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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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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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呀。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不关心。我已经不是六岁了,你要和大卫怎么样我根本无所谓,你要和他离婚,或者再结婚我根本不在乎了。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而我自己的事情已经太多了,我要升学要工作,现在我爸爸又出事。可你和我讲的全是关于你自己的事情。 别说他是犹太人了,他是人都会恼的。

  她认真地把这话想了一下,说:那不一定。中国男人最大方,他们就不介意老婆存私房钱。

  她又认真地想了一下,又说:至少上海男人是这样的。

  我想她大概想到了我爸爸。


第十六章 我们要讨论一下性这个话题了(2)


  我说:那也要看这笔钱到底用到了哪里。妈咪,钱到哪里去了?

  她突然学我的酷样,眉睫一收,嘴角一鼓——就是少年人那种不愿理睬天下所有人的模样,说:不关你的事。完全是我的口气与口头禅。

  随便,反正我也不关心。我转身离开时,她脚底下垃圾桶里的测孕器进入我的眼帘。有一团弯成像问号形状的黑发遮羞般地压在测孕器上面。

  你怀孕了吗?妈咪。

  没有。

  你在准备怀孕吗?

  没有。

  那你用它做什么?

  因为我担心我怀孕了。可是我发现你们比我还担心我是否怀孕了。

  我们?大卫吗?他是什么反应?

  男人的反应。妈妈冷淡地说。现在轮到我问你了,你怎么知道这是测孕器?你只有十八岁。

  因为我已经十八岁了,而且智力正常。

  如果是这样,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谈了。在这个问题上,我不希望你和美国孩子一样。

  我记得刚才吃饭的时候,你还对我说,你希望我和美国孩子一样。这是妈妈在饭桌上对我说起的一个见闻:今天我在超市看到一个小姑娘,五六岁大,要买一个玩具,她妈妈不答应,她就在地上又哭又闹,我看那意思是不买就不回去了。我远远地一看就知道国内刚来的。国内的独生子女非常不像话。好像天下惟我独尊,这样长大后,如何面对社会,如何与人相处?美国孩子就没有这样的情况。

  我又说:那我告诉你美国十七八岁的少女妈妈比比皆是。

  妈妈拿我的断章取义毫无办法:所以你想怎么样?你也要你妈妈像美国妈妈一样,在女儿出去约会的时候替她准备个避孕套吗?

  为什么不呢?

  她瞪着眼看她眼前的少女,一副riotgirl(暴乱女丫)的派头:颓废而极端,公然蔑视和反抗社会主流趋势。头戴三角巾,由于父亲到来而暂时收敛的串环和染头又还原了。身穿着一件带有字符的鲜艳喷彩体的吊带背心,露肚脐,肚脐上穿着圆环,亮晶晶的,老远就冲你打招呼。黑色的指甲油,十个手指带了八个奇形怪状的戒指。旧式的学生鞋突然又流行起来,少女哭着闹着也要,后来在二手店里买的。她刚来美国也是二手店的常客,是为了省钱,而女儿不是为了省钱,她新嫩而富足,所以想复古想陈旧,反主流些。她记得昨天我还是穿着一件掩护得跟城堡似的匪气十足的牛仔服,今天怎么就这么节约起布料了。她不知道一个极端就是为另一个极端做准备,她只知道两者之间的中端,她叫它正常,而我叫它平庸。高中生最看不起平庸,它比什么都不是还什么都不是。

  你怎么又在肚脐上戴耳环?她刚问完,却又发现我的舌头上也穿孔戴环,她叫:天啊,你是不是有什么自虐倾向啊?

  妈妈到我们学校很不解的是:我看人家白人学生打扮都还正常,头发颜色长短合适,为什么你们亚裔拉丁裔学生不少把头发染成鲜艳的蓝或绿?猛一看就像只彩色羽毛的鸟。妈妈只当他们盲目效法,自甘堕落,并不知道他们中间也有不少人成绩良好、性情温良,他们只是对忽视他们的主流社会包括家长索取一份注意力。我就是这样。一块真真假假的刺青及在耳朵以外的身体部分穿针打孔,这种不伤害别人,却又让人难受的恶作剧就是希望妈妈注意到我,不要总想着生计,不要只关心SAT考试、校区或大学排名。

  这也着实引发了骚动的折磨感。

  她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十四岁对自己的东方面孔突然改头换面,戴蓝色的隐形眼镜,染黄色的头发,以为这样就是金发碧眼了,与别的小朋友一样了。十五岁为了能去夏令营游泳,以吃避孕药来推迟经期。十六岁用大卫的刮胡子刀剃腿毛和腋毛。十七岁带回家一个男孩子,大方地告诉家长,他是我的男朋友。这样的成长经历远在她的预测之外,她们经历着完全不同的青春。这样的美国女儿之于她,是另一种种族,她们有着大概比两个种族之间还难以逾越的文化鸿沟。她除了能叫句“天氨,便不知所措,拿不出一个恰当的态度来对待。

  这一天,我刚约会回来,客厅的灯就亮了。海伦,现在几点了?你去哪里了?

