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 1999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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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 1999年第五期-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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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少在中国历史上,头发曾跳出个人的一己之私,有过一番关乎国运浮沉、〃一发千钧〃的地位。其实,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大一个表征,就是长了头发。由于大脑的进化激变,智力起飞,头发于是应运而生,蓬勃发展,成为一面标新立异的旗帜。孔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他已经领悟到,头发是我们身上最重要的遗传基因。民间也有一首歌唱道:〃大坂城的姑娘辫子长呀,眼睛真漂亮呀。〃可见〃辫子长〃的审美意义,要排在〃眼睛真漂亮〃之上而居首位。一位好莱坞华裔女明星,不怕在镜头前袒裎相向,却为拍片需要剪去满头青丝犹豫痛惜了好几个月。
  古人没有香波、护发素、定型发胶之类的化学药品,但知道勤于梳洗有益健康。宋人陶壳作《清异录》云:〃修养家谓梳为木齿丹。法用奴婢细意者,执梳理发无数日,愈多愈神。〃理发用〃梳〃(齿疏),整鬓则用〃篦〃(齿密),有木质的,有牙骨的,十分讲究。不单女人们成天梳来梳去,男人居家出外,也随身带着一把小篦,像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年》里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维耶夫一样,时不时到头发上刮两下,好保持摩登清秀。
  有一天,端王赵佶进殿,忘了带篦刀,向任职枢密院的王晋卿借用。王晋卿从腰间掏出来递给他。赵佶觉得式样〃甚新可爱〃,忍不住赞了一句。晋卿说:〃俺家里还有一把哩,一会儿叫人跟您送去。〃当晚,派一个小厮送到王府,正遇上赵佶在园中踢球。送篦刀的小厮在踢球方面颇有身手,一球飞来,稳稳一接。赵佶大喜,唤人去通知晋卿:〃小厮与篦刀我都留下了!〃没多久,宋哲宗死,弟赵佶即位,是为宋徽宗。那位送篦刀得幸的小厮,则是后来的大权臣高俅。
  爱惜头发的宋徽宗,艺术上颇有造诣,书法多传于世,更擅绘画。但重用蔡京、高俅一伙,大兴花石纲,结果很不像话地当了八年俘虏,蓬头散发,客死异邦。
  将发须视为〃身外之物〃而巧妙加以利用的政治家也不是没有,例如曹操。一次他带兵出征(打张绣?),严令军士不得踩进老百姓的麦地,违者斩。恰恰他自己的马受惊失控,踏坏一片禾苗。其时曹丞相正是后人说的那种〃枭雄〃,集军事、行政、立法、执法、督察和司法大权于一身,将这事儿轻轻一笔带过谁还敢说什么,何况也不是他的错。他却认认真真地痛苦了一番,拔出剑来自杀,被部下死活拦住了。经反复劝说讨价还价,最后才同意割一把须发代替了脑袋。
  表面文章看起来好做,但古今中外,能做得曹操这般漂亮的并不多见。借一副形容理发匠的对联来打比,再贴切不过:〃虽然毫末生意,却是顶上功夫。〃反观历史上那么多来来往往叱咤风云的政治人物,无论是唱红脸还是唱白脸,不管是大奸雄还是大英雄,几人敢于罪己、舍得这么〃丢份〃的?别说当众割一大把须发,要他的一跟汗毛都万分艰难——〃拔一毛而利天下者,不为也。〃
  如果是在别人的头上动刀子,自又另当别论。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起事前在民间走动,曾应一家理发店老板之请撰写门联。只见他手握狼毫,饱蘸浓墨,嘴里呼出一股恶气。落笔写道:
  磨砺以须,问天下头颅几许?
  及锋而试,看老夫手段如何!
