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本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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澜本嫁衣-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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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我离开她的住处回到学校,十点的时候下了第一节课,赶回宿舍拿课本,正巧在宿管室接到她打来电话,刚刚睡醒的声音,粗糙而沙哑,疲倦显而易见,她直接问,你在哪儿?
我说,才刚刚上完第一节课。你睡醒了?
她声音含混地应我。
我们又开始沉默。我疑心她这一会儿就又要睡了过去,最终开口说,知秋,下节课我不上了,我来看看你,帮你搬家。过十分钟,你来门口等等我。
好……
我挂掉电话,忽然感到心焦力促的疲倦。是一个冬日晴天,宿舍尽头高大木头窗子外透进灼眼的光线来,在地面温温糯糯地洒了一片苍亮的日光。这是一月时节,又一年暖冬无雪。
我本来就一夜未睡,此刻万分疲倦,闭上了眼睛。
是在昨夜,知秋约我一起吃晚饭。时间定在六点。一家川菜餐厅。我向来刻板守时,下午五点四十五便从宿舍出门,顶着叫人头疼欲裂的寒风疾走。她如我意料之中没有按时来,但不知为何我甘心等她。
没有进餐厅等候,而是站在门口,瑟瑟缩缩地朝夜色里望。门口的停车坪混乱嘈杂,出租车,私车,官车乱挤一通,安排泊车的侍应生点头哈腰忙不过来。我一会儿站到右边,一会儿站到左边,侍应生嫌我碍事,竟给了脸色。但我怯懦,也不懂得如何去计较,伶伶仃仃站在那里等人,甚有凄凉。
远远地见到她走下出租车来,非常妩媚地朝我挥了挥手,步态相当妖娆有得色。冬天夜晚,竟也戴着相当夸张的墨镜,穿黑色丝袜,棕色的薄质连衣短裙,外面套一件灰色的呢子外衣,领子与下摆都像充气的荷叶边一般鼓鼓囊囊,肢体纤细像只螳螂。
她又这样的陌生,而我还是情不自禁就叫她:姐姐。
她走过来,挽着我的手,带我进餐厅。步态极其妖娆,而胳膊仍然如幼女般纤弱,令我感到十二分的异样不自在。
我闭上眼,总觉得她仍旧是纤细尚未发育的小女孩,身形那般瘦弱,惊怯而天真。但睁开眼,便看到她如一切纵情世间声色的活脱女子般,媚惑又浅薄,一眼便看透……却也又不能完全看透。好比一样知道有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幸之处,细节不一。
我们坐下来,她脱掉外套,妆容很浓,皮肤苍白,劣质粉底之下还有青春痘。机械的笑容短促而空洞,举止神态万分轻佻,又很社交,待我如同在陪客。大概已经是职业习惯。
我看着她,便感到一种经过剧烈而无知的透支之后所剩下的青春之惨美。她仍旧不是精致华丽的高贵女子——手臂上有累累烟痕与来历不明的小伤创。指甲与指尖有牙齿撕咬过的痕迹,没有洗手。
母亲可好?她问。
我说,她一直就是那样,没有好与不好。
你在学校过得怎样?
还行。
你到这儿上大学有一阵了,我们这才是第二次见面。……做姐姐的本该多照顾你…但我总是忙……瞎忙……
她说着,眼神中有了一丝略略的诚恳,低头点了一根烟。
点你喜欢吃的吧,不要客气。
那顿饭我吃得相当拘谨,她蜕变成如此妖娆靓丽的仪态,但我还是素面朝天的学生模样,稚嫩又粗糙……我在她面前有强烈的女性之间独有的特殊自卑感,几近自惭形秽,很是不自在——女孩子大抵都是相当虚荣的。
我们断断续续地沉默,彼此都无话可说。总觉得尴尬,便无话找话,聊起一些童年往事,痛苦而又无奈地强颜欢笑,低头便缄口不语无法继续言谈,黯然神伤,彼此都感到窒息。
吃饭的时间,突然有男子来找她,看来是与她纠缠什么事情,她有些不好意思,点头向我示意离席一下,那男子尾随着她到外面去说话。
她先后出去了两次,都是一去很久。最后一次回来时,菜都早已凉透。周围人声鼎沸,我独自坐着守着一桌凉菜,心慌落寞。她很久才回我桌边来,坐下,说,我想分手,男朋友不肯。说要给他五千块分手费,便不缠我,十天之内我也可以在他家住着,直到找到新的住处。否则就立刻搬走。
我说,你给他吗?
