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美国旅店- 第2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们站在他的墓碑前,大卫伸手到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去抽一个信封:这是杰生的遗言。杰生不想有葬礼,他说如果有的话,他就不出席了。

  大家笑。就在这个时刻,就在这个公共场合,他对一切的人视若无睹,隔着人丛向他孩子的母亲点点头。他让我们大家在同一时刻得到同一信息:他只关心她一个人的感受。她回报她孩子的父亲一个点头,表示她收到了他的关怀。这使他们之间的意会有了礼尚往来之感。我断定那意会是走火出来的。一个以他们孩子为中心的活动,他们拒绝不了那种情分。而那目光证明他们内心的交流从来没有间断过。大卫与我妈妈也时常有这种目光的交换,却交换不出这么多内容。

  我妈妈当然也看到了,但是她优雅地不让别人看到她看到了。

  轮到杰生的母亲致词。她一身黑色,经历各种颜色才懂得黑色。好像有这么一首诗:“黑色黑色,是美丽的颜色,当你失去一切,只有黑色,黑色是最美丽的颜色。”一直以来对外界事物的充耳不闻,及大智若愚的操守,终于使她有种超凡脱俗的纯真。几个月的病情她早已暗暗想到险处,现在不过是险情发生了。她说她还保持着打电话给儿子的习惯动作,拿起电话才想起他死了。说着就泣不成声了,这位悲伤过度的母亲当场就晕倒了。

  大卫一个大跨步过去扶起他孩子的母亲。他带着侠气的营救,搭配上她离群寡合的古典美貌形成了一幅英雄救美的画面。人群中有声音说:她是不是需要一些水?后来我才分辨出那是我妈妈的声音。大卫说:相信我,现在水是她最后一件需要的东西。她只是需要休息一下。他右手支撑她的身体,左手除下自己的大衣,过右臂时,他换左手去扶她,右手除衣。然后将脱下的大衣披在她身上。动作不动声色的淡泊和流畅说明那习惯成自然的相知相识。他太太就在他的怀里安稳地躺了会儿,一切并不陌生。

  我用“他太太”这个词了吗?哦,这是我当时的感受。也是我们大家的感受。

  她微微好了一点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了我妈妈一眼,隐约的歉意。她不是那种不懂得场合与人情世故的女人。她挣扎出大卫的怀抱,想把大卫还给我妈妈。

  我妈妈只装着看不懂那一眼,轻轻地把大卫往他前妻那一推:你最好先把她送回家。

  大卫就站在他旧爱新欢的中间地带,等待着她们任何一方的进一步明确。

  这里有我。我妈妈又说。

  大卫对妈妈感激地点点头,这是全场他与妈妈惟一的一次交流,然后就扶着他孩子的母亲上了车。

  大家给他们让道。披着大卫外套的她一直回头看我妈妈,她想知道一切是否妥当。

  众人尽量当它没发生过,一派抽象的和睦。妈妈仍然对一些人进行安慰,也被一些人安慰着,只是这安慰中多了一层意味,他们说话时往往低头看自己的手,声调柔和,表示他们了解她的感觉。显然妈妈的识大体为她赢得了几分赞许,就连一向与她不太来往的公公婆婆也向她投来一两束认可的目光,他们轻声在我妈妈耳边保证他们的儿子会马上回来的。妈妈优雅地一笑。那种东方女人十分柔和且最具忍耐力的笑容,非常受人尊重。


第十七章 现在应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2)


  可是妈妈一回家就收拾起了东西。起先我以为她生气要离家,发现她并不是整理自己的衣物,而是大卫的东西。我知道事情严重了,打电话到大卫前妻家里,叫他回家。我说你要是再不回来,恐怕就回不来了。大卫说:你妈妈刚才不是还挺正常的吗?我说:你和我妈妈生活这么久,对中国女人恐怕还是一知半解。大卫说:我怎么不了解了?她们看起来像小绵羊,一结婚全成了大灰狼。这时就听见他前妻柔婉的声音:大卫,你应该回家了。我突然不忍起来,美国版的“王宝钏”正在上演。

  大卫赶回来追在我妈妈后面问:你做什么?

  妈妈头也不回地说:我在打包。

  大卫大步流星过去:我知道你在打包,你为什么打包?

  妈妈仍然亮给大卫一个背影:把东西放回它们应放的位置。

  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卫追着背影问。

  现在应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妈妈终于给了他一个正面。

  我不明白。大卫明白。

  今天在葬礼上你还不明白吗?

  看在上帝的分上,大卫的手势很大,她是我儿子的母亲,我们的儿子死了。

  她远比你孩子的母亲重要。

  不,她只是我孩子的母亲。

  是吗?那一眼、那一抱怎么解释?

