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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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作者:[美]埃利·维赛尔-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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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快活的、有头脑的年轻人突然变了,他的眸子里闪着贪婪的微光。我告诉他,我得听一听父亲的意见。
    “去吧,小孩,去问吧,但明天得回答我。”
    我把这事告诉父亲,他犹豫不决,沉默了很久才说:“不,儿子,我们不能这么做。”
    “他会报复的!”
    “他不敢,我的儿子。”
    不幸的是,佛兰尼克知道怎样处理这种事,他知道我的弱点。父亲从来没在军队里效过力,不会走正步。但在这个
地方,每次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大家都得齐步走。佛兰尼克找机会折磨他,天天如此,撒野似地揍他。一二一,
打他;一二一,揍他。
    我决定教父亲怎样走正步,怎样踏节拍。我们在楼前练习,我发令:“一二一。”父亲迈步。
    囚徒们取笑我们:“瞧这个小军官,教一个老头儿走正步……嗨,小将军,老头儿给了你多少面包,让你教他?”
    但是,父亲没有长进,他继续挨打。
    “怎么!还不明白怎么走正步?你这个老废物!”
    两星期过去了,没有用处,我们只好放弃。那天,佛兰尼克发出一阵邪恶的狂笑:“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会赢的,
小孩。迟给比不给好。你既然让我等了许久,还得罚你一份面包。我要把你那份面包给我的朋友,一个来自华沙的著名
牙医。他会撬掉你的金牙套,那份面包是他的报酬。”
    “什么?用我的面包换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面带微笑。
    “怎么样?让我撕碎你的脸,敲掉你的牙?”
    那天晚上,华沙牙医在厕所里,用一只生锈的勺子撬去了我的金牙套。
    佛兰尼克又快活了,有时他还多给我一份汤。但好景不长,两星期后,所有波兰人都转移到另一个集中营。我失去
了金牙套,什么都没得到。
    波兰人离开前几天,我还有一次奇遇。
    星期六早晨,我们这队人没活可干了。但是,埃戴克不肯让大家闲呆在营房里,我们不得不去仓库。他这种突发的
工作热情让我们颇感诧异。在库房里,埃戴克把我们交给佛兰尼克,他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什么事都行,不然,
我就得教训你……”
    然后他就消失了。
    我们不知道做什么好。大家不想蜷缩在地上,于是在库房里轮流溜达,希望能找到什么东西,或许能找到一片面包,
说不定什么人忘了带走。
    我到楼房后面时,听见隔壁的小屋里有声音。我走过去瞥了一眼,只见埃戴克和一个年轻的、半裸的波兰姑娘趴在
草垫上。
    我现在才明白埃戴克为什么不让大家呆在集中营里,他把上百个囚徒打发走就是为了和这个姑娘私通!我觉得太滑
稽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埃戴克跳起来,一转身看见我,那个姑娘企图遮挡自己的乳房。我想跑,但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似的。埃戴克一把掐
住我的喉咙。
    他口中发出“咝咝”的威胁声:“你小子等着瞧吧……擅离工作岗位是要付出代价的……过一会儿我就叫你付出代
价……你现在给我滚回去……”
    下工前半小时,囚头把全队的人集合在一起,点名。谁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点名?在这个地
方?只有我知道。囚头的话言简意赅:“普通囚徒没有权力管别人的事。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好像不懂这个规矩,因此,
我要让他清醒清醒,永远记住。”
    我觉得后背浸出一片冷汗。
    “A…7713!”
    我向前迈了一步。
    “木箱!”他命令道。
    有人抬来了木箱。
    “趴下!脸朝下!”
    我服从了。
    除了鞭笞,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一……二……!”他数着。
    他慢腾腾地数着。第一鞭真让人痛不欲生。我听见他在数:“十……十一……!”
    他语气平静,那声音好像穿透一堵厚墙才传到我的耳际。
    “二十三……!”
    又是两鞭子,我觉得自己半昏迷了。
    囚头在等候。
    “二十四……二十五……!”
    打完了。我失去了知觉,昏死过去。他们泼了冷水,我苏醒过来,依然趴在箱子上。我模模糊糊看见地面是湿的,
然后听见一声狂吼。肯定是囚头,我尽量分辩他在喊什么:“起来!”
    我肯定动了一下,挣扎着想起来,但跌落在木箱上。我确实想站起来!
    “起来!”他的吼声更大。
    我想回话,告诉他我动不了,但张不开嘴。
    埃戴克命令两个囚徒把我架起来,拖到他跟前。
    “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却看不清。我在想父亲,他会比我吃更大的苦头。
    “听着,你这个猪猡!”埃戴克冷冰冰喝道,“你的好奇心受到了报应。要是敢把看见的事儿讲出去,你会受到五
倍的惩罚!明白吗?”
