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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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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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她还被任命为系党总支的副书记。于是,张思远放心了,何况,海云上下班也是由市委
的车子接送……
    晴天霹雳。在1957年的反右斗争中海云被揪出来了。“我实在没想到你会堕落到这
一步,你怎么竟然去为那些反党的小说喝采?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忘记了吗?”他
背着手,踱来踱去,立场坚定,铁面无私。“只有低头认罪,重新做人,革面洗心,脱胎换
骨!”他的每个字都使海云瑟缩,就像一根一根的针扎在她身上,然后她抬起头,张思远打
了一个冷战,他看到她的冰一样的目光。……一个月以后,海云提出来离婚,他仍然想挽
回,但是各方面的情况都说明离婚是不可避免的了。在他最后一次见到已经办好离婚手续的
海云的时候,他甚至发现了海云脸上的喜气,这曾经使他大为恼怒。“堕落了,确实是堕落
了。”他对自己说。
    枝头的树叶呀,每年的春天,你都是那样鲜嫩,那样充满生机。你欣悦地接受春雨和朝
阳。你在和煦的春风中摆动着你的身体。你召唤着鸟儿的歌喉。你点缀着庭院、街道、田野
和天空。甚至于你也想说话,想朗诵诗,想发出你对接受你的庇荫的正在热恋的男女青年的
祝福。不是吗,黄昏时分走近你,将会听到你那温柔的声音。你等待着夏天的繁茂,你甚至
也愿意承受秋天的肃杀,最后飘落下来的时候,你甚至没有一声叹息。因为你已经生活过
了,尝过了,爱过了。你虽然只是一片小小的叶子,却为大树、为鸟儿、为情人做了你所能
做的一切。但是,如果你竟是在春天,在阳光灿烂的夏天刚刚到来之际就被撕掳下来呢?你
难道不流泪吗?你难道不留恋吗?虽然树上还有千千万万的树叶,虽然第二个春天会有同样
的千千万万的树叶,虽然这棵大树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也许永远不会衰老,然而,你这一片树
叶却是永远不会再现的了。地老天荒,即使这个地球消逝了,而宇宙间的星云又重新结合成
一个又一个的新的地球,你却永远不会再接受到阳光和春雨的爱抚了,你也永远不能再发出
你的善良的絮语了。
    然而汽车在奔驰,每小时六十公里。火车在飞驰,每小时一百公里。飞机划破了长空,
每小时九百公里。人造卫星在发射,每小时两万八千公里。轰隆轰隆,速度挟带着威严的巨
响。

美  兰
    美兰是一条鱼。美兰是一只雪白的天鹅。美兰是一朵云。美兰是一把老虎钳子。
    海云才走,美兰就来了。很可能这出自许多关心他的人的通力安排。他们早就不赞成一
个市委书记和一个学生娃娃式的女人共同生活。美兰浑身放着光泽和香气。美兰有一张大白
脸。美兰那样坚定地来填补海云留下的空缺,好像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她来接任书记夫人
的职务就像他接受书记的职务一样充满信心和不容怀疑。她有时候凝神沉思,脸上显出一种
难以捉摸的表情,前额上会出现两道显得有点儿凶恶的竖纹。然而只要一看到张思远,这竖
纹便立即消失了,露出迷人的微笑。她的到来使张思远的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变化。衣、食、
住、行,一切都出现了飞跃。“为了你的工作……”美兰把这句话挂在嘴上,使他觉得名正
言顺、心安理得。旧沙发换了新沙发,金黄色的缎子面闪闪发光。他软瘫在上面,舒适而又
疲乏。他恍惚有一个印象,美兰动不动就找行政处交涉什么。他抗议说:“不要随便提什么
要求。生活上不要太讲究。原来的沙发就很好,换什么?”美兰嫣然一笑:“瞧你说的!你
忙得忘记了一切,你忙得未老先衰了,你难得回家休息那么一小会儿,难道就不应该把条件
搞好一点儿么?”他没说什么。他正在横下一条心搞炼钢,许多家庭把锅都砸了。反右,反
右倾,反保守,形势逼人,他的神经长期处于紧张之中。一个新的发光的柔软的沙发,正像
一个新的发光的温柔的夫人一样,对于他来说决不是什么奢侈。只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他模
糊地感觉到自己的生活要听从美兰的安排,有时简直是被美兰牵着鼻子走。这使他有些不
快。在更偶然的情况下,一个娇小的、瘦弱的、纯洁的海云的影子在他眼前一闪,他心头蓦
地一动,他大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好像一株小树从车窗外面掠过,他定睛看时,小树早已
经被车轮抛在远远的后面了,他没有工夫怀恋,他没有工夫叹息。

变  异
    处境和人,这二者的关系是怎样的呢?坐在黄缎面的沙发上,吸着带过滤嘴的熊猫牌香
烟,拉长了声音说着啊——喽——这个这个——每说一句话就有许多人在旁边记录,所有的
人都向他显出了尊敬的——可以说,有时候是讨好的笑意的,无时无刻——不论是坐车、看
戏、吃饭还是买东西——不感到自己在生活中的特别尊贵的位置的张书记,和原来的那个打
着裹腿的八路军的文化教员,那个为了躲避敌人的扫荡在草棵子里匍伏过两天两夜的新任指
导员张思远,究竟有多少区别呢?他们是不同的吗?难道艰苦奋斗的目的不正是为了取得政
权、掌握政权、改造中国、改造社会吗?难道他在草棵子里,在房东大娘的热炕上,在钢丝
床或者席梦思床上,不都是一样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每一天和每一夜献给
同一个伟大的党的事业吗?难道他不是时时怀念那艰苦卓绝的岁月,那崇高卓越的革命理
想,并引为光荣么?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无政府主义,那种视胜利为死灭的格瓦拉式的“革
命”,究竟与我们的现实,我们的人民有什么相干呢?他们是相同的吗?那为什么他这样怕
失去沙发、席梦思和小汽车呢?他还能同样亲密无间地睡在房东大娘的热炕头上吗?
