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霓小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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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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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的答案,因此今日借重报界喉舌,又发此问。是否能引出“进一步”的思
索或解答,自不敢必——然而又私心暗自企盼之。

在此首先即需说明一点:目下对“文化”的用法(即观念、概念),那
是五花八门,热闹得很。报刊的“文化”版面或栏目,则有一特色,即铺天
盖地都是“歌手”“明星”“新秀”“鲜蕾”“开拍”“停机”“推出”“轰
动”。。和无休无止的什么“杯”“赛”“评”“奖”的“活动”。我想,
拙题所发之问,自不应“适用”于这类“文化”,因为在那个领域里,据说
有的唱一支、演一场的“辣价钱”够我们书呆子过小半辈子的呢!那值“大
钱”呀,低智者才会再发愚问呢。

由此可见,在下所指,“主要”是“书呆文化”——即像我这一“规格”
的、写本小书、撰篇短文的傭书、卖字者。我问的是这种“文化”,值钱吗?
——倘回答是“肯定”的,那么其所“值”之“钱”又是几何?

千万不要误会我是在“争稿酬标准”——那还不够值钱的人吃一点“小
食”的费用呢。争又何益。我说的是另外的美谈佳话。

西南一家出版社,“通过”首都一位编辑,主编一本东坡词赏,承蒙不
弃,要我写文。我那时寓居异邦,满心高兴,寒夜篝灯,为之走笔,心下自
以为这是“支持”祖国的传统文化的弘扬活动。等我归国两三年后,忽接该
社寄到一本书,就是那“词赏”了,打开看时,拙文确在(只是将宋词的“钿
车”印成了“铀车”!),但是该“社”作为出书者,连个打印的表示一句
“支持”“感谢”的纸片也不曾赏下来。此外,我想再索一册书,也曾自己
再三掂量可否。——回想异域寒灯走笔的那一点天真的(书呆本色的)热诚,
不觉自惭无味,不觉那热变冷,原来我们“关系”就是如此这般!后悔自己
的笔墨太“不值钱”,——然而悔则晚也。

于是我又想起不少“类似”的佳例来。为避“面面俱到”,今只举其一。
某大出版社要编唐诗宋词鉴赏书,来找我,我尽可能地尽了书呆的微诚。他
们那一炮打响了,发了大财。以后编辑向我诉说,惹得同行“眼红”,干出
了许多不正当的事,抢生意。我回信“浩叹”,深表同情。到宋词这回,那
年夏日我多次小恙,精力甚差,但念编辑同志热情督策,且言选目是“多多
益善”。于是我那书呆气就更是盛得“可观”了,我带病力疾,为之写了二
十五篇之多!

也是归国之后,忽然收到了这部书,看时,也是“纸片”无有。而且,
“唐诗”时我“争”过:撰多篇的,不应也只得一部书,争了来第二部。这
回“宋词”,二十五篇依然也只得一部——从此再无半字“联系”了。

天津一家“社”,出了我的书,待我甚苛。后来该社一位“离社领导”
亲口对我讲:“他们印您的书赚了大钱!”但这“社”这多年来,逢年过节,
也是“纸片”不肯赏赐一张的“廉政作风”。

例子到此已足。多了必惹人厌。

“送礼”,那是陋风,正要反对,岂宜提倡,但“礼”原有别,也不可
一概而论。文化企业,逢时遇节,用有限的适当的手段顺带印点儿“雅礼”
(即“纸片”之辈)联系联系,表示一点“不忘旧”的“文化交情”,我看
还是“无伤大雅”。人,图的未必都是“钱”,图的是一点点文化上的高一


层的感情交谊,否则他为什么卖傻力气呢?

干出版这行当的,首先得从思想上认识“文化值钱”,然后你的企业才
会随之而“值钱”。我们所得的那点儿“发表费”,有时还得“打官司”,
——这样,我们这一行干“书呆文化”的,也许还难免落个“向钱看”的美
称,你想世上的事,不是弄成了吃亏倒霉的只有那些老老实实的书呆子了吗?

我要问:这种书呆子如不值钱,出版事业就“值”得了“钱”吗?想事
情莫太偏得忘了本末。

如果出个考题,问问文化值钱与否,我估计“考生”都能答个“及格”。
目今干出版,也不容易,但其不容易,绝不是由书呆子“值钱”。你们待他
们“人情比纸薄”,出版事业就会“更加”“进一步”繁荣兴旺了?这个逻
辑,盼君再思,愿公三省。


笔会上的感叹

今年8 月11 日上午,北京图书馆为八十周年馆庆举行文化界名人笔会。
与会者有学界大师及艺苑翰墨丹青名手。我因事先已赋五言诗写成立幅奉
贺,也就躬与盛会了。但我目坏已甚,到会之后,竟辨不清济济一堂的皆是
何人。因想起沈尹默先生抗战时流寓蜀中,时作“杂诗”,有一首五律极有
趣,题目是“余因目疾,往往当前不能辨,每为人所怪。唯幸有耳——不然,
傲物之嫌何由得免。”其句云:“昨日宁当是?新来敢不疑?聪明原少用,
转益自多师。真觉和为贵,常闻‘某在斯’。平生欠混沌,有耳未聋痴。”
于是自笑:人家沈老还自幸有耳,我却连耳也无!真是愧对老前辈了。

