Holy这个词常用在宗教方面,就如中国人说:伟大、光荣、正确,shit是屎。连在一起来说,好多人就不敢懂了。”其中的语词,显然是经了理性的严格的选择与安排的。《驴和人的新寓言》,则是利用已有的文本进行新的阐释和创造。文章全从一则有名的寓言展开,寓言说的是骑驴的父子俩,因为听信几伙人的不同意见而改变自己的行为,但阐释却十分有趣。结束说:“我既是个学究,就要读书。现在的书刊内容丰富,作者名字前面有括号的全是重要文章。有的谈新儒学,有的谈后现代,扯着扯着就扯到了治国之策。当然,这路文章的实质不是和我们商量怎么受治之策,而是和别人商量怎么治我们,这就和驴耳朵里听见人嘀咕一样,虽然听不懂,但准知道没好事。”王小波说,中国历史“不容许幽默,只容许假正经”。因此,“假正经”对他来说,是一种合法的、自由的言说。在这种话语形式中,他可谓如鱼得水,使叙述省去许多笔墨,是超乎传统“文章作法”的一种凝炼,充满张力。这是一种异乎寻常的才能,他珍视这种才能并使之不断得到锻炼;许多篇章,无论思想或讽刺艺术,都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锋芒所至,寸铁杀人。
  王小波自述道:“作为一个人,要负道义的责任,憋不住就得说,这就是我写杂文的动机。”幽默,玩笑,在中国作家中并不显得匮乏;在九十年代,甚至因此酿成一种可恶的风气。幽默而可恶,就因为没有道义感,甚至反道义。能够把道义感和幽默感结合起来,锻炼出一种风格,不特五十年,就算新文学运动以来的近百年间,也没有几个人。鲁迅是惟一的。王小波虽然尚未达到鲁迅的博大与深刻,但他在一个独断的意识形态下创造出来的“假正经”文风,自成格局,也可以说是惟一的,难以替代的。他的“黑色幽默”,潜伏着一种极强的攻击力量,但是,他为人是诚恳的,正直而热情。他有一段独白十分感人,说:“人在写作时,总是孤身一人。作品实际上是个人的独白,是一些发出的信。我觉得自己太缺少与人交流的机会——我相信,这是写严肃文学的人共同的体会。但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有自己,还有别人;除了身边的人,还有整个人类。写作的意义,就在于与人交流。因为这个缘故,我一直在写。”
  然而,他没有能够写下去。一九九七年四月,正是艾略特说的残酷的月份,他被毁于心脏病。
  散文家苇岸,也同王小波一样,人到中年便突然逝去。
  不同的是,苇岸并不像王小波那般“有趣”,无宁说是清苦;但也不能说是枯燥乏味的,他的心是一个宁谧的湖,文字有水样的柔润。如果说“有趣”是一群潜伏的水鸟,随时亮翅起飞;那么“无趣”就是一丛芦苇,永远地守望湖岸。“有趣”与“无趣”,在这里都一样的风光诱人。王小波是科学的,苇岸是诗的。王小波用大脑思索,分割一切,判断一切;苇岸则用心灵承载,拥抱一切,感悟一切。苇岸也不同于张承志,虽然他们一样着重精神和信仰世界。从精神的源头来说,张承志是东方的,苇岸是西方的。张承志固守一个中心,苇岸没有中心,散漫然而整饬。张承志是英雄崇拜,苇岸则是生命的本体论者,崇拜生命自身。因此,苇岸会像安详的传教士一样宣扬博爱,人道主义,非暴力主义;张承志则如一名游侠,一意鼓吹抵抗和仇杀。无疑地,他们都是信仰主义者,张承志是属于宗教的,苇岸则是伦理的,关注的是“大地道德”。在美学方面,两个人都为农业文明所培育,张承志是耐旱作物;而苇岸不免显得柔弱,渴望情感的滋润,所以始终凝望天际的雨云。
  大地道德,作为一个概念,大约来自美国生态学家利奥波德。他的著名的《沙乡年鉴》,就是一部关于“土地的伦理学和美学”的书。书中把土地作为一个共同体看待,呼吁生态理解,热爱和尊敬土地上的所有生命,以保持恒定的和谐和美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是只有“王土”,没有大地的。因此,建基于博爱之上的大地道德,对于我们就成了完全陌生的东西。虽然,儒教也说“仁”,但是由于中国长期处于集权的等序的社会里,结果还是像老子批评的那样:“以万物为刍狗。”至于把大地道德作为一个文学观念和基本主题,在中国,还是始于苇岸九十年代的著作《大地上的事情》。
  此前,也不是没有一些表现“人类之爱”或环保方面的作品,它们都只是大地道德的一个局部。大地道德是更广阔也更深邃的。当然,还不能说苇岸的一部书已经囊括了足够多的内容。值得称道的是,它是一次自觉的尝试。它是道德的,不仅仅是情感的;它是未来的,不仅仅是现实的。苇岸的书,具有开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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