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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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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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有了“会意”,就高兴得忘了吃饭。好喝口酒,也是不能常得。。

你看,这也叫“传”吗?

是的,这也是传。在我们的文学史上,这也是传记文学,而且可能是一
种高层次的作品。

纪实,不一定是传记,但传记必须纪实。报告不一定成为传记(片断),
但所报者也必然须是纪实。大家现在非常喜爱读——多知道点“实”,实才
最有魅力。太史公的英灵不远,他还在影响着中华文化的发展与提高。你以
为我说得是否太荒谬了吧?愿聆教言。并祝日进不息!

周汝昌

1992 年1 月7 日


文思

老话,有一句道是“文思泉涌”。这是说大文家的才情之富有与敏捷,
与那“搜索枯肠”,半日写不出几行字者成为对映与反差。但我此刻却不是
讲那个——那个实际是没法讲的;我这儿是想对“文”的事情表述一些思绪,
或者叫做“随想”、“杂感”之类。如此而已。

行家会问了:这番意思用“文思”为题,妥恰吗?怎么不题作“文之思”
或“文的思索”?

谨答曰:似可商略,但也对对付付,过得去,不苛责,也还“罢了”—
—比如我若题出一个“文想”、“文感”,那才叫真正不通了呢!

我这似乎强词夺理,却正好显示一个“问题”:原来,咱们中华汉字,
谁和谁就能“组联”而谁和谁就绝不能乱来胡造,这其间十分奥妙而有味,
其规律到底如何?哪本书上都讲了?深愧未知。

那么,时下的一种风气,似乎有人喜欢“独创组联法则”了,特别有些
词语是“进口”的,很新颖的,好玩的,大抵以前的中国文词是没人那么办
的。

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一定都坏,那语文不是也要“发展”、“跟上时
代”、“看齐世界”嘛!说一定这种新名目就都好?只怕也要多加思辨。

咱们有个“趋势”,不知其弊何在,现时报刊上已很少见,大约是说“走
向”了吧?究竟“趋势”怎么不及“走向”优势?我很想到新语文课堂上去
听听专家讲授,进修一番,以防“文字落后”。

愚下不才,总觉文章的好坏、有无价值并不在于这种新风气上。鲁迅先
生于三十年代去世的,他的全集里一共“创”了几个“走向”式的词语?他
的文章的价值凭的是什么?在那时期他那文词算新算旧?

大文家没有不尊敬(即热爱)自己民族语文的。他们自然也有“创新”,
但他们绝不乞灵于“进口货”,也绝不胡来妄作。比如咱们诗圣杜少陵,他
怀念家里的亲人,就写出白昼看云、清宵步月的名句。试问:“步”是何义?
语言学家定然会答:这叫名词转为动词用,就是“散步”的意思呀,等等。
这答的不能说不对;可是如果再问一下:那为什么不迳用“动词”,如行,
如走之类?“行食”“走马”“走笔”。。还有“飞砂走石”的“走”,不
都是动词吗?为何不说“清宵走月”?再者,踏青,踏雪,都是“正规汉语
文”,为何也不用“踏白”(草可用青,雪岂不可用白?)“踏雨”?

这下子,不知专家又如何回答了?

因此,“踏青”算文言?算白话?——又一层问题来了。

如谓那乃“文”也,那么为何“白话”打倒了“文言”之后却没有“废
掉”踏青一词而改成“用脚去踩郊外的青草”?今天的“散文”家,如果在
他的大作中写了一句“步月而归”,算不算“从白话文学倒退”?要不要被
命令改成“踩着月亮(映在地面上的光照)而走着步子地回来了”?

为什么不这么办?——不是要“白”不要“文”吗?

上面的“白话化”的“译文”,岂不是又精确又细密、又“科学”得多
的“进化语言”吗?但是,假如我们中国人都说这样的、写这种的“现代语
文”,那我们还“活”得了吗?太可怕了!

因此想说:千万别忘了汉语文自身独具的极大特点,千万别用西方拼音
文字的一切观念语法、理论来硬套咱们汉文,把汉文弄得“西方化”,而还


以为那叫“进化”、“发展”。

苏东坡的诗:“十日春寒不出门,未知江柳已摇村!”怎么是“摇村”?
难道东坡“语文不及格,须留级一年”?老师给“修改”,结果是:一、“摇
动了村庄”;二、“在村子里那么摇晃”;三、“把村子的风景弄得像随着
垂柳树的长条而摆拂”;四、。。。

你觉得这“行”吗?为什么?

同样,古语了,至今常说的:“程门立雪”,——又来了一个“立雪”,
你说这又是“文言”了,对。但问题是你怎么“打倒”这种“文言”而把它
“进化”到“白话高度”的“良好语文层次”上去?

有人说了:这有何难,不就是“在雪里站着”或“站在雪地上”吗?有
甚奥妙可言?

