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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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婚约-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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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领,或者没有办法证明身份的,全法国医院里一共有三十多个。跟玛奈克年龄接近的,有十来个。这十来个里面,头发是棕色的有七个。这七个棕发里,眼睛是蓝色的有三个。这三个蓝眼里,没有一个缺手断臂的。虽然如此,西尔万还是到夏特丹、牟城和第戎这三个地方去看了三个蓝眼的。经过这个极度失望的打击,一天晚上,玛蒂尔德实在受不了,拿桌上的盘子和酒杯出气。西尔万看到以后,把这整个寻人事件称为〃伤心行动〃。虽然各医院的〃伤心行动〃宣告失败,但玛奈克的存活问题还不能盖棺论定。一个可能性是,失去记忆的玛奈克被德国兵俘虏了,在战后被一些好心的德国人收容在某个家庭里;另外一个可能性是,玛奈克神智仍然清醒,知道如果自己一旦被发现,他家人和玛蒂尔德可能都要被冠上〃共犯〃的罪名,因而不敢露面;还有一个可能性是,不管玛奈克神智是否清醒,记忆是否存在,他又饿又冷地在路上流浪时,在某地找到一个安身处,而且还碰到另外一个玛蒂尔德。有没有这些可能呢? 
她只告诉维罗尼卡·帕萨望,就算她永远再也见不到她未婚夫,她也要知道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失踪的。她惟一想知道的是,那个下着大雪的星期日,在敌我双方的战壕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剩下的她都不太在乎,她觉得这些细节都不甚重要,同时也不甚真实。 
就拿她坐的轮椅来说吧。别人其实都不需要怜悯她,因为她自己根本不在意,也根本不记得。她靠着轮椅行动已经成了习惯,想都不需要想。如果她想起轮椅的话,那是因为她的轮椅牵扯上所有关于玛奈克的记忆。 
别的日常生活中的事情,她都不感兴趣,尤其是那些普通人津津乐道的新闻。这个世界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一概不知。法国有没有新任的总统?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从前的那个总统,在一天晚上穿着睡衣,从一列开动的火车上掉了下去。可是她不记得那个总统叫什么名字。这些都是真实的事情吗?维罗尼卡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笑容,她轻轻地摇着头,草帽下的黑色卷发也跟着摆动。 

第49节 整天把你背在背上
后来她喝到第二杯波尔多酒时,黄昏已经悄悄地爬上窗棂了。她对玛蒂尔德说:〃我很想告诉你我是怎么跟布盖闹翻的,可是他要我发过誓,让我绝对不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玛蒂尔德用同样的语气回答,还特别加上了一点巴黎口音:〃如果你发过誓,那就千万别对任何人说。〃然后换成一种比较严肃的态度说:〃不管怎么样,我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大概猜得出来是谁告诉我的吧?〃维罗尼卡看了她一眼,然后把大大的黑眼睛一转,像个做错事被大人责骂的孩子一样,很委屈地点了一下头。玛蒂尔德叹了一口气:〃其实知道这件事对我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你知道,有时候我想像力太丰富了。就拿那双军靴来说吧,我还可以编出一个很复杂的故事呢。〃 
