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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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旅店-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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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却笑笑,嘴角往里一窝,一副见多识广的派头:笑他小题大做,笑他不够坦荡。这笑是那种不需要太大本事就可以行走江湖过五关斩六将的女子所擅长的。想来,那个他一摸头就躲的十二岁继女还是比较好相处的。

  他还没有从刚才的僵硬中融解出来。你喝醉了,你应该休息了。他急需对这一切做纠正,否则似乎就会失火。他从拥抱中松出来,转身上楼。

  先生。

  他回头,那少女冲他摆了一个自以为最撩人的姿势。

  我看见那少女两片涂得发亮的嘴唇像喇叭花一样嘟起。身体前倾,上衣跟着前倾露出空隙。一种女性的慷慨就出现了。两只脚向外,膝盖靠近,翘着个屁股,身体展示老猫似的母性的挑逗,脸上却是孩子气的嘲弄,就像握着彩球挑逗一只小狗,手上握着一样足以让小狗上蹿下跳的宝物,却不忘提醒它永远够不着。

  而他看不见这些。他的眼睛只看他想看的。他只看见我微微发热的削薄的肩,上面停有他的热量与重量。他只看见我由于喝醉酒而微醺泛红的脸颊。只能这样地看。

  不要叫我先生,我是你的继父。

  已经不再是了。不是吗?

  他看出我眼里的痴迷、轻佻,还有一点少年狂妄的野蛮与无赖。精灵的邪恶,想把所有的事情弄糟、不出事不爽的隐约的犯罪感,以及对他的仇恨。这一点他也看出来了。

  我永远都是你的继父。我越是想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他越是一股子不出差错的理智与分寸,不断地收拾与补救。速度之快,动作之准,好像是我在自我纠正。

  看在上帝的分上,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转身上楼。

  我对他的背影说:至少我不是同性恋。

  以前我若说这话,他会气得恨不能与我同归于荆现在他忧伤地看着我,连生气的劲儿也没有了。头发无精打采毫无光泽地耷拉着,身体坍塌地站立着。全身上下都是忍受:忍受我,也忍受他自己。

  海伦,我知道你爸爸的事情让你很难过。你妈妈明天就要回来了,我希望你注意自己的行为。

  要是妈咪看到不是更有意思吗?

  他把那恐慌卡在喉咙里,没有喊出来。但仍让我看到他眼神里的寒噤,眼神太复杂了,恐慌、怀疑、求饶、耻辱。他比我还要害怕这件事情。当然我也怕。我们都害怕,怕的似乎又不是一样东西。他害怕后果,而我害怕起因;他害怕犯罪后的审判,而我害怕的却是要去犯罪的秘密欲望,我能把事情破坏到什么程度?

  他的眼神什么表情都有了,就是没有意外,他似乎并不太意外。他知道我是讲得出这种话的。他在我刚来美国的时候就发现我内心有叛逆的基因。可他却听不得这种话。他希望将此再次归咎为我非母语的用词不当,他宁愿是我表达的过激与偏差。那个十二岁的中国女孩子说英语总是那么可笑,现在他想把她再次看成“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姑娘,再那样护短地笑笑,没有笑出来。

  同时他知道我是故意夸大其辞,并没有把事情真当回事,谢了幕该干吗就干吗。他想这个少女是蛮不讲理的。十八岁的她对感情是这样的胡搅蛮缠,就像十二岁的她对全新语言的放纵一样。说完一通刚刚学会的差强人意歪打正着的词或句,突然给你一个带鬼脸的笑容,要求把刚才的话一笔勾销。

  所以他也不要真当回事。他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避重就轻道:你妈妈看见了会杀了我的,因为我让你喝得这么醉,又这么晚回来。

  我并不清楚在我醉后蒙头大睡时,大卫在书房里如何来回踱步,像刚历经了一场险。走到头是墙,再走回来,走到头还是墙。他完全没有出路。喝下一壶的咖啡,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我只知道第二天迷迷糊糊地醒来,头痛得厉害,意识在半睡半醒中漂福听见一阵开车房门声,行李哀怨的拖拉声,厕所里的瀑布声,我知道我妈妈回来了。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中音的独白,说他已经找到住处了,现在立刻就要搬家。中间有些停歇,是我妈妈在说话,我听不太清楚,从能听到的那部分看不出特别的意思——它可以出现在妈妈与任何人关于我的对话上——是不是海伦又说了什么伤人的话?告诉我海伦哪里又得罪了你。妈妈在迅速地猜测她走后发生了什么,但她只估计到我对大卫吵嘴的那一部分,对于我诱惑大卫完全没有料到。她忙着替我向大卫道歉:你不要把她说的放在心上。海伦这个孩子就是这样,她嘴巴很厉害,心地并不坏的。大卫说:我早就决定要搬了,可以离图书馆近些,我想写点东西。他自己说完也感觉理由都太牵强了。

