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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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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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冬冬的紧贴着玻璃窗的脸,压扁了的鼻头青、白、丑得可爱。到处是清凉、湿润、对于
焦渴的心灵的慰藉。永远不老的春天,永远新鲜的绿叶,永远不会凝固、不会僵硬、不会冻
结的雨丝!小冬冬爬到了桌子上,把脸贴到玻璃窗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大自然的奇观,到
处悬挂着亮晶晶的雨丝,新鲜、好奇、迷恋而又困惑。这是一个人有生以来的第一次赏雨。
忙碌在会议和文件之中,像蚕儿忙碌在桑叶之中的张思远被冬冬赏雨的画面深深地打动了,
他心潮汹涌。春天,绿叶,雨丝,这是为了新生者而存在的。只有年幼者才能看到他所看不
到的那些惊人的美丽,只有第二代才能懂得他所不懂的生活的魅力。生生不已,这世界才不
会霉朽在锈垢里。他没有惊动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子,亲儿子!这甚至使他回想起或者根本
不是什么回想,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到,正是他自己,在他两岁的时候,在31年以前,
也用同样的姿势,压扁了鼻子,欣赏这人生的第一遭春雨。冬冬和他,不就是一条生命之线
上的两个点吗?他走了,为了千千万万幼小的孩子,他愿意背负起所有的重担,他愿意把一
切心力献给自己从幼小就参加了的人类最宏伟也最艰巨的事业。冬冬长大了,他们的生活会
比我们这一代人好得多!祝你幸福,儿子!
    从此,他一有空闲就愿意与儿子在一起。当他拉着儿子的手,缓缓地(儿子已经在小
跑)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在他的身旁,不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或者即将和他一样的男子汉
吗?当他把儿子抱到冷食店的乳白色的藤椅上的时候,他不是平等地在和另一个独立的人—
—现在是他的客人呢——“共进冷饮”吗?当儿子把脸伏在一块北冰洋牌大冰砖上,快乐地
发出呜呜的声音,他又是怎样地幸福,怎样地惬意啊!等冬冬吃完了,他把儿子高高地举起
来,举得远远高过了自己的头颅,看,儿子比我还高呢!父与子的爱,男性的爱,与其说是
血缘的亲密,不如说是友谊!
    然而这友谊遭到了风暴,原因当然是孩子的母亲。1957年,海云居然在系里宣扬几
篇以反官僚主义为名向党进攻的小说。这几篇小说是20年以后张思远才看到的。为什么我
当时竟想不起来找小说看一看呢?然而即使有空去看小说也是没有用的,因为那是一个看重
信仰和热情远远胜过现实和理性的年代。于是海云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企图
从内部攻破堡垒的帝国主义的代理人,披着羊皮的豺狼,化装成美女(我的天!)的毒蛇,
睡在身边(!)的敌人,她起的是蒋介石所不能起的危险和恶劣的作用。而结果呢,自然是
海云要求离婚,他尽最大的力量作最后的努力,没有效果。我可是仁至义尽了,办离婚手续
前后他一再自己对自己说,正是这种对自己无咎的坚信和一再提醒,使他意识到自己有一点
底虚,正像大声唱着歌走夜路的人,声音越大,说明他越虚弱。
    冬冬怎么办?他们没有谈很多。“我仍然是他的父亲,你仍然是他的母亲”,这是不言
而喻的,共产党人是共产主义者,不会像划分私有财产一样地划分孩子。孩子一开始住在他
这里,很快他也认识到没有母亲的孩子便是没有人穿的衣服,而没有父亲的孩子至多是没有
衣服穿的人。孩子后来住到了海云那里,他有空的时候,便派汽车去接。然而冬冬是太懂事
了,不论是北冰洋的冰砖,是粉红色的草莓冰淇淋还是高级西餐馆里的、装在高脚银杯里的
菠萝三得,已经不能使他快乐,使他呜呜地叫,甚至也不能使他展眉一笑了。
    然后美兰占领了他的全部空白,虽然他们没有孩子。他也逐渐适应了、喜欢了美兰给他
安排的舒适而又合理的生活。美兰一定学过运筹学,她的生活的第一准则绝不是享乐,而是
合理。早晨喝茶而晚上喝酒,早上用较凉的水洗脸而晚上用温热的水洗浴,坐着伏尔加牌汽
车去看电影的时候还要让司机在电影开演以后开上车去菜市场买鲜笋,一切都透着合理。然
而这样合理又这样美满的生活,仍然使张思远激动不起来。她带来的只是舒服,是令人困倦
的幸福,是一种酒醉饭饱的无差别境界。而这境界又是乏味的。他几次找已经上了小学的冬
冬,没有找来。于是,1964年的一天他自己乘车去郊区的一个小学看望冬冬。他不愿意
见海云,他不能去海云家。尤其是海云也已经结婚,对方正是大学期间的那个同学,海云的
这种行为更证明了他的高尚无瑕,他的良心获得了一种解脱。
    1964年的冬冬瘦弱、苍白,显然营养不良。1960年困难时期,张思远曾经打发
人给冬冬送过几次高价的奶油点心与高级巧克力,奶油点心与巧克力并没能使儿子壮实起
来。而且张思远觉得,在送过点心与巧克力之后,儿子与他更疏远了。1964年的这次见
面,冬冬一再强调:“爸爸待我很好。”他管继父叫作爸爸而称亲父张思远作父亲,而且全
部称呼都是“您”,他才12岁。他那种客气而又提防的表情使张思远想起自己的某个下
属。又加上美兰得知他去看望冬冬以后给他施加的无形的压力——一切如常,只是美兰的额
头显出了那两道竖纹,而且笑声特别不自然。这种笑声使他觉得脊背上冒冷气。于是,他不
再去看冬冬了。1965年春节,他又派人往学校给冬冬带去了花蛋糕。谁想得到,花蛋糕
被原封退了回来。附有冬冬的一个字条:父亲,谢谢您。不要再给我送吃的了,请您不要生
气。他生气了,他已经越来越习惯把人分成上级和下级,下级对于他都是毕恭毕敬的,他轻
易地向下级发脾气而不会有任何不良后果,而且,脾气是威严、是权势的一个不可或缺的部
分。而冬冬,(当然不会是他的上级)
    却这样对待他,真是岂有此理!
