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 1999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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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屋 1999年第五期-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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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并不能证实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实体。他在此处道出了艺术的虚幻本质,那便是我的本质,我无从反驳他。但我不能放弃自己的坚持,我明知自己此刻清醒,却假设自己也在做梦,我要求他承认这个梦,我想如果他承认了的话,我就有了立足之地,我内心焦急,不愿被悬在半空。他并不关心承不承认这个梦,或者对他来说,人在梦中无法〃承认〃梦。他关心的是这场梦的结果,他希望通过做梦达到一个非凡的高度,将日常体验提升,从而最后弄清梦幻将把他和我带到哪里去。我知道,我只有在此刻的清醒状态中,也就是从深层的黑暗中浮出来了之后,才会感到那种虚幻感的折磨——因为我看见了面前的自我(他)。矛盾是无法解决的:他只有通过做梦,抛弃世俗日常,才能看见我,我在这遭遇中却永远别想用世俗来证实自己。我这个影子痛苦地扭动,将他的未来预告给他,但他对自己的未来也不感兴趣,那是他做梦时必然会知道的事,只除了一件事。此刻他所有的感觉都集中在奇迹本身上头,他嗅出了凶兆,一副可怜相(也许周围的暧昧氛围令他不安,也许他模糊预感到了自己未来的终点)。接着我向他提到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他激动地赞美了几句之后,却又变得淡然了,大概因为他在梦中,情感的记忆就消失了,他要达到从未有过的(而不是已有的)体验。在那种体验中,他推崇一种抽象的情感,他要赞美所有的人,不论善恶,他急于将自己的情感升华。我的体验同他相反,我关心的是具体的人,如果我把我的情感寄托在某个具体的人(例如面前这个儿子一般的亲人)身上,赞美就不会被抽空,并且不显得虚假。看来我和他是无法相了。然而反过来想,我同他在此时此地的遭遇不正是一种沟通吗?我们的谈话直接在艺术本质的层面上进行,双方的各执己见正好是本质的矛盾所致。我们在不可重复的奇迹中领略着历史,内心越来越单纯。我把〃未来〃灌输给他,让他摆脱尘世,感受一回幻境的纯净;他把〃现在〃的质感带给我,让我在虚幻中〃存在〃一回。渐渐地,我和他都明白了,这正是艺术创造的奇迹,不能理解的奇迹。奇迹没有记忆,每一次的产生都得从头开始。梦终究要做完,他会回到世俗中去,我会重新沉入地底。我还要做努力,我向他朗诵了雨果的永恒的诗句,他感动了,沟通似乎达到,我们在永恒的瞬间里完成了双重的排斥——他的世俗记忆和我的虚无感。可惜这样的瞬间马上就消失了,接下去讨论惠特曼的诗歌时,我们之间又出现不可调和的分歧。他作为一个做梦者,强调惠特曼的体验的真实性,我作为一个清醒者,强调诗歌激情中的虚幻性。也就是对梦中人来说,诗是真实的,对醒着的人来说,诗是虚幻的。我和他都感到了我们之间隔着的半个世纪的时间。我仍然焦虑和恐惧,但一切都清楚了:这种相遇是命中注定的,他的闯入就是我的浮出,我们两个才能合成那完整的一个,他通过梦见我而实现他的本质的存在,我通过看见他而成为具体的人,否则他只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我只是没有实体的影。理性上认识到这一切并不等于证实的欲望就消失了,我仍然要证实,这欲望比以前更强了。如同柯尔律治从梦中得到鲜花一样,我也想从我的半梦半醒的奇迹里得到些什么,留下来。我想同他交换货币,我给了他一张钞票,这时他看到了钞票上不可能有的日期,但他却不给我硬币,因为他讨厌我的证实的企图。最后我终于告诉了他那件事,那就是如果他把梦做下去,做到底的话会有什么结果,我用的是暗示的方法。我说有人要来接我走,我暗示的那人当然是死神,这也是他未来的终点。接着我又安慰他说,他会慢慢死,这个过程如同他今后要慢慢变瞎一样,并不可怕。我们分手了。他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思索奇迹的含义。奇迹是真实的,它要由两人来完成,一人在梦中,一人清醒。梦中的人可以忘记,梦醒后照样融入世俗,清醒的人却只能沉入黑暗的底层,永远被奇迹的回忆所折磨,因为奇迹带给他的是无止境的虚无感的痛苦。