  接着就听见外面充满搬家公司响亮的吆喝声和搬运声。

  我起床站在窗口向下望去。大卫站在搬运工人中间,显得单薄,是知识分子智力劳动下的那种瘦法。他与大家大声地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哈哈大笑。斯文的他故意模仿搬运工人能吃能睡才有的,从丹田发出的开怀大笑,与他沉静的本性很不相宜。我想他是希望能有这么一副笑声,以为这样一笑就摆脱了自己的刻板形象,成为另外一种人:不多愁善感,不处心积虑——就是有点像我爸爸那种性情的人。但这样笑过几声后,搬运工人也发现了他的真性情。他属于那么一种男人:不挥霍时间,也不挥霍金钱,可也不像中国人那样勤俭节约;有上进心,是那种识时务、懂得离开空中阁楼脚踏实地的上进心;知足地维持现有的生活,同时为下一个可能的机会做好准备。他不是那种天真不懂世故的男人,可他也不世俗,不功利。

  他活得沉默而凝重,时刻呈现一种风采。可是我那天突然担心他有一天会失声痛哭。

  我跑下楼去大卫的书房,在楼梯口碰见妈妈,她飞快地向我报道国内的情况,你爸爸让我转告你的任务是好好考SAT,他的事情不用你操心。我嘴里应付着她,知道了,知道了,接着跑。妈妈在我后面纳闷我怎么对我爸爸也不关心了?!


第十八章 我永远是你的大鼻子犹太爸爸(3)


  现在我站在大卫的书房。

  我的目光环绕着这间空了的书房,成捆的打包好的书籍等待随同他们的主人一起迁移。他的书房极能代表他的学识,久了也就代表了他。我记不得多少次看见他躲在小山坡似的书籍后面,实在看不出与中世纪的抄书匠有什么两样。他常常看着别人的好作品出神,而且做片刻的休息——好作品让人不忍一口气读完,就像人参果不能一口吞下,总要一点点慢慢品尝。这注定,他可以将任何学术发挥到极限,但不会是原创。小心翼翼地翻书、思考比较,在别人的创造上再创造。 别人的智慧火花可以被他无限地燃烧下去。除了他,没有人知道火苗的来源,即使知道了都得承认:他已经大大胜过参考本,且不留痕迹。博古通今触类旁通的他,已经进入中国武侠小说里讲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境界。

  这些往往不为人知。只有他异国来的继女,通过半掩的书房门才窥视出这一切。有几次我看见一个谢顶的知天命的男人躲在一堆堆的书山后面,犹如幕后的主事,预期着他的作品在幕前的表现。偶尔闯出一两声笑来,是对自己美文的欣赏,也突然会有一长叹,定是感到遗憾。他仿佛错坐了时空,坚守着自己没落的王国。顺手理理头顶不多的毛,一触全是外现头皮,想起我妈妈的数落:就那么几根毛了,别动了。我曾经建议道:中国有一个!”!“!”,挺灵的,叫我妈咪给你买一点。他说那你先在鸡蛋上面试试,如果鸡蛋可以长出头发,那我的头才有希望。我说真绝望,那你伤心吗?他说我是有一点伤心的,可是我发现你比我还伤心。我发现他还不算太糟,除了对文学,他对任何事物都有幽默感。

  大卫从外面进来,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在他书房,有点愣,然后他笑。他一直都有好的笑容,只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何地播送出一个笑容:从耳朵后面形成一股力,五官齐心协力地推出一个笑容。当这个笑容完成时,一个对我的态度在他心里也迅速出炉。

  当我们这样面对面时,我意识到昨晚的荒唐,我没有想到事情会搞成这样。他反而心静如水了,像是历经一场险后的那种临危不惧。

  我向你道歉,为昨天晚上。

  他点点头,表示接受我的道歉,却不肯再多说什么。

  昨晚上我喝醉了,语言行为都很错误,我不应该对你做这样的事情,我不应该……

  他打断我,拒绝我的细节回忆,抬起头:我不记得了。

  哦。

  他又说:你最好也忘掉它。

  我又“哦”了一声,因为除了这么哦一声,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我今天就要搬走了。大卫另起话题,他不愿意再继续昨晚的话题。

  我也要走了,我要去外州读书了。

  说这话时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好像已经收到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差我去报到的口吻。这事我一直没下决心,这时倒觉得它是条路,甚至是条惟一的路。

  决定了?