  好了吧,如果你这样说,我更有话要说。你和你的前夫呢?那笔钱呢?告诉你,我还没有忘记。想起它我就讨厌你。

  我们不一样。我对他有歉意,有责任。那不是爱。

  那为什么我不能有这种感觉呢。那也不是爱。

  我知道那不是爱。那就是比爱更加要命的情感。我知道那种情感,我也明白否认这种感觉的感觉。我有过这种经历。

  可我们现在不是正在接受心理辅导吗?

  是的,我们都在努力,这一切都有意义,但是并不真实。

  大卫突然对我妈妈说:我仍然爱你。

  他像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战士,又说:我想你应该知道。

  我的母亲一愣,这句她与大卫每天都会说的话,今天像是藏有玄机。这句话首次变得扑朔迷离,它可能是分手,也可能是和好。

  大卫见没有回声,问:你呢?他那深凹的眼睛异常地深情。

  我的妈妈也第一次深情地说:我也爱你。

  他们相互对望了一眼,情深意切,然后把目光转开。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局面已经无法挽回,连爱情也无能为力,就算这么望穿秋水也是于事无补。他们也想从头开始,但他们更想不再继续了。这才是他们最真实的情感。

  我第一次知道“我爱你”也可以理解成“分手”。这使我在很年轻时就窥见了爱情的深邃。更讽刺的是,我的婚姻也是以“我爱你”来结束的。

  临走,妈妈给了他一个拥抱,恋人分手时才有的那种拥抱。那种紧度那种柔度。大卫伸出手,替我妈妈捋了捋垂下的发梢,擦了擦眼角的泪。这是他们最后的亲密动作。

  大卫是个不坏的男人,更重要的是他适合她。我已经替我妈妈开始回忆了,并且遗憾。


第十八章 我永远是你的大鼻子犹太爸爸(1)


  当他们恬静地谈起离婚的种种事宜的同时,我接到姑姑的电话:爸爸由于郁闷喝多了酒,开车回家出了交通事故,撞死了人,正面临一场官司。而那天妈妈和大卫找我说他们很抱歉,他们决定离婚了。

  我冲妈妈大叫:我爸爸出事了,出事了。他出车祸了,人死了。

  她着急地说:你说英语吧。谁死了?

  我的英语表达妈妈很快领会了,说:吓我一跳,还好不是你爸爸死了。

  可我爸爸会坐牢的。

  妈妈上前安慰我:海伦,现在就剩下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大卫像所有美国家长那样给我一个结实的拥抱: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

  我说:有一件事情你们可以做的,就是祈祷我爸爸平安。如果他出了什么事,你们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爸爸出事后我时常无端地发脾气,而妈妈变得十分谦让,像对病中乱发脾气的孩子。她知道我心里很难过,竭力要对我好一些,可是我并不领情。饭桌上她不断帮我夹菜,可从来不问我是不是爱吃这些菜。从来不问,没有必要。她有权为我决定,她了解她的孩子。我却总是生气地把菜夹回给她。那个反感母亲美国化的小女孩现在开始反感妈妈的中国化。

  她还不断地与我谈心,突然间要变成我的把兄把弟,谈话时会突然出现年轻人扮鬼脸耍酷的表情——将下垂的嘴角和满是皱纹的眼角挑起——以为这样就和我是朋友了。什么我们部门的白合小姐打算去哈佛,她到哈佛不是为了学习,而是为了找老公,她说优秀的男孩子都在哈佛。什么史密斯太太是我见到的难得的谈起钱会害臊的美国人,那天我们一起出去吃午餐,是她付的钱,后来我把钱还她,你不知道她有多脸红,我喜欢这样,像中国人。朋友间一谈钱就伤感情了。

  她想这样活在我的生活里,也让我这样活在她的生活里。这样把两种生活混成一体。我要是真顺她的意思和她说话——像哥儿们那样地说话,说到半截她会突然点着我的额头,要我拎拎清楚她和我的关系:我是你妈,不是你的把弟。她不断更换新的沟通方式,结果却是越显生疏。她的自信心就在这期间不见了。

  我告诉她我要搬出去住,妈咪,我的爸爸出事了,我不想再和你生活在一起了。

  她才明白,我把爸爸出事也清算到了她的头上。你爸爸出事了,你怪我吗?是我骗了他的钱吗?是我叫他喝醉酒开车的吗?