    我点头,一次……十次,没完没了地点头。我的脑袋好像要永远不停地点下去。

第三部分

    星期天,一半人,包括父亲,在干活;另一半,包括我,趁机休息,闲呆着。
    大约十点钟,警报响了。听到警报声后,楼长让大家呆在楼里,党卫军全都躲进掩体里。借机逃出比较容易——卫
兵离开了瞭望塔,铁丝网的电源被切断。党卫军接到命令,只要发现楼外有人,就开枪射击。
    集中营很快就像一艘被人遗弃的船。树篱小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厨房旁有两口大锅,锅里是热气腾腾的汤,没人
看管。两锅汤呀!两锅汤就在道路中间,冒着香气,没人看守!一顿豪华盛宴就要白白浪费掉!这是天大的诱惑!几百
双贪婪的、放光的眼睛盯着它们,就像几百只狼围着两只羊。两只没有牧人照看的羊,任凭别人攫取。但是谁敢?
    恐惧比饥饿更令人害怕。突然,37号楼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出来了,像蛇一样朝汤锅爬去。
    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几百人与他一起爬行,身体磨擦着石头,随着他的身体一起蠕动。大家的心在颤
抖,主要是因为嫉妒。他是惟一有胆量的人。
    他接近了第一口锅,大家的心“呯呯”直跳。他成功了!嫉妒吞噬着我们,燃烧着我们。但我们一点儿都不羡慕他。
可怜的英雄不惜用性命换一两份汤……在我们看来,他死定了。
    他躺在距锅不远的地方,挣扎着挺起身子,想爬到锅边上。可能是由于太虚弱,可能是因为恐惧,他顿了一会儿,
毫无疑问,是要聚集力量。他终于成功了,爬到锅边上。刹那间,他好像在汤水中看见自己鬼魅似的影子,发出一声可
怕的惨叫,不知道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叫声,他张大嘴,一头扎进冒着热气的汤中。枪声响了,
我们心头一悸。那人躺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汤汁,在锅旁扭曲蠕动了片刻,一动都不动了。
    这时我们才听到飞机声。几乎是在同时,工棚开始摇晃。
    “他们在轰炸布纳工厂。”有人喊道。
    我为父亲担心,他正在工厂里干活。但我还是很高兴,眼见着工厂火光冲天——这是报应!我们听说德国军队在几
条战线上吃了败仗,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今天才明白,是真的!
    我们不害怕。只要有一颗炸弹掉在楼群里,就会有几百个囚徒丧命。但我们不怕死,尤其不怕这种死。每一颗炸弹
都让我们兴奋不已,信心倍增。
    空袭长达一个多小时。但愿它能延续十个小时,一百个小时……最后,一切都沉寂下来了。美国飞机的声音随风而
去,我们就在自己的公墓里。我们在天际线上看见长长的黑烟,警号再次响起,警报解除了。
    大家从楼里出来,呼吸着带有火药味和浓烟的空气,眼睛里闪着希望的光芒。一颗炸弹掉在集中营的正中央,距离
集合空场很近,但没有爆炸。我们不得不把它清除掉,抬到集中营外面。
    集中营司令官在助手和总囚头的陪同下来巡视。空袭在他脸上留下了惊恐的痕迹。
    那个满脸汤汁的躯体躺在集中营中央,他是这场空袭中惟一的遇难者。人们把汤锅抬回厨房。
    党卫军又回到瞭望塔和哨位上,站在机关枪后面。一幕插曲结束了。
    一小时后,我们看见劳工队一一返回,像往常一样,全都迈着整齐的步伐。我很高兴,因为看见了父亲的身影。
    “好几栋楼被夷为平地,”他说,“但万幸没炸到仓库……”
    下午,我们满怀喜悦地清理废墟。
    一星期后,我们干完活回来时,在营地中央的集合空场上,看见一副绞架立在那儿。
    我们知道点完名后才能领汤,但这次点名耗时比以往都长,命令也比往常更严厉。说来奇怪,连空气都在瑟瑟发抖。
    “脱帽!”司令官喝道。
    上万顶帽子立即摘下来。
    “戴帽!”
