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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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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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到了大门口,点数,耳边响起军乐的嘈杂声。然后,我们出了大门。
    整整一天我像梦游人似地步履沉重,台比和约西不时提醒我,想方设法安慰我。那天,囚头给我派的活比较轻松。
我心里难受,他们待我很好,仿佛我已经是个孤儿。我觉得,即使到了现在,父亲仍然在帮助我。
    我不知道这一天过得快点好还是慢点好,我害怕到晚上时只剩自己一个人形影相吊,我恨不能现在就死掉!
    终于踏上了回去的路程,我真希望他们下一道跑步的命令。进行曲,大门,集中营。我立刻朝36号楼跑去。
    地球上还有奇迹吗?他居然活着,安然通过了第二次大挑。他还有油水可榨……我把餐刀和勺子还给了他。
    阿吉巴。杜马离开了我们,他成了大挑的牺牲品。最近一些日子,他一直在我们中间游荡,目光游移,逢人就讲他
多么虚弱:“我坚持不住了……完了……”我们给他鼓气,但他听不进去,只是反复说,对他来说,一切都完了。他没
法再战斗,没有力气,没有信心。他的双眸常常茫然一片,只剩下两个窟窿,就像两口可怕的井。
    在大挑那几天,他不是惟一丧失信心的人。我认识一个拉比,来自波兰的一座小城。他上了年纪,曲背驼腰,嘴唇
经常颤抖。他总是祈祷,在楼里,在干活时,在队列里。他整页整页地背诵《塔木德经》,没完没了地提问,自问自答,
自论自辩。
    有一天他对我说:“完了!上帝离开我们了。”
    他好像后悔讲了这样冷漠、这样干涩的话,结结巴巴补充道:“我知道,谁都没有权力说这样的话。我心里清楚,
人很渺小,无足轻重,无法理解上帝的奥秘。但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呢?我既不是智者,也不是明察秋毫的法官,更
不是圣人,只是血肉和骨头构成的简单生命。我的灵魂和肉体都在遭受地狱之苦。我有眼睛,亲眼目睹了这里发生的事
情。上帝的怜悯之心何在?上帝何在?我怎能相信上帝的悲怜之心,谁能相信呢?”
    可怜的阿吉巴。杜马,只要他依然坚信上帝,只要他把这场大苦大难看作一场神圣的考验,就不会被大挑席卷而去。
但是,信念刚刚出现裂缝,他就失去了全部的战斗勇气,打开了死亡之门。
    在大挑时,他注定在劫难逃,他主动把脖子伸给了行刑者。他只求我们:“三天内我就会离去……为我念哀悼祈祷
辞吧。”
    我们答应了:三天内,只要看见烟囱里冒出黑烟,我们就会想起他。我们会找十个人举行一场专门的仪式,所有朋
友都会为他念祈祷文。
    后来,他走了,朝医院走去。他几乎迈着坚定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辆救护车停在那儿等着,准备送他去伯
肯诺。
    接下来的几天非常可怕。我们挨了很多打,但食物很少,工作能把人累死。他离去三天后,我们忘了为他念诵祈祷
文。
    冬天来了。白天很短,夜晚则叫人难以忍受。深更半夜,刺骨的寒风像鞭子似地抽在我们身上。我们发了冬装:带
条纹的衬衫,只是稍厚一点而已。老资格的囚徒门趁机自嘲道:“现在你们才真正尝到集中营的滋味。”
    我们照样出去干活,全身都冻僵了。石头冰凉,摸一下都扎手,浸透骨髓似的。但我们很快就习惯了。
    圣诞节和新年期间,我们不出去干活,汤也不像往常那么清透。一月中旬,我的右脚因为寒冷而肿胀。我不能用右
脚站立,只好去诊疗所。医生是一个犹太名医,和我们一样,也是囚徒,他直截了当地说:“必须做手术!要是熬下去,
就得切去脚趾,甚至截掉整条腿。”
    我竟然得做这种手术!但我别无选择。医生决定做手术,容不得讨价还价。其实,我倒是满高兴,因为决定是他做
出的。
    他们让我躺在一条铺着白被单的床上。我忘了人们睡觉时盖的就是这种被单。
    其实,诊疗所里日子不算赖:我们可以吃到好面包,喝到浓汤,没有铃声,不点名,不干活。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能
给父亲送去一块面包。
    我旁边躺着一个匈牙利籍犹太人,他得了痢疾,瘦得皮包骨头,长着一双死人眼。我只能勉强听到他的话音,那声
音表明他还活着。他怎么还有力气说话?