维罗尼卡听了这话,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她很优雅地啜了一小口酒,眼睛看着别处说:〃跟你在一起我感到很愉快,我都不想离开了。〃 
维罗尼卡这句话为这段幻想时光写下了一个句点。三天后,玛蒂尔德进入第二个又黑又长的时光隧道。第一次是在接到玛奈克死亡的消息后。不过,第二个隧道比第一个还要恐怖。画展结束以后,玛蒂尔德把行李整理好,预备跟西尔万一起回不列敦角。当她正要跟家人出于礼貌共进回去前的最后一次晚餐时,鲁维来电话找玛蒂尔德。她独自推着轮椅去接电话,听筒挂在一个托架上等着她。听筒黑白相间,是她母亲特别精心选购的。她越接近电话,心里就越害怕,拿起听筒时,害怕得简直就要昏倒。这个害怕的心理真实性如何,没有人知道。很可能是玛蒂尔德事后回忆起这个时刻,用改写历史的心理,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假象,借此安慰自己。 
鲁维刚从他的〃军官朋友〃那里听到一个极重要的消息:他们在皮卡第区找到了玛奈克和他四个同伴的墓地。他们是一九一七年三月被埋在那里的,每个人的坟墓上都竖了一个十字架,十字架上写着他们的名字。一九一七年三月德军撤退以后,联军在〃黄昏宾果〃他们两个月前死去的地方找到他们的尸体。一月八日星期一,一队英国士兵发现了这五个人的尸体。出于怜悯之情,英军把他们连着衣服、铭牌,草草地埋葬在一个炸弹坑里,上面盖着一块篷布。鲁维在电话里说:〃小玛蒂,对不起这样伤你的心。你知道他已经死了。你什么时候想去那里看看,我会陪你走一趟。我们带西尔万一起去。〃 
鲁维把电话挂了很久以后,玛蒂尔德的前额还靠在托架上,像睁眼瞎子一样试着把手中的听筒挂回去。她挂了半天,听筒仍吊在电话线上挂不回去。她忍着不哭。她忍着不哭。 
奥赛格的金合欢 
一九一年六月。 
玛蒂尔德十岁半。玛奈克那个月四号刚过十三岁生日。那天不是星期五就是星期六,她不记得了。玛奈克穿着短裤、横条纹的水手上衣,背着书包,从学校放学回家。经过波爱玛别墅时,他在环绕花园的铁栅栏前停下脚步。玛蒂尔德坐着轮椅,在花园的另一端。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天他会从别墅前面经过。他住在奥赛格湖的另一边,所以没理由绕这么大一圈。不管怎么样,那天下午,他人就在别墅前,从铁栅栏的缝隙间看着玛蒂尔德,看了一阵以后就发问了:〃你不能走路啊?〃 
玛蒂尔德摇摇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提起脚就走了。一分钟后,他又回来了,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问道:〃你有没有朋友?〃玛蒂尔德又摇摇头。他眼睛看着别处,费了很大的劲冒出一句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做你的朋友。〃玛蒂尔德又摇摇头。他把一只手举向天空,大叫:〃混蛋!〃提起脚又走了。 
这次,他花了至少三分钟才又再出现。他还是站在铁栅栏前,可是书包不知怎么的不见了,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高高在上、理直气壮的模样。他对玛蒂尔德说:〃我很壮,可以整天把你背在背上。还有,我还可以教你游泳呢。〃她自以为了不起地问道:〃真的吗?你怎么教我游泳?〃他只回答:〃你放心,我自有办法。我们可以用浮筒让你的脚浮在水面上。〃玛蒂尔德听了又摇摇头。玛奈克把面颊鼓了起来,往外吹气说:〃这个星期天我要跟我爸爸出海打鱼,我可以捕回这么大一条鳕鱼给你。〃他张开两个手臂,比出一条大鳕鱼的样子。 