    上万顶帽子闪电似地戴在头上。
    集中营的大门洞开。一队党卫军开进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把我们团团围住。瞭望塔上的机关枪瞄着集合空场。
    “要出麻烦了。”朱利克小声说。
    两个党卫军朝单身牢房走去,回来时押着一个死囚。他是一个华沙男孩,后面跟着一个囚徒,那囚徒在集中营呆了
三年,又高又壮,与我相比,形同巨人。
    华沙男孩背朝绞刑架,面对法官,也就是集中营的头子。男孩面色苍白,但表情严肃毫无惧色,戴着镣铐的双手没
有发抖。他用冷静的眼睛扫视着周围的党卫军和成千上万的囚徒。
    司令官开始宣布命令,一字一顿:“按照帝国元帅希姆莱的命令……某某号囚徒……在空袭中偷了……依照法律…
…某某号囚徒……被判处死刑。这是对全体囚徒的警告,他就是全体囚徒的样板。”
    人们一动都不动。
    我听见自己的心脏“哔哔”跳动。在奥斯维辛和伯肯诺,每天都有几千人死去,送进焚尸炉,我已经麻木了。但是,
这个斜倚着绞刑架的孩子还是让我深深悸动。
    “这场仪式还不快点儿完?我饿了……”朱利克悄声说。
    司令官一摆手,总囚头朝年轻的死刑犯走去。两个囚徒给他当助手,为的是换两碗汤喝。
    总囚头想蒙上年轻人的眼睛,但遭到拒绝。
    好像过了很长时间,刽子手才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他刚要给助手打手势,撤掉年轻人脚下的椅子,男孩突然喊起
来,声音平静而有力:“自由万岁!我诅咒德国人!我诅咒!我——”
    执行人干完了活。
    命令像一柄利剑凌空劈下:“脱帽!”
    上万囚徒向死者致敬。
    “戴帽!”
    接着,集中营的全体囚徒,按楼号顺序,排队从被绞死的孩子前面走过,看着那双绝命的眼睛和从嘴里伸出的舌头。
囚头们强迫大家正视他的脸。
    而后,我们才允许回到自己的楼里吃饭。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汤,味道比以往的都好!
    我见过多次绞刑,但从来没见过一个受害者哭泣。这些饱经摧残的躯壳早就忘记了苦涩的眼泪。
    但有一次例外。第五十二劳工队是电缆队,它的二囚头是荷兰人,此人身高马大,超过六英尺,他管着七百多号囚
徒。大家像兄弟一样喜欢他,谁都没有挨过打,他也没有羞辱过任何人。
    为他“效力”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人们叫他“跟班”。他有一张细腻优美的脸蛋——在集中营里,这种脸极
为罕见。
    在伯肯诺,跟班最遭人恨,他们往往比头领更残忍。我亲眼见过一个跟班,只有十三岁,因为他父亲没整理好床铺
而动手打他。老人在无声哭泣,那孩子却在大喊:“你要是再哭,我就不再给你面包。明白吗?”但是,大家都喜欢荷
兰人的小跟班。他那张脸就像受苦受难的天使。
    一天,布纳的中央发电厂突然断电,盖世太保受命查找原因。最后,他们断定这是一场人为破坏。他们发现了线索,
循迹而来,一直查到荷兰二囚头住的那栋楼。经过一番搜查,他们找到了不少武器。
    二囚头被当场逮捕。一连几星期,他受到严刑烤打,但盖世太保一无所获。他没有吐露一个名字。后来他被转移到
奥斯维辛,我们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了。
    但是,他的跟班却留下来,关在单身牢房中。他也受到严刑烤打,但守口如瓶。党卫军宣判他和另外两个成年囚徒
死刑,因为盖世太保发现他们有武器。
    一天,我们干完活回来,看见有三个绞刑架——像三只乌鸦——耸立在集合空场上。点完名后,党卫军把我们围起
来,机关枪冲着我们——这是一种常规仪式。三个囚徒用铁链锁着——小跟班,一个满目忧伤的天使,也在其中。
    党卫军好像比以往更紧张、更担心。当着数千人的面绞死一个孩子不是一件小事情。集中营的总头目宣读了命令,
所有眼睛都注视着孩子。他面色苍白,但依然镇静。他咬着嘴唇,站在绞架的阴影下面。
    这一回,总囚头拒绝担任行刑者,三个党卫军代替了他。
    三个死囚一起朝绳索走去,绞索同时套住他们的脖子。
    “自由万岁!”两个人高喊。
    但那个孩子一声不吭。
    “慈悲的上帝在哪里,他在哪里?”我身后有人问。
    信号一发出,三把椅子被踢倒。
    集中营里一片沉寂。在天际线上,夕阳西下。
    “脱帽!”司令官吼道——他的声音在颤抖。至于我们,大家都在哭泣。
    “戴帽!”
    然后,大家在死者面前列队走过。两个成年人死了,他们的舌头翻了出来,肿胀着,微微发紫。但第三根绳子依然
在动,孩子的体重太轻,还在喘气……
    他半死半活,吊了半个多小时,在我们眼前挣扎蠕动,我们被迫走到跟前去看他。我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仍然活着,
舌头依然是红的,眼睛还没闭上。
    我听到身后那个人问:“上帝呀!上帝在哪里?”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个声音在回答:“上帝在哪里?就在那儿——吊在绞架上……”
    那天晚上,汤带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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