    “别高兴得太早,孩子。这里也有大挑,比外面还频繁,德国人不需要病怏怏的犹太人。德国人不需要我,下一批
人来后,你会有新邻居。因此,听我说,下次大挑前,一定要离开诊疗所!”
    这些话就像出自坟墓,出自一个没有面孔的鬼影,我不由得毛骨悚然。诊疗所的确很小,要是再来病人,就得腾地
方。
    但是,这个没有面孔的邻居可能害怕别人把他挤走,他也许想把我打发走,腾出床位来,让他有活下去的机会……
也许,他只不过想吓唬我。但是,要是他讲的是实话呢?我决定等着瞧。
    医生走过来告诉我明天做手术。
    “别害怕,”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上午十点钟,我被送进手术室。医生在场,我放心了,我觉得,只要他在场,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他的每句话都
有疗效,每个眼神都能给人希望。“稍微有点儿疼,”他说,“但很快就会过去,勇敢点儿。”
    手术进行了一个小时,他们没有让我睡着,我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医生。但后来,我感到昏昏欲睡……
    我醒过来,睁开眼时,首先看见一块巨大的白布,那是我的被单,然后才看见医生的脸,俯在我上方。
    “一切都很顺利。你很有勇气,我的孩子。下一步,你将在这里呆两星期,好好休息一下,就这样。你会吃得好一
些,身体和精神都会得到放松……”
    他嘴唇怎么动,我就怎么做。我几乎不明白他对我讲的话,但他的声音很有感染力,使我大为放心。我突然冒出一
身冷汗,我觉得腿没了,他们截去了我的腿?
    “医生,”我结结巴巴问道,“医生?”
    “什么事,孩子?”
    我没有勇气问他。
    “医生,我渴……”
    他给我端来了水……他在微笑,准备出去,看其他病人。
    “医生?”
    “嗯?”
    “我的腿还能用吗?”
    他笑着站住。我感到一阵恐惧。他说:“听我说,孩子。你相信我吗?”
    “非常相信,医生。”
    “那么,请听好:两星期内你就会康复,你会像别人一样走路。你的脚心上全是脓,我只好把囊肿全都切开。你的
腿没有截去,两周后你就会看到,你能像别人一样随意走动。”
    我只好耐心等两个星期。
    但是,手术两天后,集中营里到处都是流言飞语,前线突然推到距我们很近的地方。红军正在向布纳快速挺进,只
要几小时就能抵达这里。
    我们对这种流言飞语习以为常了。人们已经不是第一次散布虚假的预测:世界——和平,红十字——协会——谈判
——解放——我们,或者其他寓言……我们经常信以为真……就像打了一针强心剂。
    但这一次,传言似乎不再是空穴来风,一连几个夜晚,我们能听见远处有大炮的轰鸣声。那个没有面孔的邻居说:
“别抱幻想。希特勒讲得很清楚,时钟敲响十二点前,他要把所有犹太人斩尽杀绝。”
    我叫了起来:“你管他说什么呢!难道你想让我们把他当成预言家吗?”
    他那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我,最后,他用疲倦的口气说:“我相信希特勒,胜过相信任何人,只有他才说话算话。他
对犹太人的所有承诺都会一一兑现。”
    那天下午四点,与往常一样,铃声一响,所有楼长都去做日常汇报。
    他们回来时全都气急败坏,连张嘴说话都困难。他们口中只吐出一个词——撤退。集中营得清空,我们都得撤到后
方去。去哪儿?撤到德国内地,撤到别的集中营。德国不缺集中营。
    “什么时候?”
    “明天夜里。”
    “俄国人很可能在撤退前就到达……”
    “有可能。”
    但我们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集中营成了乱哄哄的蜂巢,人们大呼小叫,到处乱跑。楼里的囚徒们都在为上路做准备,我忘了自己是个瘸子。一
个医生进来宣布:“明天晚上,天黑后,集中营就开拔,一栋楼接一栋楼地走,病号留在诊疗所,不撤!”
