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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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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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共产党的化身,革命的化身,新潮流的化身,凯歌、胜利、突然拥有的巨大的——简
直是无限的威信和权力的化身。他的每一句话都被倾听、被详细地记录、被学习讨论、深刻
领会、贯彻执行,而且立即得到了效果,成功。我们要兑换伪币、稳定物价,于是货币兑换
了,物价稳定了。我们要整顿治安,维护秩序,于是流氓与小偷绝迹,夜不闭户,路不拾
遗。我们要禁毒禁娼,立刻“土膏店”与妓院寿终正寝。我们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不要什
么,就没有了什么。有一天,他正在对市政工作人员讲述“我们要……”的时候,雪白的衬
衫耀眼,进来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现在想起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就像
小时候走也走不完的长街,长大了以后一看,原来是一条小巷。
    她那时是多少岁呢?16岁,实足年龄只有16岁,比她小13岁。瘦瘦的,两只热
情、轻信而又活泼的大眼睛。她进来了,她说话的时候两眼紧盯着你,她那么愿意看你,因
为,你就是党。她当时是一个教会学校的学生,学生自治会的主席。(后来把自治两个字去
掉了。不知为什么。)她的同学们因为参加欢庆解放的军民联欢游园活动和讨论社会发展
史,同校董事会和几名外国修女发生了冲突。海云激动地向他诉说事件的始末,说得他也热
血沸腾起来……等到这个事情以中国青年人的彻底胜利而结束以后,海云又来了,“我们全
体同学都希望您去做一个报告,讲一讲我们的斗争的胜利的意义。”“全体同学?那么你自
己呢?”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问呢?他这样问可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但是,这个不大不小
的姑娘闯进他的办公室使他觉得愉快,就像白鸽使蓝天变得亲切而鱼儿使海水变得活泼。他
对这个姑娘的明亮的眸子产生了一种好感。“我自己更不用说了,我愿意天天听您讲话。”
海云回答。她为什么这样回答呢?这难道不是爱吗?当然是爱,然而爱的是党。叮叮当当,
蓝色的火花打响在头顶上,他和海云坐在有轨电车里。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小汽车,那时候
他并不注意出门的时候要小车,那时候小汽车远没有日后那么大的意义。有轨电车的司机叉
着腿,用脚踩着铃铛,刚把手柄放开,刷地一下又关掉了电门。他们没有座位,他们各自握
着一个悬挂在皮带上的赛璐珞白环。就这样海云也不住嘴地说了许多。“我们班有两个特
务,她们现在很惊慌。她们造谣说蒋介石的空军把上海给炸平了。我们组织了斗争会,在这
场斗争里有四个同学申请入团。”“我们组织了讨论,什么是共产主义的人生观。‘人最宝
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人只有一次而已……’我们把保尔·柯察金的话抄在了壁报上。”他
进入了礼堂,女学生们拚命鼓掌,鼓掌的声音像潮水一样。所有的眼睛都乌黑,晶亮,闪烁
着崇敬和喜悦的泪光。麦克风坏了,先是发不出声音,后来又嗡嗡地响个不住。等待麦克风
的修理就用了半个钟头。海云站到了台上:“同学们,咱们唱个歌儿好不好?”“好!”回
答的声音比上课还齐。“你们那一角是第一部,顺序往这边是第二部、第三部……”她一挥
手就把学生分了四部,韩信当年指挥军队也不会这么利索。
    民主政府爱人民哪,爱人民……
    共产党的恩情,恩情……
    说不完哪……说不完……不完……
    呀呼咳咳依呼呀呼咳,呀呼,呀呼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全礼堂都在“咳咳咳咳咳咳”,好像在抬木头,好像在砸石头,好像在开山,好像在打
铁。是的,打铁。
    我们大家,都是熔铁匠,
    锻炼着幸福的钥匙……
    快把那铁锤,高高举起,
    打呀打呀打……
    和声部分开始了,只有从充满了热情、欢乐和神圣的革命目标的少女的心灵里,才能唱
出这么动人的歌。海云指挥着,她的头发舞动如火焰,张思远看到了激情在怎样使她的年轻
