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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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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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上帝在哪里?就在那儿——吊在绞架上……”
    那天晚上,汤带有一股死尸的味道。
    除夕夜的大挑夏天就要结束了。按照犹太年历,一年又要过去了。这一年真倒霉,在岁首节的除夕日,整个集中营
的人都惴惴不安,神情紧张。今天毕竟不同于其他日子,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最后”这个字眼有一种怪异的意味,难
道它真是最后一天吗?
    人们领了晚餐,很稠的汤,但没人碰它,我们得先做祈祷。集合空场被铁丝网围了起来,数千犹太人聚在那里,面
带悲色,默不作声。
    夜晚迅速来临,聚汇到这儿的囚徒也越来越多,来自每一栋楼房。他们可以突然战胜时间与空间,让时间和空间服
从自己的意愿。
    你是谁,我的上帝?我怒火中烧。这些饱受苦难的人聚在一起,众口同声表述他们的愤怒与蔑视,表达他们的信念,
可你配得上吗?你是宇宙的主宰,但面对胆怯的人、贱如泥土的人、苦难深重的人,你的光辉有什么意义?你为什么不
断折磨这些可怜的人?折磨他们伤痕累累的心灵和痛苦的躯体?
    大约有一万人前来参加这场庄重的仪式,包括楼长和囚头,还有为死神效力的大大小小的头目们。
    “感谢万能的主……”
    主持仪式的是一个囚徒,他的声音很低,只能勉强听到。一开始,我以为是一阵风。
    “祝福上帝的名字……”
    数千张嘴重复着祝辞,人们弯腰弓背,像被暴风雨打弯的树。
    祝福上帝的名字?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祝福他?我身上的每根纤维都要造反。因为他让数千孩子在他创造的巨大坟场里烧成灰烬?因
为他让六座焚尸炉没日没夜地燃烧,包括安息日和神圣日?因为他法力无边,创造了奥斯维辛、伯肯诺、布纳以及大量
死亡工厂?我怎能对你说,感谢你,万能的主,宇宙的主宰,你在所有民族中挑中了我们,没日没夜地折磨我们,让我
们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兄弟在焚尸炉里了却一生?我们赞美你的名字,因为你选中我们任人宰割,做了你祭台
上的牺牲?
    在全体“教民”的哭泣声、哽咽声和叹息声中,我听见主持仪式的囚徒提高了声音,虽有力量,却不连贯:“大地
和宇宙都属于上帝!”
    他时断时续,好像没有力量揭示出蕴藏在经文里的意义,话音哽咽在喉头。
    我,一个先前的神秘主义者,此时却在思考。是的,人比上帝强大。当亚当与夏娃接受了你,你却把他们赶出了伊
甸园。当诺亚诺亚是《圣经》中的人物,大洪水后,他成为人类的新始祖。那代人不能讨你欢心,你就用大洪水毁灭他
们。当索多玛索多玛是《圣经》中的古城,因其居民罪恶深重被上帝焚毁。失宠于你,你就从苍穹上降下天火和诅咒。
但是,瞧一眼被你出卖的芸芸众生吧,你听凭他们受折磨、遭杀戮、被毒死、任人焚烧!而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在你面
前祈祷!他们在赞美你的名字!
    “万物见证了上帝的伟大!”
    从前,岁首节一直主导着我的生活。我知道,我的罪过让万能的主伤心,我乞求他的宽恕。那时候,我诚心诚意地
相信,拯救世界与我的每一个行为、每一次祈祷都息息相关。
    但现在,我一无所求,我也不再自悲自戚。恰恰相反,我觉得自己强大有力,我是控诉者,应当遭到谴责的是上帝。
我举目四望,孑然一身,在没有上帝、没有人类、没有爱、没有怜悯的世界里,我陷入到可怕的孤独中。现在,我只是
一堆残灰而已,但我觉得我比万能的主强大,而长期以来,我一直把自己的生命维系在他的身上。在虔诚祈祷的芸芸众
生中,我觉得自己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一个陌生人。
    仪式以哀悼祈祷辞告终。人人都在为父母、孩子和自己背诵哀悼祈祷辞。
    我们在空场上站了很久,无法从超越现实的时空中脱身。该就寝了,囚徒们慢腾腾地回到楼中。我听见他们相互祝
福“新年快乐”。
    我跑去找父亲。但此时此刻,我害怕祝他新年快乐,因为我不再相信什么新年。他斜倚在墙上,缩肩弓背,就像全