    这个消息让我们莫名其妙,难道党卫军会把几百个囚徒留在诊疗所里,让红军解放他们?难道他们想让犹太人听到
十二点的钟声?当然不会。
    “所有病号都会被当场处决,”那个没有面孔的人说,“来一次最后的大扫荡,扔到焚尸炉里。”
    “肯定,他们会在集中营里埋地雷,”另一个人说,“一撤完就炸掉。”
    至于我,我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不能与父亲分离。我们一起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不能在这种时候分开。
    我跑出去找他。积雪很深,楼房的窗子上全都蒙着一层霜。我手里拎着一只鞋,因为右脚穿不上鞋。我在跑,既没
觉得疼,也没觉得冷。
    “咱们怎么办?”
    父亲没回答。
    “咱们怎么办?”
    他在沉思。我们可以选择,仅此一次。我们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两个人都留下,留在诊疗所里。感谢医生,有他
帮忙,父亲就能以病人或医疗人员的身份进入诊疗所。我决定,不论父亲去哪儿,我都陪着他。
    “嗯,爸爸,怎么办?”
    他沉默不语。
    “咱们与别人一起撤走?”我说。
    他看着我的脚,没有回答。
    “你觉得怎样,能走路吗?”
    “我想,能走。”
    “但愿不要后悔,埃利扎。”
    战争结束后,我才听说,留在诊疗所里的人交了好运,我们撤走两天后,他们被俄国人解放了。
    我没有返回诊疗所,直接跑回我住的那栋楼。脚上的伤口再次裂开,血不停地流,把脚下的雪染红了。
    楼长发了双份面包和麦淇淋,以备路上吃。我们可以从库房拿衣服,想拿多少就拿多少。
    天气很冷,我们上床了。这是我在布纳度过的最后一夜,又一个最后一夜:在家里的最后一夜,在犹太区的最后一
夜,在牲口车里的最后一夜,在布纳的最后一夜。从这个“最后一夜”到下一个“最后一夜”,我们的生命还能延续多
久?
    我睡不着。透过结满冰凌的窗子,我们可以看见一闪一闪的红色火光,大炮的轰鸣声划破了沉静的夜空。俄国人离
我们太近了!他们与我们的距离只有一夜——最后一夜。人们趴在床上交头接耳,只要运气稍好一点儿,俄国人就会在
我们撤退前赶到这儿。人们依然抱有希望。
    有人喊道:“睡吧!留点儿力气准备上路。”
    我想起母亲在犹太区的最后一次劝告,但我睡不着,我的脚像被火灼烧似地疼痛。
    第二天早晨,集中营模样大变。囚徒们的穿戴五花八门,怪里怪气,就像在上演一场假面剧。为了御寒,人人都穿
了好几套衣服,一件套一件。可怜的小丑们全都横了过来,身高不如体宽,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死人,这群可怜的人,
骷髅似的脑袋从一层层囚服里探出来,可怜的小丑!
    我想找一双大鞋,但没找到。我把毯子撕开,裹住右脚。然后我在集中营里到处转,想多找一点儿面包和土豆。有
人说我们要去捷克斯洛伐克,不对,去格罗斯—罗森,不对,去格雷维兹,不对,去……
    下午两点,天上飘起鹅毛大雪。
    时间过得飞快,黄昏时天色暗下来,阳光遁入灰色的雾霭中。
    楼长突然想起我们还没有打扫楼房,他命令四个囚徒擦地板……在撤退前一小时!为什么?为谁擦?
    “为解放大军,”他说,“要让他们知道,这里住的是人,不是猪。”
    我们是人吗?但大家还是把楼房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
    六点钟,铃声响了。这是死亡的铃声,送葬的铃声。队伍就要开拔了。
    “排队!快!”
    我们很快排好了队。一栋楼的囚徒排成一队,一队挨一队。天黑了,但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探照灯亮起来,黑暗中出现了几百个党卫军,牵着警犬。雪还在下。
    集中营的大门开了,看来,大门外等待我们的是更黑的夜。
    前几栋楼的队伍开始齐步走,我们等候着,五十六栋楼全都撤离后才能轮到我们。天气很冷,我兜里有两块面包。
真想吃!但我知道不能吃,现在不是时候。
    轮到我们了。53号楼……55号楼……
    “57栋,齐步走!”
    雪仍然不停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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