  这时的我正在检验着普通意义上的男人,开始偷偷约会,但谁也不认真。 半夜回家,提着鞋子迈着轻而怪异的蛇步穿进自己的房间。我不是怕把他们惊醒,而是怕他们认真,更怕他们醒后无休止的盘问。

  我和帕特出去了。

  我不是跟你说过许多遍了吗,大学之前不要谈恋爱。

  然后她有模有样地走进来告诉我她用测孕器是因为月例晚了,又突然向我表达她对我的忠诚:海伦,妈妈不想再有第二个孩子了。这辈子你是妈妈惟一的孩子。

  好的好的。我无动于衷地说,打了个哈欠,现在我要回去睡觉了。

  我们谈谈性这个话题吧。

  妈妈突然说,而且突然改说英语,让英语去说她难以启齿的话。

  外语就像一件外套,加上非民族性的夸张的手势和习惯动作作为道具,成为一种盾,从此有了某种可以防守的便利。她躲在盾后面,以为也能谈几句性的话题。即便这样,这话到了妈妈口中,还是无端地不自然起来。我敢打保票,她肯定又是受了某本亲子杂志的影响,它们总会讲一些套话:什么如果你不用“正确”影响他们,那么你的孩子就会被“错误”影响;什么你若不积极地花时间在孩子身上,他们会惹上麻烦要你花更多的时间去收拾。我妈妈感觉有对话的必要,只是她强行套用美国家长的模式,有点造作。她甚至无法正眼看我,好像说错了话想立马打住,好重新来过。

  说吧,妈咪。然后就一脸祥和地看着她,这一看她就更受不了了。

  是这样的……哟,你要不要喝点东西?她完全掩饰不住她的不自在。

  不,谢谢。我就是不让她脱身。

  她闭了一小会儿眼睛,坚定决心,豁出去了。她开口说道:像你们这个年纪对性都特别好奇,其实没有什么好奇的。

  我涂得像两片银贝壳的单眼皮一翻:我早就不好奇了。

  她害怕地追问:你什么意思?

  我就那么若隐若现地一笑,她更害怕了。

  她皱皱眉,就是我奶奶蹙眉的翻版,表示她觉得我太随便。我也跟着皱皱眉,表示我觉得她太不美国,太不酷。

  海伦你看看,男人女人是不一样的。当一个女孩子说我喜欢你,她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成为男女朋友;当一个男孩子说我非常喜欢你时,他的意思是我想和你上床。当一个女孩子说到我家来玩吧,她的意思是我想把你介绍给我的父母;当一个男孩子说到我家来玩吧,他的意思是我想和你上床。当一个女孩子说我想进一步的发展,她的意思是我爱上你了;当一个男孩子说我想确定一下我们的关系,他的意思是……

  我大声地与她异口同声:我想和你上床。

  妈妈没有听出我的调侃,而是认真地说:你终于认识到问题了。

  这种时候她更习惯用英语,而我也更习惯听她讲英语。犹如种种常人嘴里吐不出的词汇在妇科医生那里有绝对的空间。当那些敏感羞涩的词汇还算大方正确地从她唇齿之间轧压出来,说中文的妈妈会突然脸红起来——这些话我可说不出口。可是事后,说英文的妈妈又会稍微轻松——我已经对她说过了。操用中文与英文,是表达自己的两种方式。我们同用英语时,英语的那种率真也让我们少了那份针锋相对。

  最后我有点不忍心了:妈咪,我都知道。学校里都教过。

  我突然的体贴与善解人意让她有点失措,她只好笑了笑,觉得自己无能的那种笑,畏缩地站在一边。我想如果我把在学校听到的看到的告诉她,她会一蹶不起的。更让我受不了的是她对无知的优越感,你们也太早熟了。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懂。

  我对她说:妈咪,不要担心我,担心你自己吧。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管好你和大卫的事情吧。

  我和大卫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们交流有问题。

  是有问题,因为我的英语先天不足。她突然开起玩笑。

  妈咪,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们很好。

  是吧?我轻快地应道,你和大卫最后一次的性生活是什么时候?