身都受到重压。我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亲吻。我觉得他的手上有一滴眼泪。谁的眼泪?我的还是他的?我什么都没说,
他也什么都没说。但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从来没像这样心心相印过。
    铃声把我们带回现实——我们必须上床了。我们从遥不可及的遐想中回到现实,我看着父亲的脸,想在他皱缩的脸
上看到一丝微笑或类似的表情,但什么都没有,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全是沮丧。
    赎罪节,也叫赎罪日。要斋戒吗?人们为这个问题激烈争论。斋戒肯定意味着加速死亡。在这种地方,我们天天都
在斋戒。赎罪节意味着一年的轮回。但有人说,正是因为斋戒非常危险,所以才更应斋戒,我们必须向上帝表明,即使
在这儿,严锁在地狱里,我们依然在为他唱赞歌。
    我没有斋戒。首先,父亲不允许我这样做。此外,我也没有道理斋戒。我不能容忍上帝的沉默。我咽下那份汤本身
就意味着背叛——那是对上帝的抗议。
    我把面包屑吃得一干二净。
    但身体更深处,我分明感觉到,有个更大的空洞正张开了它的嘴。
    党卫军送给大家一份漂亮的新年礼物。
    我们干完活返回集中营,经过大门口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点名的时间比往常短;吃晚饭时,汤分得很快,大家
好像也都很焦急,三口五口就喝得一干二净。
    我和父亲不住在同一栋楼里。他们又把我调到另一个劳工队——建筑队。在这个队里,我每天得干十二小时活,搬
运沉重的石块。这栋楼的头儿是一个德国籍犹太人,个子很矮,目光锐利。那天晚上他宣布,从今以后,喝完汤后,谁
都不许离开楼房。一个可怕的字眼很快传开——大挑。
    我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党卫军要来检查了。他要是发现某人体质太弱,就会记下他的号码,把他送到焚尸炉
里去。
    喝完汤后,我们聚在铺位间。老资格的囚徒们说:“你们来得晚,所以很走运。与两年前相比,今天的集中营算是
天堂了。两年前,布纳是个不折不扣的地狱,没有水、没有毯子,汤和面包比现在还少。夜晚,我们基本上光着身子睡
觉,气温不到三十度。每天我们都能收集好几百具尸体。工作又苦又累。今天,这儿算得上小天堂了。那时候,囚头们
每天回来都会宣布命令:处死某某号囚徒。每星期一次大挑,无情的大挑……是的,你们很幸运。”
    “行了!别说了!”我求他们,“明天再讲你的故事吧,要么换个日子。”
    他们哄堂大笑,这些老囚徒们都是见过世面的。
    “你吓着了吧?我们全都吓得要命。那时候,哪有不害怕的?”
    年岁大的人呆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就像被捕获的野兽。又有人在祈祷了。
    一小时过去了。我们知道就要颁布命令了:不是死刑,就是死缓。
    父亲呢?我首先想到了他。他能躲过大挑吗?他岁数很大了……
    从1933年起,我们的楼长就一直呆在集中营里。他饱经沧桑,目睹了所有屠宰场,去过所有的死亡工厂。大约九点
钟,他回来了,站在人群中央:“Achtung 德语,”注意“的意思。!〃 房间里立即鸦雀无声。
    “仔细听我说,”他的声音第一次打了个颤,“过一会儿,大挑就要开始了。你们必须脱光衣服,然后,一个接一
个从党卫军医生面前走过。我希望大家都能通过,但是,你们必须想法子给自己增加机会。进旁边那间屋子前,要尽量
活动四肢,让身体有点血色。不要慢走,要跑,就像有魔鬼追你似地跑!不要看党卫军。使劲跑,一直朝前跑!”
    他顿了片刻,补充道:“最重要的是,别害怕!”
    我们都愿意听从这样的忠告。
    我脱去衣服,扔到床上。今天晚上,没人会偷衣服。
    台比和约西与我同时调到建筑队来,他们走过来对我说:“咱们呆在一起,这样才能更坚强。”
    约西口中呢喃,他可能在祈祷。我从不怀疑约西是个虔诚的教徒。事实上,我的信念恰好相反。台比一声不吭,面
色苍白。楼里的所有囚徒都赤身裸体站在上下床的空档中间。在接受最终审判这是一个比喻,按照犹太教和基督教的说
法,人在临死前会受到上帝的“最终审判”,上帝将决定他的灵魂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时,人们一定都是这副模样。
    “他们来了。”
    三个党卫军军官簇拥着臭名昭著的蒙格尔博士。在伯肯诺,他曾经接待过我们。楼长强装笑脸,他问大家:“准备
好了吗?”