  我点点头。

  这事一定要和你妈妈商量好了才行。

  商量了就走不成了。

  不要这样从你妈妈身边走开。

  那是你的工作,大卫。

  我和你妈妈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了。

  是因为我妈妈存私房钱的事情吗?

  他点点头,不过又说:也不全是。离婚的理由从来都不是只有一个的。我只是有点伤心,我为她放弃了那么多东西,又给了她我的一切。可她却这样对我。

  可我妈妈也为你放弃了许多,她甚至为了你放弃了她最不该放弃的东西。

  什么东西?

  我呀。我听出自己有点嘻皮笑脸,还有点拿腔拿调。可是我只有借着这副假象才能表达真诚的情感。

  海伦,我仍然需要你明白一件事情:你妈妈不是因为我而和你爸爸离婚的,更不是因为我而留在美国的。事实上我觉得大概正好相反。我听出他的抱怨,他觉得这正是他上当的地方。

  我笑,有点玩世不恭。意思是:谁信呀。

  他看了我一眼,知道无法说服我,就算说服了又如何,又有什么意义。他说:这些对我已经无所谓了,对我已经过去了。你信不信都罢,但是你至少应该相信你妈妈不可能为了我而放弃你。她不可能为了任何人而放弃你。你妈妈非常 爱你,如果你就这样离开她,她会伤心的。我知道你们母女有些不痛快的过去。但是你妈妈也已经为此付出了足够的代价,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那你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妈妈?

  他愣了一下:我可以原谅她,我也正在原谅她。只是我们不再相爱了,我不能爱她了。

  那如果我也不能再爱她了呢?

  那将是很可怕的。大卫一字一句道。

  我有时候会很害怕,不知道下面的路该怎么走。

  不用怕。想好了再做决定,如果没有想好,就先原地踏步,千万不要乱走。

  我应该好好记住大卫的这句话,它足够我用一辈子的,可惜我还是乱走了,连回头的路都找不到。

  这时妈妈突然敲门进来说搬家公司要走了,她已经和他们打过招呼了。自从爸爸出事后,自从她从国内回来,她变得雷厉风行起来,凡事麻利而有主见。

  妈妈又问我和大卫在谈些什么,大卫心虚地对我妈妈说:我们在谈她申请大学的事情。其间他匆忙地看了我几眼,希望我与他唱双簧。我缄口不语,不参与他的演出。他只能自己越说越卖力:海伦她想去东部上学。果然这很快地转移了妈妈的注意力:又是这个话题,我说过多少遍了,上柏克莱。

  妈妈、大卫和我,暗里形成一个三角。它像一个指南,提醒我昨晚的迷航到了何种程度。面对妈妈,我想,我要摆脱,摆脱她及这里的一切。我心不在焉,我在想一件事情——离家。

  我们再次道别,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给我一个临别的拥抱——竭力避免我喝醉的一幕。

  再见,大鼻子犹太爸爸。

  我爱你,女儿。

  这句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也只能是这样表达了。他的独子死后,他对我的爱有增无减,却是父爱的总和。仅此而已,也只能如此,才能将昨晚的失误纠正,才能一天一天不罪恶地过下去。


第十九章 每天都想走就不需要找理由(1)


  妈妈没有想到大卫刚搬出去不久,我也离家了。

  一天我开车到了十字路口,茫然四顾。希望发生一些事情,哪怕发生一场车祸也好。心情像诗中所写:“一辆不停的火车,不知道哪里应该下车?哪里可以下车?我要去的地方,可能正在着火。”我知道老早就潜伏于体内的破裂,现在终于可以形成局面了。我十八,我想逃。对家庭,对自己,对前途的突然厌弃、不知所措,还有巨大的不信任,我感觉只有逃才能解决一切。

  这时是高中的最后一学期,面临着上大学。家长都替我们选择了实惠体面而又避免与白人正面冲突的行业,什么医生啦工程师啦会计啦。都说中国人含蓄,惟独在子女的期待上例外。他们明确地告诉你他们对你的期望:我要你这样,我要你那样。而婷婷和我天生不顺从。我要学文学,婷婷偏偏喜欢哲学。 阿姨说:学哲学,要饿肚子的。婷婷说:那就饿肚子吧。姨夫说:任何一个“家”女人都可以和男人做得一样好,甚至更好。只有一个“家”女人是做不过男人的。你知道是什么“家”吧?婷婷白过来一眼:哲学家。爹地,你可不可以有点新意埃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三百遍了。姨夫说:那你好好分析一下为什么吧。历史上有一个出名的女哲学家了吗?后来婷婷抵不住父母的软硬兼施,去柏克莱学了金融。

  妈妈要我上柏克莱学医,只有医生才是越老越吃香的行业。当医生才是你的理想。我说:这是谁的理想?这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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