    他怕失去他的领导职务,绝不仅仅因为生活上的优厚条件,他自己辩解说。他怕失去
党,失去战斗的岗位,失去在这个伟大的队伍中的重要的位置。位置,位置,位置好像比人
还要重要。这些年,他主持一个又一个的运动。他亲眼看见了那些失去了位置的人的狼狈
相。揪出来,定性,这是比上帝的旨意,比阎王爷的勾魂诏,比任何人和多少人的愿望、意
志和情感更强大一千倍的自在的和可畏的力量。他当过市委书记,他自以为是全市的主宰,
但是,当海云被“揪出来”和“定下来”以后,他毫无办法可想。他亲手经办了一个又一个
的揪出来和定下来的事情。一夜之间,一个神气活现的领导干部便成了人人所不齿的狗屎,
扬起的眉毛塌下来,刺人的目光变得可怜巴巴,挺直的腰身弓下去,焕发的容光变得毫无血
色。人们对这种挨斗的脸色有一种粗野的比喻,叫作像被屁熏过一样。这简直是一种魔法,
一种丝毫不逊于把说谎的孩童变成驴子、把美貌的公主变成青蛙、把不可一世的君王变成患
麻疯病的乞丐的法术。
    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个法术会施行到他的身上。历次运动中,他经常给下级、给群众讲:
“无产阶级在斗争中体会到的是胜利的喜悦,斗争对于我们是得心应手的事情。只有没落阶
级,才对斗争充满灭亡前夕的恐惧和感伤。”那么,1966年为什么他一听见红卫兵的锣
鼓声就心跳呢?
    事后他经常回忆,这一天是怎么到来的。当“五·一六通知”刚刚下达的时候,他仍然
像历次运动一样,紧张中又有点儿兴奋。他知道这样的运动既是无情的又是伟大和神圣的。
但这次势头好像特别猛。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他只有迎着风浪上。而且他深信这一切是为了
反修防修,是用革命手段来改造社会、改造中国、创造历史的必要。他知道又要有一批领导
干部倒下去,但是为了党的利益他不能温情,他毫不犹豫地举起了阶级斗争之剑。他批准了
对于报纸副刊主任的批判,这种批判实际上是政治上的乱棍。接着又把文联主席作为黑帮头
子抛了出来。报纸上一个劲儿地提醒人们警惕走资派舍车马保将帅的诡计,一个文联主席是
太小了,于是他横下心抛出了市委宣传部长。然后是分管文教工作的副书记。黑帮、牛鬼蛇
神越抛越多,越抛越把他自己裸露到了最前线。终于,水到渠成,再往下揪就该轮到他自己
了。
    但他仍然觉得突然,觉得不可思议,觉得是另一个张思远被揪了出来,被辱骂,被啐唾
沫,被说成是走资派、叛徒,“三反”分子。他觉得还应该有一个张思远才是他本来的面
目,那个张思远坐在市委小楼(专为常委以上领导干部办公用的)的书记办公室,小楼门口
有武装警卫。办公室有两间,外面一间比较大,铺着略旧了的地毯,墙上挂着市区平面图、
城市规划图、绿化图和郊区水利工程图。一张一头沉办公桌,桌上有电话分机,还有一套沙
发。他的秘书坐在一头沉的后面,细心、负责、一丝不苟。里间屋是他用的,有讲究的吊灯
和台灯,有崭新的地毯,有黑漆硬木的大写字台,有皮面的旋转软椅,还有一张铜栏杆的钢
丝床,供给他在中午或会议的间隙小事休憩之用。他看文件,他写批语,他划圈和打勾,他
打电话,他沉吟、苦思,他毅然决断,然后告诉秘书去办。按他的级别,省辖市的书记本来
不应配秘书,但是办公室还是派了一个秘书来,多年来,别人,他自己和秘书本人都认为就
是他个人的秘书。除去全市的工作,他没有个人的兴趣,个人的喜怒哀乐。他几乎整整17
年没有休过假。甚至于在看他自幼喜爱的地方戏的时候他也不得安宁,有些急件要送到剧
场,有些电话转到了剧场来。离开了领导工作,就不存在什么张思远。同样,他也从来没有
想象过市委能离得开他。
    然而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张思远,一个弯腰缩脖、低头认罪、未老先衰、面目可憎的张思
远,一个任凭别人辱骂、殴打、诬陷、折磨,却不能还手、不能畅快地呼吸的张思远,一个
没有人同情、不能休息和回家(现在他多么想回家歇歇啊!)、不能理发和洗澡、不能穿料