〃你喜欢吃鳕鱼吧?〃她摇摇头。 
〃鲈鱼呢?〃又摇摇头。 
〃螃蟹脚呢?我们渔网里总 
是捞回一大堆。〃她把轮椅转了个方向,推着轮子离开了。他在后面大叫:〃算了吧,巴黎人。你不要认为我是对你吹牛。你一定嫌我身上的鱼腥味太重,对吧?〃她耸耸肩,不理他,尽快把轮椅推向屋子。她听到西尔万在花园的某个地方提高声音说:〃嘿,小鬼,你是不是要我在你屁股上踢一脚啊?〃 
当天晚上,玛蒂尔德睡在床上,幻想着那个小渔夫背着她在通往湖畔的森林小径上散步,在不列敦角的大街小巷上游荡。有些上了年纪的老太太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他们经过,不由得称赞说:〃多漂亮的一对!你们看看这种泛滥的友情。〃 
后来,当她从母亲那里学到,没有人使用〃泛滥的友情〃这个词汇时,她非常失望。她把老太太的台词改了一下,变成:〃你们看看这种传染性的友情〃,后来干脆又改成〃传染性的爱情〃。 

第50节 向来是全身赤裸
第二天下午同一个时间,玛奈克又来了。玛蒂尔德在花园里等着他。这一次,他坐在铁栅栏外的矮墙上,背对着她坐了一段时间,一直没有正眼看她。他说:〃我在苏尔兹有很多很多朋友,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自找麻烦,跑到这里来看你。〃她问:〃你真的知道怎么教我游泳吗?〃他点点头。她把轮椅推近,碰了一下他的背,要他转身看她。他眼睛是蓝色的,黑发卷卷的。他们两人透过铁栅栏,非常正式地握了一下手。 
他有一只狗、两只猫。他父亲有一条渔船,停在港口。他从来没去过巴黎,也没去过波尔多。他去过的最大城市是巴约讷。他从来没有跟女孩子做过朋友。 
也许就在这天,也许是另外一天,贝内迪特走到阳台上,对玛奈克说:〃你坐在外面干什么?你以为我们都是不懂礼貌的野人啊?大门是开着的。进来吧。〃玛奈克回嘴说:〃你要我进去让那个红发佬踢我屁股啊?〃贝内迪特笑起来,把西尔万叫出来。西尔万对玛奈克说:〃你要知道,我最讨厌别人叫我红发佬。如果你再这样形容我,我真的要踢你屁股了。你是苏尔兹的朗格奈家的玛奈克吧。你爸爸要是知道我踢你屁股,大概还要好好谢谢我帮他教育儿子呢。你最好赶快进来,免得我改变主意。〃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友情从打打闹闹开始,到后来越变越亲热。贝内迪特、西尔万甚至鹰嘴豆,全都马上对玛奈克生出无限好感。几乎每天下午,贝内迪特都要为他们准备点心。她觉得孩子要能吃才算健康活泼。西尔万觉得才十三岁的玛奈克,能在课余之暇帮助他父亲捕鱼,帮助他身体衰弱的母亲做大大小小的家事,可以说是相当难得。 
放暑假了,如果玛奈克没有跟父亲出海打鱼,或者没有在锯冬天取暖所需的木头,他就会带玛蒂尔德到湖边去。他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一个背向大西洋的湖滨地带,几乎就在哥狄斯客栈的对面。那儿长满了一片矮林、灌木丛和连夏天也开花的金合欢花,一直延伸到沙滩上。那里向来无人踏足,只有星期天才会有一个留着胡子、穿着讲究、戴着一顶草帽的城里人出现。 
那个人在离湖滨稍远处有一个渔夫的木屋和一条木船。玛奈克叫他〃凶神恶煞〃,其实他并不凶恶。有一次,玛奈克帮他把渔网从湖中捞起来,而且还告诉他如何多抓鱼的技巧。他看到玛奈克年龄这么小,可是对捕鱼的常识那么丰富,感到十分惊讶。玛奈克很骄傲地对他解释:〃我根本就生在湖底,怎么会不懂这些事呢?〃经过这次以后,〃凶神恶煞〃也被玛奈克给迷住了。当他看到玛奈克和玛蒂尔德两个人跑到他的地盘时,他只是向他们挥挥手,问他们好不好而已。 