    将来等他大了,他会明白这一切的,他会自己来找我的,他会懂得,有一个老革命的爸
爸,有一个市委书记的爸爸是多么荣耀和福气!张思远这样想。
    两年以后,他弯腰撅腚,站在台上挨斗。打倒大叛徒大特务张思远!张思远不投降就让
他灭亡!砸烂张思远的狗头!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顽固派……只能变成不齿于
人类的狗屎堆。呼噜咕咚呜隆,好像在开锅,好像在刮风,好像耳朵聋了什么都没有听见。
头发根被揪得发麻,腰弯得好像变成了两截。但这一切总会过去,他被斗已不是第一次。就
在这时候忽然冲上来一个少年,他正好瞭起眼皮偷看了一眼,天呀,冬冬!飕地抡起了巴
掌,第一下打在他的左耳朵上,这真是咬牙切齿的狠狠的一击,只有想杀人、想见血的人才
会这样打人,只一下就打得张思远从两个扭住他的胳臂的小将手里跳了起来,连脑袋都嗡地
一响,像通了电,耳膜里的刺心的疼痛使他半身麻木,恶心得想要呕吐。抡起的手臂,又用
手掌背反打了他的右耳,这一下比较轻,感到的疼痛却更加分明,等挨了第三个巴掌以后,
他已经不省人事了。
    昏迷中,他听到了那个打他的少年——他就是冬冬,没错!好像哭出了声。
    阶级报复!只有用阶级斗争的观点才能说明这一切。海云是已经定性、已经作了板上钉
钉的正式结论的阶级敌人。而张思远,尽管目前在受群众的审查,但他的职务是省委正式任
命并在中央组织部备了案的。他的身份仍然是一个城市的党的委员会的领导人。革命群众要
打倒他,给他提出了许多罪名,但这一切没有作结论,没有定性。他的问题与海云有着本质
的差别,阶级的差别。冬冬顽固地站在他的妈妈的反动立场上,也许是接受他妈妈的指使,
对张思远实行阶级报复,谋杀!不是说“只准左派造反,不准右派翻天”么?不是说,在史
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难免鱼龙混杂,泥沙俱下,难免有各式各样的牛鬼蛇
神跳出来么?冬冬的行为就是右派翻天,就是牛鬼蛇神跳了出来。需要找个机会,向看管他
的革命群众把这个问题谈一谈,提醒他们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提醒他们对于社会
上的真正对党对社会主义怀有刻骨仇恨的人,绝对不能手软。
    然而他自己先软了。没过几天,他得到了海云自缢身亡的消息。几乎与此同时,他得知
美兰已经正式贴出了造反声明,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这后一个消息对他却几乎没有产生什
么影响。

审  判
    我请求判我的罪。
    你是无罪的。
    不。那有轨电车的叮当声,便是海云的青春和生命的挽歌,从她找到我的办公室的那一
天起,便注定了她的灭亡。
    是她找的你。是她爱的你。你曾经给她带来幸福。
    我更给她带来毁灭。我没有照顾好我的第一个儿子,到现在我甚至于想不起他的小脸是
什么样子。我得罪了冬冬,我现在才明白,我送去的巧克力和花蛋糕只能提醒他注意到我和
他最亲爱的妈妈的处境的差别。在她流泪的时候,我本应该用手绢,不,用手指揩干她的泪
水。但是我没有这样做,我向她打了一番官腔。但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些。如果没有我,她会
安心上大学,她会成为教授、专家,她会毫无负担地在完成学业、取得一定的成就以后找一
个年龄、性格、地位更合适的伴侣。由于有了我,这一切都成为不可能了。这使她郁郁寡
欢,这使她在五七年说了一些带情绪的话。
    但是你爱她。真的吗?