正自忖度之间,任老继愈先生来俯就我于座旁,殷殷问语。我起先也并
不是一下子就认出来的,怕认错了闹笑话。后来我问任老高龄几何,答云已
七十八。我吃一大惊——哪里像将近八旬的老人?简直还是位中年略大些
的,虽也一目损坏,而全无老态。相形之下,我这衰残不堪的形状,益发可
怜可叹。于是腹内口占一绝句。其文云:

“论岁为兄论学师,

一城遥隔仰云霓。

相怜移席殷勤语,

感激青眸照我时。”

任先生生于民五,长我二岁。其目虽损,而炯炯有神。

随后,又遇上了季老羡林先生,如前番一样,又是他老先招呼我,我才
认出来。问年,已八十一高龄,步履如常,杖亦不用。言次,还说见我文章,
加以奖借。我又口占一绝云:

“八十一龄聪且明,

相逢常是肯呼名。

文章已入先生目,

奖许深知意不轻。”

又过了一会儿,大家登楼去参观善本室及馆藏古代珍贵手写文物。我正
俯身看一个卷子,是司马温公的手迹,还有删削文字的墨杠,这时忽然身旁
有唤我之声,抬头一看,竟是启功先生。穿着西服,满头霜雪,也是八旬老
人了。想起我们多年来的各种文字翰墨之交,累牍难尽。我著《红楼梦新证》,
收录《楝亭图》四卷所有题咏,就是启先生早年手写的全文,由张伯驹先生
借给我的(原要赠我,未敢拜收。今恐不可觅矣!),后来启先生常临敝居,
一次他将尹继善手写诗卷携来惠示,方知他令夫人章佳氏即系出尹公(令夫
人也曾莅门楼胡同敝寓)。这是因为雪芹小照上题明尹公曾招致雪芹于幕府,
其旁有尹题诗,启先生特以手卷见示,可证画像题诗确是尹之亲笔无疑。

这些往事,使我又口占一诗,略纪所感。其句云:

“相逢呼我倍增欣,

已易西装鬓似银。

却忆当年踪迹密,

尹公诗卷证真芹。”

我的诗才不高,又只是随口吟成,原不足观;但念一次盛会上得蒙三位
大师不弃,皆不曾计较我之失礼,而先来俯语,是深怜我耳目俱坏之境,意
在鼓舞。感蒙于怀,曷能自己,因将陋句载入短文,以存一时之嘉会,兼志


三先生之高谊。


收藏之思索

诗曰:

铁网珊瑚好护藏,

收来满目尽琳琅。

中华珍宝夸珠玉,

亦有青毡识旧香。

收藏,在西文中有一相当的字义,即Collection。其实只是一个“收集”
的意思,而无“藏”义显于其间。我们汉语华文,特重一个“藏”字者何也?
回答此问,就说来话长了。

藏作动词,人人会读也能懂;藏作名词,就未必然了。因为作名词时,
它是去声音zàng,比如说书唱戏,把唐代大法师玄奘称作“唐三藏”,那儿
的音就是zàng 了,一点儿不能差错。三藏是佛家经书分为三大类的综合名
称,犹言“三部宝库”之“库藏”也。由此已可晓悟:藏是积聚珍贵财富之
所在。

或许有问者:收已足矣,何必又来一个藏?藏就是“不敢见人”,大有
“自私自利”的气味,何足为训呢?是以收而不藏,可矣。

这话粗听起来,大是有理,——无奈禁不住细究细思。

藏虽也有“消极面”涵义,但其“积极面”意义却更为重要,忽视了它
就易陷“只知其一”的狭境中了。因为——

第一,藏是为了“保藏”“护藏”,不是只为“自私”“占有”。比如,
你若收集了若干珍异文物,难道就都摆在露天地里,任其风化雨淋不成?你
总得有一间屋子,让所收诸品不致受到损伤。此即“藏”也,何“私”之云
耶?

第二,自古以来,凡珍惜文物而“变成”了所谓“收藏家”的,大抵起
先是太平盛世,然后不幸离乱丧败,人祸天灾,相继而至,如不妥善而藏,
必然一朝化为灰烬,如南北宋之交的赵明诚、李清照夫妻二人的惨痛经历,
谁不为之扼腕而深感中华文物之浩劫竟至于此?