  是的,我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我爸爸就不会像今天这么惨。妈咪,你还不明白吗?我有我的生活,你有你的生活。我不像你,我也不想像你。

  我想我跟她是不一样的人,而我也绝对不要成为妈妈那种人。可是这一点不是时时刻刻都很清楚,比如有一次我们参加大卫系里组织的派对,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教授当场高歌一曲美国国歌。回家路上妈妈对大卫说:那个先生非常有魅力。坐在后座的我也忘记时刻与她唱反调的宗旨,点头附和:是的,他并不算英俊,但是非常有吸引力。妈妈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想到,看待男人我们英雄所见略同。正因为并不清楚,所以我要讲得特别大声:妈咪,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不像你。

  妈妈莫名其妙道:我并不要你像我呀。

  我立刻应道:我们总算有一件事情是有共识的。

  接着,妈妈与大卫各自为自己的新生活重新张罗。妈妈忙着回国探亲,这一点也很让我生气,这个时候她还有心情探亲。大卫忙着另找住处。他把房子留给我妈妈,净身出户。他什么都不计较了,连独子都失去了,还有什么值得他计较的呢。妈妈请他先不要搬出去,等她从中国回来再搬。这样可以监督我是否逃学、是否回家过夜。

  于是我有了一段与继父单独生活的日子。我时常找碴,指桑骂槐地指责他应该对我爸爸的不幸承担责任。

  我爸爸惨透了。我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翻着五花八门的杂志,一边平静地说我爸爸的事情,一切与他无关的语气。做为一个男人还有比我爸爸更惨的吗?他老婆给他戴绿帽子,一到美国就跟人跑了,婚还没离呢。钱也被自己的哥儿们骗了。现在又出了车祸,要被判刑,加上他身体又不好。怎么什么倒霉事都让我爸爸摊上了?上帝太不公平了。我爸爸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呀?!

  他忧伤地看着我,他十二岁的继女又回来了:那个穿白色连衣裙,目光戒备的刚从上海来的女孩子,现在躲在十八岁发育良好的身体里,一切的敌意与戒备仍然存在,只是更外交化了一些。他知道我虽然经常在他的书房里指手画脚地辩论美国风行的文学作品,口若悬河地戏说好莱坞明星轶事,不男不女地抨击美国的外交政策,但我心底从来没有放弃对他的指控。一旦有机会,对他是六亲不认的。而且现在已经到了可以用英语表达的时候。

  他看着我,不发一语。然后他说:上帝是公平的。你妈妈已经回去看你爸爸了。

  什么?我妈妈回中国是为了看我爸爸?

  他说:不然你认为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值得让她放下一切回中国的吗?

  一天妈妈从中国打电话回来说爸爸的判决下来了,六年有期徒刑。你爸爸不让我告诉你,可是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喂,喂,你还在那吗?我说我还好。那你怎么不说话?我现在要睡觉了。我决定明天就回三藩市,你叫大卫来接我。我在用电脑。你吃饭了没有?我明天早上还有早课。我们竟然是这样对话的。那是这个家庭很不快乐的日子,谁都不快乐。

  放下妈妈的电话,我出去喝酒。 半夜回来发现大卫还在等我。他不像我妈妈那样追在我屁股后面盘查不休,只是疲倦地睁着两只灰蓝色的眼睛说他等门等得很累了,然后就转身上楼睡觉。这些年总是妈妈扮红脸,他扮白脸,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管起来总有点棘手。现在他又与妈妈离了婚,更何况他心里一堆的事情,他才懒得管我。其间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好像说,你还没到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吧?

  帕特把我给甩了。

  他“哦”了一声,毫不意外。十几岁的男孩女孩恋爱分手大概就是这样的。他对年轻人朝三暮四的恋爱故事毫无兴趣。

  他背叛了我,他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就像我妈妈对我爸爸一样。

  他呆呆地看了我一眼,决定不接我抛过来的球。海伦,你喝多了。

  他接着上楼,又听见我说:我爸爸被判了六年刑。

  他转过身,看着我。接着长途跋涉到我面前,给我一个对失意者结实的拥抱,对我说他很抱歉很伤心。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是抱歉什么,是对我爸爸的遭遇,还是伤心我的伤心?


第十八章 我永远是你的大鼻子犹太爸爸(2)


  我嗔怪:大鼻子犹太爸爸呀,我喝多了,需要休息一下了。

  我冲他撒娇,发赖一般投靠到他身上。有点异感,有点越轨。祸就是那天闯下的。我竟然可以借着父女亲情这个幌子感受一份后面的抖缩的亲近。我突然想:我妈妈要是这时进来会怎么样?我突然有点怕,怕的却不是妈妈进入,而是我竟然会这么想。这才让人害怕。

  大卫也吓了一跳。僵硬着表情,像对我闯下的祸他无法收摊似的。看着我那张邪恶又无邪、图谋不轨又一派天真的笑脸,看着我在父女之间钻男性女性的空子,拿我毫无办法。

  我却笑笑,嘴角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