  她愣住了,脸唰地就红了,然后像被掐到要害的猫那样惨而无力地“呜”了一声。如果地上有条缝,她会一头钻进去的。她不可能这样问她的父母,中国子女不可能这样质问父母。她想这是谁对谁进行性教育啊?女儿给她扫了一次盲。她望着面前嚼口香糖的少女,这是谁家的女儿啊,该少女与她在音乐学院门口所期许的那个女儿完全没有重叠嘛。那天帕特捧着一束花来家里接我,正赶上他们都在家。妈妈对大卫小声嘀咕:这个孩子是谁呀?大卫说:他是海伦的同学。你不记得了吗?他曾经来过我们家。我妈妈点点头:我知道,我是说这个女孩子是谁呀?

  天啊,你不觉得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开口性闭口性地十分下作吗?她说。她希望我成长为一个对自己对他人都知道羞耻二字的中国传统少女。一个女孩子不懂害羞是件糟糕的事情。


第十七章 现在应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1)


  大卫在他的书房睡了几天。

  我妈妈和我站在书房门口,他正睡着,两只胳膊趴在书桌上,供着一个大头,耳朵贴着桌面,侧露出一张宣告战败的灰白的脸。耸起的肩膀显得格外大,是个温暖的肩膀,我的妈妈曾在那里安过家。外套滑到腰部。妈妈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迟疑了一会儿,她想自己是否要做这个讨好性的动作,她不愿意让大卫感觉她理亏或者有主动修好之嫌,但还是伸手将落下的外套披了回去。妈妈那双修长的手做起这个动作格外的温存。这个动作惊动了大卫,他的头从胳膊上落下,还碰倒了一本书。他没有去捡,连看一眼也不,而是一睁眼就去看他的太太,就像任何一个清晨一样。

  当两个人一说话就会吵,而且还可能是用两种语言吵的时候,不说话最好。

  站在门外的我温情地看着这对异国夫妇,心底第一次希望他们好好地过下去。我叹了口气,目光也悯然,何必呢,都这把年纪了。

  他还是开口说话了:我知道你的那笔钱做什么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我调查过了。眼晴却说:你看看你吧,一个好好的正派人逼急了也能跳墙。

  妈妈并没有马上回应他的宣战,而是扭过脸对我说:你回自己房间做作业去。我的妈妈像一场战争爆发前叫自己的亲人撤退、准备独自奋战的勇士。也许我错了,她是因为犯了错,不愿意让我知道才把我支开现常

  大卫更直接地对我说: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吗?我想和你妈妈单独谈谈。

  他们需要我离开,让他们自由地争吵。我扫了他们一眼,那种眼神的意思是:谁想听了?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吵了什么,但是可以断定这笔钱的去向使他们的关系更加恶化。后来妈妈终于同意一起接受婚姻心理咨询,算是一种妥协,一种屈尊。他们两人做过一些尝试,说自己宁愿共同面对问题,而不是一个人什么也不面对;还说两人一起生活了这些年,如果他们之间没有一点真情,没有一点值得挽回的,他们不会走这么久。但是很遗憾,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好转。

  大卫并没有太多时间经营他的婚姻,因为杰生突然病了。病得很重,重到了什么地步,已经写在大卫的脸上了。大卫变得异常的细心与体贴,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变成初为人父的样子。面对一个无力表达自己不适的婴儿,他急于去掌握他的感受。杰生说不吃苹果,大卫也连忙说不吃不吃。对一个病孩子,父母总是特别谦让和宽容。杰生知道这是因为什么,甚至想一直病下去。这样,他就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了。除了这些古老的代沟,他从来没有怀疑父亲的爱。是父亲教他认星星,教他下棋;他记得他们为一场球赛争执不休,看着日落唱着《红河谷》。杰生的母亲用梳子一点一点整理他因病而脱落所剩不多的长发。这个女人总有得体的表达爱的方式。

  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再次坐到一起。我妈妈也来看望过杰生多次,可每一次的看望都让她觉得自己多余。他们友好的目光恰恰让她觉得:自己在这个家庭里多么多余。以后妈妈每次看望杰生都会拉上我,既然多余就再多余一个人吧。她大概这么认为。

  三个月后,杰生哥哥死了,死于三藩市一片明媚的阳光之中。没有追思礼拜,只有一个小型聚会,婷婷也参加了。我轻轻地拉了拉婷婷淡漠的手,冰冷得寒心,那是一具多年前就冷却了青春的生命。她很少与我谈起杰生,也缄口不谈她的哲学。她是这么说的:哲学这东西能谈吗?有什么好谈的?好像能拿哲学怎么样似的。她知道她的哲学对于她的现实生活毫无帮助,有的只是障碍。

  我们站在他的墓碑前,大卫伸手到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去抽一个信封:这是杰生的遗言。杰生不想有葬礼,他说如果有的话,他就不出席了。

  大家笑。就在这个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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