子服装、不能吸两毛钱以上一包的香烟的罪犯、贱民张思远,一个被党所抛弃,一个被人民
所抛弃,一个被社会所抛弃的丧家之犬张思远。这是我吗?我是张思远吗?张思远是黑帮和
“三反”分子吗?我在仅仅两个星期以前还主持着市委的工作吗?这个弯着的腰,是张思远
书记——就是我的腰吗?这个灌满了稀浆糊的棉衣(红卫兵把大字报贴到了他的背上,顺手
把一桶热浆糊顺着脖领子给他灌进去了)是穿在我身上吗?这个移动困难的,即使上厕所也
有人监视的衰老的身躯,就是那个形象高大、动作有力、充满自信的张书记的身躯吗?这个
像疟疾病人的呻吟一样发声的喉咙,就是那个清亮的、威风凛凛的书记的发声器官吗?他一
次又一次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他得到结论:这只能是一场噩梦。这是
一个误会,是一个差错,简直是在开一个恶狠狠的玩笑。不,他不相信自己会成为党和人民
的敌人,不相信自己会落得这样下场。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
的原理。这个活着还不如死了好的癞皮狗一样的“三反”分子、黑帮张思远并不是他自身,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躯壳硬安在了他的身上。标语上说:张思远在革命小将的照妖镜下现了
原形,不,那不是原形,是变形。他要坚强,要经得住变形的考验。
    但是,冬冬的几个嘴巴把他的精神支柱摧垮了。

冬  冬
    父亲对于孩子的感情和母亲是不同的。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不,从生命的信息突然
发生在自己的肚子里,孩子的一哭一笑,一动一止,一声一息都牵动着母亲的心。而张思远
在开始的时候竟然感觉不到那个软软的、抱也抱不起来、身上带着尿臊味儿、哭起来没完、
哭起来就闭上眼睛不肯睁开的小生命和自己有什么不可分割的关系。由于第一个儿子的夭
亡,他对于1952年冬天来到他和海云的生活里的冬冬,抱着一种特别小心翼翼的加意保
护的态度。这是一种责任感,这是一种习俗——父亲都应该爱儿子。然而,这不是爱。有爱
也暂时还只是对于海云的。他知道海云是怎样牵肠挂肚、如呆如痴地爱着孩子,在海云坐月
子的头一个星期,张思远为了海云甚至需要做出非常喜欢冬冬的样子,这使他觉得羞愧、不
自然。
    十个月以后,海云休学完毕,走了。冬冬已经能站立,能扶着墙挪动一下步子,能用含
糊不清的声音叫“叔叔”了。冬冬总是把父亲叫成叔叔,使张思远略感不快。那时的冬冬已
经长出了八个牙,能吃饼干,甚至有一次流着眼泪嚼完一根大葱。这一切使冬冬像一个人
了,一个新的人来到了张思远的身边,他将是自己人生路上的又一个伴侣。这种想法使张思
远嗓子里热乎了一下。在工作忙的时候,他有时会打个电话问问孩子情形。
    这以后传来了海云和班上一个男同学关系“不正常”的消息。一种最庸俗、最卑劣的令
人恐怖的念头一闪而过:冬冬是我的吗?讨厌!我哪有时间管这些。我要管的是30万人的
命运。他忙得没有时间正眼看冬冬一眼了。
    但是他原谅了海云,因为他是一个登高望远的领导者,更因为,他爱海云。有爱就有宽
恕,什么都能宽恕。他看不得海云的孩子般的面孔上缀满泪珠。他宁愿自己受辱。但如果他
的爱恰恰是海云的不幸的根苗呢?呵,呵,呵?海云的泪珠,荷叶上的雨滴,化雪时候的房
檐,第一次的,连焦渴的地面也滋润不过来的春雨!1954年春天,隔着雨丝他一眼就看
到了冬冬的紧贴着玻璃窗的脸,压扁了的鼻头青、白、丑得可爱。到处是清凉、湿润、对于
焦渴的心灵的慰藉。永远不老的春天,永远新鲜的绿叶,永远不会凝固、不会僵硬、不会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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