的身体颤抖。她就是刘胡兰,她就是卓娅,她就是革命的青春。麦克风终于修好了,他开始
作报告。“青年团员们!”鼓掌。“同学们,向你们问好!向你们致以革命的、战斗的敬
礼!”鼓掌。“你们是新社会的主人,你们是新生活的主人,先烈的鲜血冲开了光辉而宽阔
的道路,你们将在这条道路上,从胜利走向胜利!”点头称是,一字不漏地往小本子上记,
但仍然不影响频频地鼓掌。“中国的历史,人类的历史,开始了崭新的篇章,我们再不是奴
隶,再不是任凭命运摆布的可怜虫,我们再不用悲叹,再不用流泪……我们要用我们自己的
双手来铸造我们的未来,一切失去了的,我们都要夺回来!一切还没有的,我们都要创
造……在消灭了剥削,消灭了压迫,消灭了一切自私、落后和不义之后,我们失去的只有锁
链,我们得到了全世界……”更加热烈的鼓掌。他看见了海云的激动的泪花。泪花在女学生
们的睫毛中间滚动,泪光里闪耀着红旗、灯塔、军号和水电站。那一次,他怎么那样口若悬
河,热情澎湃?他讲了许多空洞的、幼稚的话。但是,他是真诚的,他是相信的,她们都是
相信的。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被革命的烈火烧成了灰烬,而新的生活,新的历史,就像那洁
白、光滑、浑圆的电车上的赛璐珞环一样,掌握在她们自己的手心里……
    然后是通信、打电话、见面、散步、逛公园、看电影、吃冰棍和冰淇淋。他和海云在一
起。然而主要的并不是公园、电影和冰棍,主要的是政治课,是海云提问和他进行解答、辅
导。他像全能的上帝一样,可以准确无误地回答海云关于世界、关于中国、关于人生、关于
党史、关于苏联、关于青年团支部的工作的一切问题。海云用那样虔诚、热烈而庄严的目光
看着他。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突然把海云搂到自己的怀里,吻了她。她没有一点抵
抗,没有一点儿对自己的保护,没有一点儿疑虑,甚至连羞怯也没有了。她只是爱慕他,崇
拜他,服从他。他不是同样地觉得她亲近吗?他不是从第一眼起就觉得她已经是自己的亲人
了吗?上级和同事的一切劝告对于他都没有起作用,就像海云的父母的激烈反对对于海云没
有起作用一样。他们结婚了,他30岁,海云虚岁18。爱情和革命都在洒满阳光的大道上
迅跑。为了他们的婚姻,海云中学都没有上完,她到一个党委机关做打字员去了。1950
年,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就在这第一个孩子降生的时候,朝鲜战场的局势发生了重大的变
化,中国人民志愿军出国参战。而在这个城市出现了一起反革命破坏事件。为了支前,为了
宣传,更为了和反革命分子作斗争,他竟一个多月之内没有回一趟家,虽然他家离他的办公
地点不过三公里。那天,在一个重要的会议上,他接到了海云的电话,说是孩子发高烧,很
危险。“我正忙啊!”他说,电话挂上了,他似乎听见了海云的哭泣,他的心动了一下,他
有点儿责备自己。“散了会我要回去一下。”他对自己说。其实他如果真的想回去他早就回
去了。但是,大家都在忙,连科长和干事也是每天开夜车,一连多少天不回家,不但每个星
期六和星期天,就连新年和春节也在忙于工作。革命无常规!常规非革命!多加一分钟的
班,世界革命就能提前一分钟取得胜利,纽约的贫民窟就会早一分钟照上太阳,而朝鲜代表
在保卫和平大会上讲的那些苦难就会早一分钟消逝。那一天开完会是深夜1点40分。他有
意识地提前结束了会议。一个和外国间谍有牵连的反革命集团被侦破了,很快撒下了天罗地
网,两个小时后开始行动。抓个空子他回了家,进门的时候他还在看手腕上的表。然而……
    孩子,他和海云的第一个孩子已经死了。
    海云在发呆,她的茫然如洞的两只眼睛使张思远倒吸了一口冷气。他问,他劝,他安
慰,她始终木然。他检讨自己,他哭了,他甚至想跪在死了的孩子和呆了的小母亲面前,她
仍是木然。“可你不能只想到自己,海云!我们不是一般的人,我们是共产党员,是布尔什
维克!就在这一刻,美国的B29飞机正在轰炸平壤,成千上百的朝鲜儿童死在燃烧弹和子
母弹下面……”他忽然激动起来了,他说了许多过后看来是冠冕堂皇的和不近人情的,在当
时却是非常严肃和认真的话。到时间了,警卫员前来催他,他匆匆地走了。
    从此他和海云互相变得陌生了。海云还是一个未经事的,没有得到足够的改造的锻炼的
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的思想往往是空虚的。他们的行动往往是动摇的。她既平庸而又
琐碎,而他在海云的眼里呢,也许愈来愈显得冷酷、自私、夸夸其谈。他意识到自己的责
任,他谴责自己破坏了海云的学业,甚至是海云的幸福。经过他的努力,海云到上海的一个
名牌大学学外国文学去了——是海云自己最喜爱的专业。在火车站上,当汽笛鸣叫了三声,
当广东音乐《娱乐升平》的曲调响起,当机车沉重地喘了几声粗气,当学生打扮、穿着朴