她说,给啊,他很认钱的。他不缠我就好。
那你什么时候搬走?是我的话一定是立刻搬走……
她低头夹了一筷子的凉菜,顿了顿,自嘲地说,我也不知道他要我立到多刻……
我低头暗暗咀嚼她话语里的噱头:立到多刻……
半晌我们都专注地沉默着,我后来问她,姐姐,你就不愁吗。
她看着我,漫不经心地说,我不是不愁啊,我愁这些男人有用么,能愁出什么来呢,愁一头白头发么……她的声音渐渐无力地黯淡下去,我们又不再说话。
我心里只是一阵阵无话可说,吃完饭,只想早点回宿舍做功课,她却说,一生,和我去BABYLON坐坐吧。就一小会儿。
我想拒绝她,但却说不出来话。任由她领着走,去她上班的夜店。
酒吧这样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那时她在BABYLON上班,一家清吧,也不吵,有俗套的乐队唱流行歌。说是做营销经理,实际也就是陪酒小姐。每月一万的销售任务。完成任务就有薪水一千二。她嫌太少,因此一直不太用心。
她与我坐下,点了烟,面面相觑,便觉得无聊,说,玩骰子吧。
我说,我不会。
她没有说话,低头抽了一会儿烟,说,你坐坐,那边来了客人,我得过去照应。
她留我半打啤酒,转身离去,身姿单薄轻佻……我目光随着她,看她在一桌庸俗鄙陋的中年男人中间坐下,嗲声道,浩哥,明叔……
此刻是十一点。
我想回去,只觉得走不动。独坐在那里一杯一杯喝啤酒,又苦由涩,十分难受。她在那边陪客人,很快喝醉,微微晃着回我身边来,一下子坐下,喷着浓重酒气说,有点晕,有点晕。说完便伏在桌上,捉住我的手。
她低迷地声声唤我,一生,一生……却又早已没有了意识,像只猫一样舔吻我的手,渐渐就伏下身去,在我面前呕吐。
我头脑昏昏沉沉,挣脱她,双手掩面,闭上眼睛,心里再落寞不过了。
大学之后第二次见到知秋,是她突然来学校找我。
她没有告知就走进了我的寝室。舍友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妖娆艳丽的浓妆女子突然出现,纷纷投向我以不可置信的目光——这样装扮的女子她们只在言情电视剧中见到过。
我忽然感到如芒在背,赶紧就拉着她走出寝室。我忽然很不高兴地说,以后你要是来找我,不要进寝室。
我们都尴尬起来,她塞给我一些钱,说,给你,这是生活费。
我说,我不需要。
她说,拿着。
我站着不动,还在为她出现在我寝室而感到不适,她也就不耐烦起来,直接把钱塞进了我的裤兜。她又说,我带你去吃饭吧。上次没能和你好好吃一顿。
我不说话,由着她走。她又换了一家夜店做事。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自从我知道她的夜间工作,便芥蒂三分,总怕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说我与这样的女子在一起……总之是有心避人耳目。我明白或许是我想太多了。我是说,或许。
在校园内我走在她的后面,不想与她并行。她早就着好了浓妆。我们后来在街边的新疆烧烤店吃了点肉串当作晚饭,然后跟着她去夜场。我还是无可救药地戴眼镜,穿学生装,仿佛才从图书馆走出来。
我拘束扭捏地坐在喧哗的吧台边,连脚趾头都在鞋子里面悄悄抓紧了。吧员对我的轻视神情再明显不过,不停地说,坐过去一点,移点位置给那位客人。我顺从挪来挪去,只觉得电子音乐震耳欲聋,令我有些想要呕吐。我注视着昆虫一样蠕动的人群挤满了整个空间,有无数妆容夸张的女子穿着性感妖冶,表情举止非常职业化,穿梭在各个卡座之间。男人们笑意含糊暧昧,一张张粗糙庸堕的脸在她们的纤白腰身之间辗转隐现。
我早就不见了知秋——不知道她上哪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出现在我背后,手里拿了一杯兑酒用的苏打水递给我,大声对我喊,你还好吧,是不是很无聊。
我说,姐姐,我回去了。我不想再在这里呆着。
她大声说,什么?听不见!
我不得不学着所有夜场里面的人互相交谈一样,把嘴凑到对方耳朵前,用喊的方式大声讲,我说!我要回去了!我不想再在这里呆着!