    我们都有一死。我希望在我离开这个世界的前一刹那再说一句:海云,我爱你!但如果
我真的爱她,我就不应该在五○年和她结婚,我就不应该在四九年和她相爱。我们不相信魂
灵,但我假设我们还有一千个一万个来世,我愿意一千次一万次地匍伏在海云的脚下,请她
审判我,请她处罚我。
    你是人,你的地位并没有剥夺你的爱的权利,更不能剥夺你回答一个少女的爱的召唤的
权利。
    然而我更成熟,我应该理智一些,我应该负起责任。我不应该闯入一个如此纯洁而幼小
的灵魂。
    在1949年,你就不纯洁吗?你就不幼小吗?那是我们的共和国的童年,也是我们大
家的童年。
    但我为什么竟没有想到去保护她?豁出命我也应该在她的身边。
    然而后来是她不爱你了,她太轻浮,她有毛病。在大学,她有了自己的情人,该责备的
只能是她而不是你。
    我的痛苦就在这里。竟没有人能够惩罚我。
    有。
    谁?
    冬冬。

山  村
    庄生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轻盈地飞来飞去。醒了以后,倒弄不清自身为何物。庄生是
醒,蝴蝶是梦吗?抑或蝴蝶是醒,庄生是梦?他是庄生,梦中化作一只蝴蝶吗?还是他干脆
就是一只蝴蝶,只是由于作梦才把自己认作一个人,一个庄生呢?
    一个有趣的故事。一个有趣的,听来却有点悲凉的想象。原因是他有一个有趣的,简直
是美妙的梦。能够作这样的梦的人有福了。如果梦中不是化为蝴蝶,而是化为罪囚,与世隔
绝,听不到任何解释,甚至连审讯都没有,没有办法生活,又没有办法不活,连死的权利都
没有。再仔细一看,监狱竟是自己在任时监造的,是自己视察过的,用来关阶级敌人的……
他又将想些什么呢?
    就是这样的铁一样的令人窒息的梦也醒了。张思远在1970年突然被释放了,就像前
三年突然“升级”关进单人监狱一样莫名其妙。更使他清醒的是他的家,他的家已经没有
了,在他监禁期间,美兰已经去法院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带走了他尚存的全部家产。这样
的消息对于一个出狱者,真像山泉沐浴一样爽心明目、安神败火。
    也是一只蝴蝶,却不悠游。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你的事情现在还排不到日程上。”
专案组长对张思远说。一个钻山沟的八路军干部,化成了一个赫赫威权的领导者、执政者,
又化成了一个被革命群众扭过来、按过去的活靶子,又化成了一个孤独的囚犯,又化成了一
只被遗忘的,寂寞的蝴蝶。我能不能经得住这一切变化呢?
    他不像有些被拉下马来的可怜虫,把生活的意义、生存的目的放在定一个“人民内部矛
盾”的结论上。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市委书记需要一个“人民内部矛盾”的结论?天大的
笑话。他需要活下去,需要思考,需要找到他的儿子。于是,在1971年的初春,他动身
到冬冬插队的一个边远的山村。山下一片杏花如云。山谷里溪流旋转,奔腾跳跃,叮咚作
响,银雾飞溅。到处都是生机,就连背阴处的薄冰下面,也流着水,也游着密密麻麻的小
鱼。向阳的地方更不用说了,一片葱绿。从草势来看,即使在冬天,这草也没有停止生长。
顽皮的松鼠在枝上跳来跳去。大青石上是松鼠嗑掉的杏核皮,嗑得干干净净。小花蛇在枯叶
里钻进钻出。野兔跑起来就像一溜烟。记得有一次张思远到郊区去视察,夜间行车,一只小
灰兔闯进了越野小汽车的前灯的光柱里。它一下子那么惊慌,左右都是一片漆黑,后面是疾
驶着的、紧紧追赶着它的可怖的怪物——汽车。它只有向前一条路,它只有沿着车灯光柱的
方向拚命跑。司机哈哈大笑起来,踩踩油门,加快了速度。当时张思远真想命令司机停住
车,关上灯,让灰兔走掉。但他不好意思这样婆婆妈妈。眼看汽车就要把灰兔轧倒了,张思
远看到了小兔的颤抖的长耳朵。忽然,小兔不知道怎样来了一股勇气,转身一蹿,得救了。
张思远长出了一口气。
    山径崎岖。人生的道路更加崎岖。但山还是山,人还是人。尽管祖国的大地承受着太多
的苦难,春天仍然是祖国的春天,山的春天,人的春天。他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只蝴蝶,从积
雪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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