    是的,我们准备好了,党卫军的医生们也准备好了。蒙格尔博士拿着一份名单,上面有我们的号码。他对楼长点了
点头:可以开始了。就像要做一场游戏。
    最先接受检查的是楼里的“贵族”:队长、囚头和工头们。他们的体质都很好!然后才轮到普通囚徒。蒙格尔博士
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们,不时记下一个号码。我只有一个念头,千万别记下我的号码,千万不要露出我的左胳膊。
    我前面只剩台比和约西了,他们通过了。我趁机瞟了一眼,蒙格尔博士没有记下他们的号码。有人在推我——轮到
我了。我头也不回朝前跑去!我的脑袋天旋地转:你瘦骨零丁……你体质虚弱……你形销骨立,最适合进焚尸炉……这
次奔跑好像没完没了,我觉得跑了好几年……你太瘦了……你太虚弱……终于跑到头了,我筋疲力尽。喘了半天气后,
我问约西和台比:“他们把我记下来了吗?”
    “没有,”约西微笑着,补充道,“他们怎能记下你?你跑得太快了。”
    我大笑起来。我很高兴,真想亲他一口。此时此刻,一切都无足轻重了,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记下我的号码!
    记下号码的人站到一边,世界抛弃了他们。有人在无声地抽泣着。
    党卫军军官们走了。楼长出来了,他那疲倦的表情反映了大家的情绪。
    “表现不错!别担心,谁都不会出事的,任何人都不会……”
    他强作笑颜。一个瘦骨零丁的犹太人可怜巴巴,话音打颤:“但是……先生,他们把我记下来了。”
    楼长一听就火了。什么,居然有人不相信他的话!
    “怎么回事!你大概以为我在撒谎?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你什么事儿都没有。什么事儿都没有!你是个傻瓜,
沉湎在绝望中不能自拔!”
    铃声响了,它意味着整个集中营的大挑都结束了。
    我拼全力朝36号楼跑去,半路上遇到父亲。他朝我走来:“怎么样?通过了吗?”
    “过了!你呢?”
    “也过了。”
    我们俩大大松了一口气。父亲给我带来一件礼物:半份涂了黄油的面包,他在仓库里找到一块橡胶皮,可以修鞋,
面包是用橡胶皮换的。
    铃声又响了。该分手了,是上床睡觉的时候了。铃声统治一切,铃声就是命令,我只能无条件服从。我憎恨铃声!
每当我在梦中看见一个较好的世界时,就会想到一个没有铃声的宇宙。
    几天过去了,我们已不再回想大挑,我们像往常一样,往货车上装载沉重的石头。惟一的变化是,每天配给的食物
越来越少。
    像往常一样,我们日出而作。我们领了苦咖啡和一份面包,像往常一样准备去上工。楼长跑过来:“大家安静一会
儿,我这儿有一个编号名单要读给你们。凡是读到编号的,今天早晨不必上班了,留在集中营。”
    他语气平和,读了十个号码。我们明白,这些就是“大挑”时选中的号码。蒙格尔博士没有忘记它们。
    楼长转身要回自己的房间。十个囚徒围着他,扯住他的衣服。
    “救救我们!你答应过……我们要到仓库去,我们很健康,能干活,我们是好工人。我们行……我们一定要……”
    他想叫他们安静,让他们别担心自己的命运,还解释说留在集中营里没有别的意思,留下来并不意味着悲剧:“我
毕竟天天呆在这儿……”
    他明白,所有争论都没有价值。他不再说话,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铃声响了。
    “站队!”
    现在,工作是否繁重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才能远离楼房,远离死亡的折磨,远离地狱的中心。
    我看见父亲朝我跑来,突然感到一阵惊惶。
    “出事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无张不开嘴。
    “我,还有我……他们让我也留在集中营。”
    他们记下了他的号码,他却没发现。
    “咱们怎么办?”我焦切地问道。
    但是,他反倒来安慰我:“还好没有最后确定下来,还有机会。今天,他们还要再挑一次……然后才做决定……”
    我什么都没说。
    他觉得时间不多了,讲话的速度极快,好像有很多事要告诉我。他词不达意,声音哽咽。他知道我很快就得走,他
将孑然一身,独自留下……
    “给你,拿着这把餐刀,”他说,“我不需要它了,它对你有用。还有这把勺子,千万别卖了。快,走吧,拿着!”
    这就是父亲的遗产……
    “别这么说,爸爸。”我差一点儿哭出声来,“我不要您这样说!您把餐刀和勺子留下,您和我都需要它们。晚上
咱们会再见的,下班后。”
    他看着我,满眼疲色,目光绝望。但依然坚持道:“我要求这样做……接着!按我说的做,儿子!时间不多了,听
爸爸的话……”
    囚头发出齐步走的命令。
    劳工队朝集中营大门走去。一二一!我咬着嘴唇。父亲留在集中营里,斜靠着墙。而后,他开始跑,想追上我们。
他可能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但是,队伍走得太快了。一二一!
    我们到了大门口,点数,耳边响起军乐的嘈杂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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