假如中国人都如此“看待”汉语文,以为“站在雪地上”就能表达出原
来的同样的内涵、语气、意味、境界,即我们的“散文”可就真成了“散话”
——即不成文义的散乱胡云的“话”了。请君一思。


陌地红情
——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诗话

“红情绿意”,宋代词人创造了这种美好的语言。我自己对它,又别有
一层“感受”,宋代词人怎么也无法料想,到后世会有我这个人,竟把它和
《红楼梦》联在一起。真的,我曾几次设想曹雪芹写怡红院,多少受过它的
暗示或影响。

这种想法和一些有关的联翩思绪,过去难得机会一谈,岁月既久,也就
淡忘了。不想这一次在海外却使我重新想起了它,并且觉得又增添了新的内
容和意趣。

台湾省籍的洪铭水教授,在纽约州立大学布鲁克林学院任教,此番也应
邀出席了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盛会的第四天,忽蒙他出示诗句一篇,览之,
其文如下:

六月十九日晨起阴雨濛濛值逢雪芹生日有感

诗鬼未夭两百岁,吟风寄雨过西东。

红楼寻梦梦不断,陌地生情情也红。

他还为诗句和题目设了三条小注,在“生日”下,注云:“据张加伦先
生考证。”因为大会论文有一篇就是《曹雪芹生辰考》,主张雪芹实生于雍
正二年五月初七日,而今年的首届国际红学大会,适然巧值此时。他为“诗
鬼”作注云:“敦诚以诗鬼李贺比曹雪芹。”为“夭”字作注云:“周汝昌
先生认为曹雪芹未过中寿,故谓夭。”当然,我还可以代他作一条补注:陌
地生,是地名Madison 的音译,亦即大会的东道主人威斯康辛大学的所在地。
不待多言,洪铭水教授正是妙语双关,巧为运用。

我诵读此诗,觉其笔致不凡,深有意趣。结句尤见其深情别具。大会闭
幕后,他以一日的时间来陪我们同游大湖之滨,种种情意,我才体味到他对
来自祖国的出席者是怀着何等的感情,也才更理解他的诗句的深度。

照我看来,《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而同时又是一篇伟大的抒情
诗。国际红学会上出现了许多诗篇,——或者说离不开诗篇,也就不是费解
的事情了。因此我不妨将这些“诗的形式的红学论文”在此摘要介绍。读者
自有知音,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纽约市立大学的唐德刚教授,诗才极为敏捷,片刻而成,移时数首,使
我叹服——我也曾以“倚马”急就而自负过的。他早曾读过叶嘉莹教授的《哭
女诗》,感动得至于垂泪;这次在会上与她相识,立时赋诗为赠,其句云:

哭女诗中感性真,研红相识亦前因。

芹溪若再来尘世,卿是金陵榜上人!

叶教授早先与我虽系顾随先生的同门弟子,但仅曾通讯论学,未尝会面,
也是这次才得拜识。她现为加拿大籍,原是北京市人。她专研中国文学批评
史,学识高超,闻名国际。她虽非红学专家,而研红专文素为学者所重。她
的诗词,也是流传众口。

唐德刚教授为人豪迈,素性诙谐——我从他诗文中所得印象如此,但不
知恰确与否。大会第三天,我们座位相邻,他在右旁,忽然递过一张纸来,
我接在手中看时,却是一首七绝:

十八日晨,听周汝昌先生评余珍珠女士论文,许其不讥刺贾政袭人为难
能,深得我心,即席草呈汝昌先生,誓为后盾也。


自是尘凡奇女子,阿奴身世亦悲辛。

翻残脂后三千注,最恨酸儒骂袭人。

要理解这首诗,就得先把余珍珠女士的论文略作说明。她是哈佛大学的
研究生,这次论文的题目是《红楼梦的多元观点与情感》,大旨是说,雪芹
并不像一般小说家那样,对他笔下的人物各自先定下一个“成见”,然后从
这个单一的角度来向读者“灌输”那个作家自己固定了的死调门儿,从开篇
一唱到底,给你的是一个早就定型了的令人“一望到底”的死印象,——而
雪芹写人绝不是这样的手法,他从多元的观点,多个的角度,多样的态度去
“对待”这个人物,读者得到的是一种极丰富、极复杂(因而也就极深刻的)
活生生的印象。雪芹让你从这些当中构成你自己对这一人物的认识、理解和
评价,而雪芹是不自“表态”的。例如写宝玉,他是让一系列的别人,爱他
的、恨他的、笑他的、赞他的、慕他的、讥他的。。种种人的口中心中目中,
去写这个宝玉,而不是作者自己向读者竭力表白这是好人坏人、红脸白脸。
又如写贾政怒打宝玉,在这个大风波大场面中,雪芹把每一个人物都写得入
木三分,不管是贾政,是贾母,还是王夫人,李纨,以至钗、黛、凤。。无
不各尽其情——在那复杂而紧张的关系里面,各有各的心情处境,因此也各
有各的悲欢喜怒,书中人物的声泪俱下,使读者也不禁随之而感绪如潮,以
至流泪,——当此之际,首先是深深打动了你的心腑,为书中每个人而感叹,
却绝不是先去想什么谁是“正面人物”,谁是坏蛋。。。