素、用一根橡皮筋束起了头发的海云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向他挥手的时候,他看到了海云的
笑脸上的光辉。恋爱、婚姻,压缩到最小最小的家庭生活,孩子的生和死,所有这一切好像
并没有当真发生过,海云仍然是教会女子学校的学生自治会主席,到了上海的大学,她将仍
能指挥上千名学生高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而他呢,仍然是一个年轻的老革命,一
个忘我地工作的领导干部。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是那么质朴,那么纯洁,那么高尚。正像
没有邂逅便没有友谊和爱情一样,没有离别也就没有感情的留恋。海云走了,他们通着信,
他想念海云,想得很苦,很苦。正是沸腾的岁月,“三反五反”,打“老虎”,他领导运动
的几个单位一共揪出了14个贪污数字过亿(旧币)的大老虎,虽然后来经过复查,真正能
够成立的只有两个人,他仍然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肃反,大家结合学习《“关于胡风反革命
集团的材料”的按语》进行揭发、检举、交代、追查和斗争。搞出了枪,搞出了电台,搞出
了一个又一个的反革命分子。又查清了一大批人的历史。运动接踵而来,他们正在荡涤旧世
界的污泥浊水。五六年,他被任命为这个市的市委书记。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影响到
全市30万人,就连他的皱眉或者微笑,他的表情和手势,他的目光和步伐,都受到各方面
的注意。他就是城市,他就是市委,他就是头脑、心脏、决策。他殚精竭虑把全市的工作做
好,不论是打苍蝇还是盖工厂,他们的工作都走在前面。他成为一架辉煌的、巨大的机器的
一部分,在这机器的运转中,他感受到自己的觉悟、智慧、精力、责任心,感受到自己的分
量,他的生存的意义。没有市委,没有他对于市委的指挥,也就没有他。
    但是和海云的事情还是弄不好。海云上大学一个学期,寒假中回来了,离别唤醒了他们
的爱情,他们一起谈论福楼拜和莫泊桑,他对于法国文学就像海云对于党委领导工作一样无
知,他的问题和话语使海云哈哈大笑,海云完全明白他是为了讨自己的欢心才不怕谬误百出
的。为了报答他,海云也关心起这个市的普选和财政预算。他们还一起烧了一次鱼,他发现
海云的烹调技术胜过饭店的特级厨师。浇鱼的汤汁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始终是一个谜。春节
的饺子以后是灯节的元宵。然后海云又走了,临走的时候因为一个重要的会议他没有能够上
车站。海云来了信,她又怀孕了。他皱起眉来让海云去做流产,这激怒了海云,一连四个月
不给他写信。放暑假的时候,大着肚子的海云办好了休学手续回到了家。“我们已经失去了
一个儿子。”海云的忧郁的目光在埋怨。他也感到内疚,生产以后不但找了很好的保姆,而
且新成立的儿童医院的主治大夫成了书记家里的常客。本来说是休学半年,实际休了一年,
海云离不开他们的第二个也是唯一的儿子。张思远认为既然这样就不必再去上学,上不上大
学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了。上不上大学她也会得到足够的尊敬和足够良好的工作条
件。但是不,海云一定要上,而且换个本市的学校也不行。这么坚决,却又在临行前夜把眼
泪落在快满一周岁的冬冬头上……
    风和风打架。水和水冲突。人和人矛盾。自己也跟自己过不去。这个充满矛盾的世界和
人生!月亮缺了,还会复圆。你果真能断定,这复圆了的月亮,便是当初那缺了、窄了、暗
淡了的月亮吗?蚕蛾僵了,又出现了许许多多赶忙吃桑叶的蚕宝宝,你当然知道,这蚕已经
不是那蚕。江河流水,一个浪头跟着一个浪头,后浪和前浪,它们之间的区别,它们之间的
联结,又在哪里呢?
    海云,海云,我了解你么?你了解我么?你为什么不原谅我?你又怎么能原谅我!
    风言风语。好心的,恶意的和居心叵测的。张思远大发雷霆。难道我管得了一个城市的
几十万人,却管不了你一个吗?他的内心里甚至发出了这样强梁跋扈的呐喊……但是为什
么,当海云一出现在他的面前,当他发现海云穿着的完全是她自己的旧衣服,而他给她买的
一切讲究的服装都被丢弃了的时候,他是那样空虚,连一句硬话都说不出来了呢?“为了我
们的孩子……”,在那里请求的竟是你自己。海云沉默着,她哭了一场,退了学,答应和那
个男同学断绝关系。虽然没有毕业也罢,海云到本市的一个师范专科学校作助教去了,不
久,她还被任命为系党总支的副书记。于是,张思远放心了,何况,海云上下班也是由市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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