知秋没回答,目光落在别处逡巡游移,脸上职业化的笑容还未及时收敛,也就将就呈于我了。她略抬下巴,轻而易举就露出那种哀媚娇弱的眼神——她一贯拿来对付客人的那副姿态——说,好呀。你帮我拿一下衣服,我要去休息室更衣。一会儿我要跳舞。(她后来向我介绍:我总是教手里那些小姐这样看人。会显得更纯情。价钱更高。就是这样——她一边说一边笑给我看,但我转过脸去,只觉得不忍目睹。)
我陪着她进狭小更衣间,帮她拿衣服。
注意到她胸口上有黑黑的一块,走近方才看到是纹身。“以明”二字,纹得相当笨拙。像是一个粗陋的伤疤烙印在心口上的位置。我忽然忍不住伸手触她的纹身,心里不可思议涌现一阵像是花朵揉碎一般粘稠的痛楚,就这样注视她。
她低头一看,就略略笑着,说,呵,不提了,老久以前的傻事了。
很快她就出现在舞池中央的一块升降台上,看过去仿佛是在人群的头顶上跳艳舞。纤细瘦弱的身体像是要脱节一般,用夸张的幅度甩摆扭动,妖娆如火。
这何以是少年时与我在洛桥的故居,同睡一张木床的叶知秋呢。
这一夜凌晨打烊的时候,她手里攥着客人给的小费,早就醉了。我拖着她走路,她却如此对我说——我的感情像一杯酒。第一个人碰洒了,还剩一半。我把杯子扶起来,兑满,留给第二个人。他又碰洒了。我还是扶起,兑满,留给第三个人。
感情是越来越淡,但是他们每个人,都获得的是我完整的,全部的,一杯酒。
幸还是不幸:她还是在相信感情,和爱。
14
直到她死去,我还难以概括知秋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忽然我想起她的脸,原来知秋如酒。
◎贰
'以明。其实有很多次,她都想如此对他说:你对我而言像是一次犹豫再三的看望,知道去了不如不去要好。但又不可终日不见——这与陌路者有什么不同。'
1
在荒凉而明亮的情欲间,康以明迅疾忘却形形色色的女人的脸。
在临行的机场我看到他。听到了知秋的死讯,一时悲从中来,他带我到旁边的咖啡厅歇息。我想如果知秋此刻还能再与他相见一次,她定还会觉得:在他面前,一坐就失却时间。静静看着他,仿佛走过了一世浮生。其实不过是一小段午后的片刻光景。
说了那么多次再也不与他相见。都还是舍不得。虽然不过是分分合合的苟且残缘。知秋这一次终于做到了。但她死去的消息从我是从康以明那里得知,实在叫我悲哀。
我看着他。就自然想起姐姐。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我不知道他的内心是否如此。
自他十七岁到今,与康以明有染的女子已经不计其数。每个夜晚他都可以网获命如稻草的女子投怀送抱。他喝完酒,打完架,看完当夜冤家路窄的旧情人为他争风吃醋,就意兴阑珊地带着刚刚敲定的女人回家,干完之后给她们视满意程度而数额不等的钞票。这些命如稻草的女子,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化一模一样的浓妆,假胸假脸,假睫毛像蜘蛛腿一般粗黑带毒,连穿着打扮都总是一模一样。春风得意时穿顶级名牌坐跑车,落魄潦倒的时连方便面都吃不起。这些残酷跌宕,她们都一模一样地经历。于是渐渐没有感慨炎凉的兴趣,权且删隐各自往生的阴暗,只将一副身体,一脸讨笑呈现给他。她们在他记忆中闪过的长度,或许只有半个小时。
于是如此。在一段又一段目的单纯的,荒凉而明亮的情欲之间,他越来越不能记得她们的脸。
康以明二十几岁便从游泳队退了役,跟着父亲做些生意,同时在富婆聚集的高级会所做健身教练。寂寞难耐的有钱太太来健身房装腔作势地运动,也不过就是为了看一看漂亮男人的胸肌和屁股,回家之后摸着自己的宠物大狗,或者跟大狗没有什么区别的又肥又丑的老公,哪怕搞人兽交也有一个清晰形象供以意淫助兴。
他人眼中康以明是英挺倜傥的男子——若论皮囊,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但这光鲜皮囊之下,我仍然没有看到一丝不落窠臼的灵魂真相。生活中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与女人厮混。他的逻辑是,钱留着不过就成了纸,反正青春再好,不论珍不珍惜都是要失去,他于是决定该享受的时分不该犹豫:难道要沦落成大性大爱不能做,大鱼大肉不能吃的糟老头子,日日只能望洋兴叹。
2
以明。其实有这样多次,她都想如此对他说:你对我而言像是一次犹豫再三的看望,知道去了不如不去要好。但又不可终日不见:这与陌路者有什么不同。
以明模模糊糊想起如此只言片语,渐渐察觉,他竟也快要忘却她的脸。
在知秋离开之后,以明在夜里依旧是混迹各个酒吧,携每日更新的女伴亮相,坐在一起玩骰盅,喝酒——人与人的寻常之处,有时候真的是找不出一丝带有新意的交流来。又或许交流是疲倦费神的事情:谁都不会真的关怀他人的不幸,个人尚来不及咀嚼个人的遭遇。这是为何人间之所以是人间。
康以明和陌生女子调情,遇到中意的,就带回家,若没有遇到就叫鸡。不过多半都不需他费力,便有大把女人往身上贴。大陆从七十年代到今天不过三十年上下的时间,就走过了这般匪夷所思的社会进程,性压抑的时代早就过去——如今有钱男人总是不缺女子,哪管他长相:何况康以明生就一副漂亮皮囊。他高兴时就扔一万块钱钞票给台柱舞女买一百个大花篮,摆满整个夜场,让别人几乎坐不下。营造阔气的快感如同女人的谄笑和酥软身体一样,都令他欣快发抖。
时间与排场都渐近尾声时,如果没有打架,他便醉酒开车带着女伴回家行欢。在黑暗街道把车开得一路飙驰,迅疾得像是坠落黑色悬崖的一颗石子。因为意识模糊所以可以任意赌博性命。包括他人的。这大概是没有希望的人最乐意的事情。
但时不时的,如此时刻他偶尔还会听见有声音在失意的深处对自己说,知秋走了,知秋走了。她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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