  书罢,掷笔而去,不久造反。达哥手段果然了得,以杀得人多封王。不过终嫌天下头颅太少,只好连他自己的那个一并砍下来凑数。
  头发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已经引起世界上一些学者的关注。早几年,英国一位研究者,从苏联历届最高领导人的头发上,发现一个规律。凡头发浓密的,属于保守型;凡稀头秃脑的,属于激进型。并且开明和保守交替出现:列宁秃头,激进;斯大林头发浓密,保守;赫鲁晓夫秃头,激进;勃列日涅夫头发浓密,保守;安德罗波夫秃头,激进;契尔年科头发浓密,保守;戈尔巴乔夫秃头,激进,等等。
  接下来的叶利钦差一点打破这个规律。他是个满头浓密白发的改革派,其激进气势咄咄逼人,盖过老戈。幸亏到他来主政时,〃苏联〃已经不复存在。所以那位英国老兄的〃头发政治律〃,也就成为一条无法再作修正的定论。
  激进的人,大约总有些〃脑血热〃,易导致落发。即使不脱,为政治理念辗转反侧,殚精竭虑,揪发捻须,积年累月地下来也就不止〃拈断数根茎〃,而难免〃走向沙漠〃了。保守的人恰相反,冷眼观世,以不变应万变,风动旗动心不动,韬光养晦,直养得肾水充盈,气血旺盛,头发繁多应不输星斗,堪比牛毛。
  为了掩饰自己的政治倾向,某些政要人物乃不免巧加伪装。旧时欧洲的上流社会时兴戴假发,每个人都装成不温不火,文质彬彬,德高望重,不管实际上秃头与否,外表看都一样长、一样白、一样卷曲,仿佛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确实都是用马尾巴毛做成)。戴惯了一摘,面目全非。一八四八年,法国〃二月革命〃暴发,国王路易·菲力普仓皇脱逃英国,将假发换成一顶黑丝帽,才躲过重重搜索。相反,一九一七年十月,列宁从瑞士坐一个火车头潜回彼得堡发动〃十月革命〃,是将平日的鸭舌帽换成一顶假发。好使他那博学的头颅看上去,与一个普通的火车司机无二。
  政坛的云谲波诡,常使人们眼中的头发律呈现一派乱象,极难把握。近代中国的两大政治敌手蒋介石和毛泽东,前者阴郁保守,不苟言笑到近乎刻板的程度,却从来顶上光光;后者开朗激进,翻云覆雨尽在谈笑风生之中,反而头发浓密。真正大光大秃的,则只有林彪。他天马行空,因聪明而绝顶,亦因聪明而灭顶。许多人以为,江青也〃绝了顶〃,她跟林彪合伙搞〃反革命活动〃是以秃会友。实为误传。她的头发一直保养甚好,以致看上去太像假发。
  苏联长篇小说《阿尔巴特街的儿女们》中,也对斯大林〃浓密的头发〃有所揭露,原来他是〃地中海型〃——秃在当中。以前我们只看正面照片,故无从得知。如果说〃秃子头上的虱子〃是〃明摆着〃,那么要明摆地看清楚〃虱子底下的秃子〃,则非等铁幕掀开不可。
  克林顿竞选美国总统那年,他那一头颜色变来变去的卷发,一度成为媒体探讨的焦点,——它究竟是啥颜色?银的、褐的、灰的?还是亚麻的?民众的选票,当然不会专奔某一种发色或发质而投。不过你既然要当总统,大伙儿便把你瞄上啦,有责任将你每一件〃纤发小事〃都弄得明明白白。怎么样复苏美国经济,咱可能说不上个道道儿,你的头发可不能瞒住我们,群众正〃睁开雪亮的眼睛〃盯着呐。
  克林顿入主白宫,当上帅哥儿,头发也为人们竞相崇拜和摹仿。电视台举办〃最像克林顿比赛〃,俄勒冈州一位男子只〃将头发稍作吹理〃便夺魁。从此到处演讲,呼吁保护环境。纽约一家已有二十五年历史的假发店,一举推出五十种颜色的新第一夫人希拉里假发。合成质地的售价一百七十五元,真发制成的四百五十元。这可以算是〃上层建筑〃促进〃经济基础〃的一个实例。该店老板说,〃过去,我们应客户需求,生产过杰奎琳·肯尼迪假发、南茜假发。但从未有人表示对芭芭拉·布什的款式感兴趣。〃
  不料没出四个月,新总统却因头发惹祸。那年五月,克林顿到加州推销他的经济方案,〃顺便〃请比佛利山庄的发型师科里斯托夫理了一次发。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物,请专门为好莱坞明星理发的名发型师理发,没什么好说的。问题是,地点有欠考虑,不该在总统座机〃空军一号〃上,而这座机一直发动了引擎占着洛杉矶国际机场的跑道。这个繁忙的国际空港四条跑道中的两条,因之关闭了近一个小时,一些预定此时降落的班机不得不在天空盘旋。
  消息既出,舆论大哗。《纽约时报》称,〃这大概是世界理发史上最昂贵的一次。〃《华盛顿邮报》评论,克林顿是以〃人民第一〃的口号当选的。他在竞选时处处攻击布什脱离普通群众,如今人们不得不问,是他的头发第一,还是人民第一?