第三,若说一位收藏家,他平生安泰,未逢乱世,又何必谋其“藏”乎?
君不见古今历史,小说戏剧,那《一捧雪》是一个玉杯的大惨剧,而《红楼
梦》中贾赦“大老爷”伙同贾雨村,为了几把佳扇,害得人家石呆子家破而
人亡乎?巧取豪夺,阴谋毒计——他不“藏”又怎么得活呢?

所以论人论事,切忌只讲“浮面”上的浅理,而不明世事人情的极大复
杂性,便轻薄批人判案,自以为“高明”“正确”。

综而言之,就大体而论,多有些善心的收藏家,是好事而不是坏事。

对于个人来说,有条件从事收藏的,往往是珍惜中华历史文献、钦慕历
代大师巨匠的心血创造的高层精神境界的人士,不然他只会花天酒地去寻求
低级享“乐”而“不屑”弄什么“收藏”的。再者,只要具有收藏能力的人,
又必定先有一定的审美文化基础,而在不断“收”的过程之间又会日积月累
地丰富、提高了自身的文化素养与修养——除了那种“古董贩子”为了赚钱
不在此论而外,收藏家定然皆属不俗之士。这一点,对于我们的一般国民、
社会文化素质的改善,也会有其良好的作用。

所以,我为收藏事业和风气作此微薄的赞词和喜幸的祝愿。


丙子深秋于燕都东皋


不离本行

我能为《书香集》写篇小文,实在打心里高兴——说真的,甚至有点儿
荣幸之感,所因何故?就是我还能与书沾点边,这确是一桩大事。不过您也
不必误会,倘若将来有《铜臭集》问世,那时未必就一准没有我的大作收进
去,因为人会走运,说不定我也发了洋财,成为“十万元户”,一脱寒酸之
气——谁知道呢!

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不暇去讲什么人品道德,这类虚无缥缈的名词,专讲
香臭得兼,先弄点儿书,必要时他偷都“可以”——然后凭那资本去骗钱,
也能,不,才更能“饮誉”海内外。在他看来,书名字取作铜香书臭,是同
样十分美好惬意的。

但是咱们的洋财还没发成,所以仍旧守这一点儿本份——先为《书香集》
点染篇幅。

我不喜欢写“就事论事派”的文章,因为那其中什么联系都不在考虑之
下,孤立地“论”起来,以致那“事”就成了游魂幻影。比如拿书来说,你
不讲论它产生的时地、背景、思潮、风气、人事关系、特殊关系。。等等一
切,就来“说书”,那是书铺记流水账,很难成为“读物”。咱们《书香集》
不宜开账单,莫效“著录家”,恐怕是主编先生的一项基本要求。如所料不
致太差,那么拙文的书香气味不管多么浓郁,也得容许夹杂着一些(适量)
看上去是题外之言才行。当然,书香也似梅馨,“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
动月黄昏”,方是真梅之境;你若弄上巴黎的什么牌号的“系列”香精超级
化妆品,梅就成了时装模特儿了。所以,书之为香,不自外来涂抹,而是本
体内生。准乎此,书也有臭书,无待“考证”而可知。就是香精洒多了,也
会物极必反,杂以狐臭,那可真是世上最难闻的气味。——这么一来,为《书
香集》写文可不是容易事。

古时的秀才,写卖驴券,三纸犹不见“驴”字。咱们不能三纸不见“书”
字,但也很难走向另一极端:句句都见“书”名。天下书多,汗牛充栋,我
想了半天,结论还是谈谈《红楼梦》,别的书,让它先靠后一会儿。

现在有的人发《红》财,吃《红》饭(社会舆论如是云),曹雪芹贫困
一世,作品却也可以转化为铜臭,思之未免堪悲。但是《红楼梦》并非靠“系
列化妆品”而生香,这一点是无须乎再调查研究的,因此谈谈它,满有理由。

《红楼梦》这部书,香在哪里?馥于何处?有人以为,它专写女子裙钗,
所以香生于脂粉。你看,这和“系列化妆品”虽有古今之别,实无本质之差。
世界上,写女人的书可多哩,未见得一概都香。雪芹之书,满纸生香,却不
是只因他专写“闺友闺情”。其故安在?他安排好让书中人读《会真记》,
他特意点出,读完了,不但手不忍释,而且“余香满口”。于是,我就要问
一句:这香,究竟是什么?既谈书香,必须回答这个问句。

有人又即答云:这是指词句的华美,情事的香艳,有何难解之可言?看
来,谈咱们中华文化,就是中国人自己,也是颇为复杂麻烦的事情。对于雪
芹所下的这个字眼,理解认识起来,就“士各有志”,“人异其趋”了。

上面我出了个难题,如何解决?定然也得像大观园中姊妹们向史湘云说
“请君入瓮”,由出题的人自己作出这份考卷。幸而我早有准备,遂尔答曰:
雪芹所说的读了某部好书,竟会“余香满口”,那香不是别的,就是中华文
化的最独特最美好的一个特点特色:诗,诗的境界。


《红楼梦》不是小说吗?是小说,又不是小说。小说是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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