第一个夏天过去了,第二个夏天又来了。玛蒂尔德觉得她好像是在第二个夏天才决定要学游泳的。玛奈克用软木制造了一些浮筒,绑在玛蒂尔德的脚踝上。他往前游时,玛蒂尔德就抱着他的肩膀。她不记得在学游泳时曾吞过水,她只记得从心底散发出一种欢乐之情,对自己产生一种感激的心意,这是一种平生少有的经验。她学会了怎么浮水,学会了只用双手划水就可以向前游,甚至学会了只用双手就可以翻过身来,用仰式游泳。现在细想,她确定她是在第二个夏天,就是在一九一一年那个热浪袭人的夏天,学会游泳的。她在湖里快快乐乐地游泳时,绰号〃绅士〃的古斯塔夫·拉格朗日,在他忠实的机械工〃六分钱〃的追随下,赢得法国自行车大赛的冠军。 
玛蒂尔德那年还没进入青春期,一点胸部也没有;同时,她也没有游泳衣。她第一次下水游泳时,是穿着内裤,光着胸部的。白棉布的内裤下面还开了一个口,这样她小便比较方便。后来,她发现白棉布内裤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晒干,决定干脆光着身子下水,免得麻烦。至于玛奈克,那就更不用提了,他向来是全身赤裸下水游泳。 
如何把玛蒂尔德弄到〃凶神恶煞〃的地盘上,就已经是一件相当伤脑筋的事。首先,他们把轮椅推到离沙滩最近的地方,然后玛蒂尔德抱着玛奈克的脖子,让他托着她的膝盖和上身,把她从轮椅上抱起来。他们穿过矮林和灌木丛,玛奈克还要随时伸出一只手,把挡在面前的树枝拨开。他就这样把玛蒂尔德一直安全地抱到湖边,把她轻轻地放在沙滩上。然后他再自己一个人回去拿轮椅,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免得要是有人看到,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跑去报警,那就麻烦了。游完泳,玛蒂尔德的头发干了以后,他们再把来时的一连串动作倒回去,重复一遍。 
一天晚上,玛蒂尔德的妈妈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觉得咸咸的,立刻又在她手臂上舔了一下,很惊慌地说:〃你掉到海里去了!〃玛蒂尔德从来不撒谎,很坦白地回答说:〃我不是掉到海里,海里浪太大;我是掉到奥赛格湖里去的。我本来想自杀的,让·朗格奈把我救了起来。他怕我淹死,决定干脆教我游泳。〃 
马帝约·杜奈听到了,也对玛蒂尔德的游泳方式感到害怕。从那天开始,玛蒂尔德终于拥有一件说得过去的游泳衣,玛奈克也有一件白底蓝条纹有背带的游泳裤,胸部上有一个盾形纹章,上面用拉丁文写着几个字。玛蒂尔德在学校已经开始学拉丁文了,当玛奈克问她纹章上的拉丁文在说什么时,她回答说那些字没有什么意思,然后牙齿和手指甲并用,把纹章从游泳裤上扯了下来,在游泳裤上留下了一个印子。玛奈克看了很不高兴,说现在人家会以为游泳裤是二手货。 
暑假过后,玛蒂尔德又回到巴黎郊外奥德易镇一个修女办的教会学校去读书,包括学拉丁文。学校就在她家旁边,她几乎都可以像个大孩子似的,自己推着轮椅去上学。可是出身贫寒、在法国北部某个小城长大的杜奈先生,是个马蹄铁匠的孩子,非常希望他自己的孩子能优优裕裕地过日子。他刚用〃自己赚来的钱〃在拉封登街买了一栋豪华的私家住宅,并要他的司机每天接送玛蒂尔德上下学。玛蒂尔德不想去记那个司机的真实姓名,所以一直都叫他〃飞车手〃。玛蒂尔德的法文、历史、科学和数学成绩都很好。上课的时候,她坐在教室最后边,正对着中间的走道。她的书桌是两张并在一起的。修女都对她很好,同学也还可以。课间活动的时候,她就看着她们玩。她感到最不能忍受的是,当一个新同学来的时候,总要想办法向她示好:〃我帮你推轮椅,好吗?〃或是:〃你要不要我把球丢给你?〃 

第51节 放个大臭屁作为答复
一九一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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