  克林顿手忙脚乱,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电视清晨节目中,为自己反复申辩:〃对那次理发,我问过是否会有人被耽误或者感到不便。他们告诉我不会。我问了两次,两次的答复都是不会。〃
  〃你们看,我戴的是一只四十元的手表,〃他说,〃我像是那种为了剪发而关闭机场的家伙吗?〃他明知故问。
  克林顿这边尘埃未落,那边希拉里又踩响一颗〃头发丝儿雷〃。《家庭园》杂志为了给她拍照做封面人物,特地请那位科里斯托夫(又是他!)从洛杉矶专程飞到华盛顿跟她做发型。同行的还有一位名化妆师。两人来去费用高达两千元。《纽约时报》质疑,总统上台才四个月,这两名发型师及化妆师至少两次到白宫,为第一夫人上杂志封面作打扮。
  白宫发言人,少不得又是一番解释和申辩。希拉里的新闻秘书丽莎·卡普托说:
  〃令我不解的是,大家没有弄清楚,做这些事是为了方便要求拍照的刊物,而不是为了方便第一夫人。〃
  没有理由要求大家一定得〃弄清楚〃,既然这事儿从来都弄不清楚。所以中国人早有一种成熟的处世原则,叫做〃瓜前不'修脚',李下不'剪发'。〃
  而民众是否会因这些申辩稍解心结、忘掉他们非平民化的头发呢?只怕要到下一届总统竞选时,才能见分晓。同布什一起输给克林顿的独立候选人裴洛,曾不时放出话来,要在再次出马时与克林顿决战。〃顺便〃说一句,这位家产数十亿美元的得州富佬,理一次发只花五元钱。
  信不信由你,希腊神话那柄达摩克利斯剑,正是用一根头发悬在王座顶上,而不是马鬃或者细线。至于是谁的头发?两千三百年了,仍不得而知。

  若有所思:风 筝

  
  ? 郜元宝
  专栏集萃
  去年冬天,某大学文史哲三系联合举行文科基地班招生口试。文科基地班者,为培养国学大师设立的本科特别班也,先由文史哲三系名牌教师共同授业,美其名曰〃打基础〃,两年后再确立专攻方向——自然也有一进来就心中有数的。据说已经办了几年,这次我以青年老教师资格忝列考官之席,躬逢了一回考问未来大师的盛事。
  大师的苗子由模范中学精心挑选,考官则除我之外都是饱学之士,气氛热烈,值得记载的事也颇不少——
  〃请举出中国现代三位哲学家姓名。〃
  〃……毛泽东……〃
  〃请说说印象最深的哲学著作。〃
  〃……《苏菲的世界》……算哲学书吧?〃
  〃我问你,你别问我。〃
  〃我们复习紧张,没时间看参考书,但许多同学都买了这本。〃
  〃为什么?〃
  〃不是你们都在推荐吗!〃
  (哄堂大笑)
  〃如果录取了,最想进哪个专业?〃
  〃文学。〃
  (坐我右边的哲学系教授轻轻吁了口气,坐我左边的历史系教授重重出了口气)
  〃那你读过哪些文学名著?〃(中文系主任兴奋得身体扭动不已)
  〃《半生缘》。〃
  〃长篇小说?〃
  〃刚看过电影。〃
  〃知道原著者是谁吗?〃
  〃张爱玲,三十年代最有名的作家!〃
  〃三十年代?〃
  〃好像前两年刚死掉。我是说她成名的时候。〃
  〃上海历史上有'孤岛时期',听说过吗?〃
  〃对对,就是张爱玲成名的时候!〃
  〃……〃
  写有考题的大小字条塞满选票箱似的一纸盒,考生随意抓取,源源不断,如摸彩票然——魏晋南北朝有哪些朝代啦,〃文起八代之衰〃是哪八代啦,《诗经》〃风〃、〃雅〃、〃颂〃释义啦,乾隆在位几年啦,慈禧太后功过论啦,关羽诸葛亮性格分析啦,英王与首相权利分配啦,宋元两朝西北少数民族分布情况啦,科索沃冲突背景啦,四大发明、三大宗教啦,苏格拉底柏拉图培根卢梭笛卡儿啦,什么什么啦。问答如仪,哄笑不断。
  外面正值隆冬,昏黄的太阳从玻璃窗照进来,里面却是春日融融的样子。然而我想:恐怕不妥吧?未来国学大师不能光考记忆力的,虽说大师们多半记忆超人,但那总像是好事者的夸张。真能记住某事在某书某页,某人之生辰八字官阶属相三亲六故祖宗八代,也是已经成为大师之后长期训练的结果,能够作为准备当大师之前的考核标准吗?这样想着,就由清醒变糊涂,忘了青年老教师的身份,也学着饱学之士的风度,看定圆桌对面中学生,一字一顿地发问了——
  〃高中语文课本上有鲁迅的散文《风筝》……〃
  〃……〃
  〃没有?不要紧,我复述一下内容,再请你回答问题。文章讲作者小时候自居老成,认为弟弟不该背着他做风筝,就仗着自己是哥哥,踏烂了弟弟辛辛苦苦快要糊好的一只风筝。后来,他知道游戏是儿童正当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深为那时候对儿童精神的虐杀而抱憾。终于有机会,他可以当面向弟弟忏悔了,然而得到的却是和自己一样已届中年的弟弟满不在乎的反问:'有过这样的事吗?'自己的过失被受害者本人否定了。忘记了,按说应该宽松起来才是,但鲁迅却说他因此感到更大的悲哀,负了更重的担子。这是为什么?你怎样理解他的悲哀?〃
  〃书上真没有这篇。〃
  〃就根据我的复述说说嘛。〃
  〃……〃
  后来又拿同样的题目追问了几个,大多是这样没有回答的回答。还想问下去,但一些考官的眉头已经弯得很可观了,只好再由糊涂变清醒,端坐不语。
  然而,总觉得这题目对考生是相宜的:不必死记硬背,只需一定的理解力与正常的情感反应。况且,这对文科考生也是重要的。《野草》这篇表面上只是抒发作者为几十年前的错误抱憾,较深一层,却表达他对患了情感健忘症的弟弟的失望,和因这种无心的健忘而对人类前途发生的怀疑与忧虑——如此容易而彻底地忘了精神上的伤痛,怎能希望新的救赎?这难道不是现代中国容易理解也应该理解的一条思想结论或情感原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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