以上是我本着余女士的见解和例证,自作“发挥”,皆非她的原来文字。
——我认为她能把雪芹艺术上的这一重大特色揭示与人,是她的极大的贡
献,是四五十篇论文中的最重要的论文之一,因此我作了特别发言,给以高
度评价,聆者动容。唐德刚教授的诗句,即是缘此而作。

再举一篇。威斯康辛大学的郑再发教授,亦赋七绝一章,其辞云:

送红学研讨会诸先生

一涉红楼假亦真,凭君说梦认前津。

原来宝镜诸多面,槛外人吟槛内人。

这也是在红学上极有关系的一首好诗。且看篇末所附自注说:

周汝昌先生称红学有内外,不可偏废。周策纵先生引申其意,以为外行
之见,亦红学之一部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大会开到第五天上,主题已由各个单篇论文
的评论进而转到总的研讨,即对数十年来红学的过去加以回顾,对它的未来
试作展望。我作了发言,略谓艺业道术,往往有内外之分,如武术有“内家
拳”、“外家拳”,医学有内科外科,连《庄子》等古书也分内篇外篇。。。
循此以立名,则红学亦有“内学”与“外学”:内学是对《红楼梦》这部作
品本身的研究、分析、鉴赏、评论。。;而所谓外学,则是对作品产生的历
史时代背景,文学史上的源流演变,作者的家世生平,版本的分合同异等等
所作的考证研究,此两者看似分门别户,实则殊途同归;外而忘内,则泛滥
无归,内而昧外,则识解欠确。所以切忌轻重之分,门户之见;必须唇齿相
依,合衷共济,外详而内始明,内确而外愈切。

我的这一席话,并非无故而发,是有其针对性的,明瞭海内外红学大势
的就能深得其味。多蒙耶鲁大学著名教授兼红学家余英时先生首先起立响
应,他不但对他以往的主张作了解释,并且风趣地表明:红学内外,实为相
辅相成,每一个红学家,都应当做到“内圣外王”的境界。


以余先生的响应为首,全场出现了热烈的气氛,这天整个上午的讨论实
际上是围绕着这一主题而进行的。我认为这次讨论之特别重要,对今后的红
学方向将会发生的深刻影响,都是史册必然当载的,而郑先生的诗句之作,
先给此次会议作了历史纪录,其重要性也将随着时间的进展而日益显现,“原
来宝镜诸多面”,是诗人的深切感受,也道出了《红楼梦》的异常巨丽环奇。

艺术的天地广阔无垠,在大会上作的诗,多种多样,最有趣的是,还出
现了很多篇为雪芹的残篇遗韵而补作的“全璧”诗。我屈指一计算,就有周
策纵先生的两篇,陈永明先生的一篇,唐德刚先生的三篇,如果再加上我以
墨笔写成字幅而带给大会展览的那九首,就一共有了十五首——都是七律!
就中“唾壶崩剥”一首原系拙作,而唐德刚先生在他的诗题中竟说“用弃园
唾壶崩剥韵”,乃误以为是策纵兄之戏笔。此篇本已有人误认为雪芹“原作”,
闹出了一场笑话,而今唐先生又这样一题,“五百年后”的考证家必定大伤
脑筋,又是一件聚讼纷纭的“公案”了。思之令人忍俊不禁。

《红楼梦》是一篇艺术奇迹,国际红学会也是一篇艺术奇迹,我为此语
作证,即举大会主席周策纵教授的“红楼梦外一支《血泪书》——为首届国
际红楼梦研讨会作”。这是一支散曲,所谓“外”,是戏言《石头记》原书
本有《红楼梦曲十二支》,所以是其外的又一支曲。你看他是怎样写的?

字字鲜红血泪潮,把十年生命都消磨了。毕竟有几度青春年少,怎禁得
尽拼换这风情月债,魄荡又魂销。桃红柳绿妖娆,风流人物痴还俏,一个个
话来嘴舌不轻饶,眉梢眼角争啼笑,刻画出腐心利欲,迫人权势鬼嚎啕。只
落得个荒唐梦幻,红楼白雪路迢迢。尽叫人从头细味把金樽倒,好一似大观
园重访了几千遭,想一想悲欢离合,炎凉世态,便古往今来也只共一朝。回
头看红学轰轰烈烈,更只是千言万语盾和矛,无穷无尽的笔墨官司总打不消。
没奈何,且拍案狂歌当哭,呼朋引类尽牢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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