  读完这篇充满了浓密的想象的故事,不由得感到,创作本身是一种何等复杂的过程,这过程所遵循的又是一种多么清晰透明的悖论,人是怎样获得如此巨大的精神张力的这件事的确是个谜。追求实现自己本质的艺术家,注定要承担虚幻的折磨到最后。而他的作品,在排斥世俗评价的同时向一切敢于面对死亡的自审者敞开,不论他是高贵还是低贱,是善良还是有点邪恶。
  八
  《萨伊尔》是《阿莱夫》的姊妹篇。
  故事中的萨伊尔是一枚普通的钱币,是人们的古老的信仰,然而它还是欲望的凝固和虚无的崭露,是对立双方的争斗与消耗,最后,它是描述者心中的第一美女特奥德里娜。特奥德里娜具有一种矛盾的美,痛苦的美,在她身上,美不是某一个形象,而是一种焦渴,一种绝望的自我折磨,一种抓住现世又摆脱现世的努力。她无比热爱生命,注重自己的仪容,但她的性格中又有一种残酷决绝的否定倾向,一切她生活中有过的,都难免遭到这种倾向的杀戮。要达到和维持这样一种特殊的美当然是艰巨的,甚至是凄惨的,不可能的。特奥德里娜在生前从未攀上过顶峰,然而在她死后,她所追求的那种尽善尽美终于从她脸上浮现出来了,那是一种傲慢的、蔑视一切的表情。经历了那样多的沧桑变化和致命打击,她仍然支撑着表演到了最后,将她心中那杰出的欲望与虚无,生的肮脏与死的纯净同时凸现在描述者的眼前。特奥德里娜为什么傲慢?因为一生被迫同自身的庸俗和外界的丑恶达成可耻的妥协,但仍然心胸高洁;因为肉体永远在突围的冲动之中,决不把命运无情的钳制当回事。在内耗中奋斗了一生的她,只能在灵魂出窍的瞬间将她的蔑视凝固下来,作为对她全部追求的注释。描述者见到了死去的特奥德里娜那终生难忘、令他魂牵梦萦的遗容,那遗容引起了他生理上的巨大痛苦,似乎在向他诉说生的真相;那遗容经过抽象,转化成了一枚钱币萨伊尔。在绝望中同萨伊尔晤过面的描述者不能再生活下去,可是他也不想死,他只能做一件事——在幻想中思索。萨伊尔是摆不脱的,肮脏的钱币代表了未来的欲望,他看见了那些欲望,有高尚的;也有卑微的,他也闻到了钱币堆里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他梦见自己变成了钱币。但他醒来之后仍无处藏身,于是他回到生活,在小酒馆里用萨伊尔换了一杯酒。那以后描述者的情感经历转化成了一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位禁欲主义者,我们也可以将他看作萨伊尔。那是一种很特殊的禁欲,如同魔鬼的改邪归正,它的产生是由于积累的邪恶欲望之爆发。描述者在故事中抒发了他对萨伊尔,也即对特奥德里娜那不变的爱。本来他是试图通过这个故事来忘掉他永远忘不掉的事,结果是适得其反,失眠折磨着他。后来他终于从前人的一本书中得到启发,明白了从萨伊尔中解脱出来的惟一途径是持续不断地研究它,也就是让它变为自己的本性。他从研究中得知,萨伊尔是事物中那些永恒性质的显现,即美的显现,这种美绝不是静态的,它的魔力令人发狂,因为它将如此极端的矛盾钳制在内部。当你看它的时候,你必须同时看到它的正反两面(否则它不会在你面前出现),那就像一个球形,萨伊尔住在中央。在这种遭遇中,人获得了辩证的眼光,疯狂与圣洁连在了一起。最突出的例子莫过于神奇的老虎了。面对虎的强大生命力,孱弱的人惊叹不已,如果人的感受再向前跨一小步便会同死亡遭遇。萨伊尔教会人透过死亡看见美丽的虎,并用这种眼光去看待每一朵花,因为它们身上都有完整的意志,合二而一的意志,那也是宇宙的意志。见过了姐姐遗容的阿巴斯卡尔太太同样也发生了古怪的变化,她被遗容激起了欲望,这欲望却不能将她带向生活,她只能在幻想世界里藏身了,那是真正的艺术境界,在那里面,所有日常的创痛都再也感觉不到,而人,同萨伊尔合为一体,生活变成做梦。那正是描述者要达到的境界。描述者在失眠的夜晚在大街上游荡,他想着萨伊尔,所有见过萨伊尔的人都只能想着它。当他将一枚萨伊尔花掉,实现自己的欲望时,上帝就在钱币的后面出现了。人马上想到死。但人人都会将萨伊尔一次又一次地花掉,因为它是玫瑰(女人)的影子和面纱的裂口,人还可以从它里面看见老虎的雄姿。
  萨伊尔的美是一种非常难以承受的美。它来源于生命中的矛盾,消耗着生命本身,它专心致志,从不偏移,它的魅力慑人魂魄,它既强烈地激起人的欲求,又横蛮地阻止那种欲求的实现。这样一个异物,见过它的人将毫无例外地卷入那种分裂与混乱。然而人为什么要自愿承受这种可怕的美呢?恐怕还是体内不可战胜的邪恶欲望所致吧。为了给欲望以出路,人顺从了萨伊尔的意志,在煎熬中度日,反复无常,忽惊忽乍,但念念不忘那不朽的虎,用虎来否定一切生的猥亵与卑劣、恶俗与浅陋,同时运动起僵硬如木偶般的肢体,蹒跚地迈向虎的家园——那太阳之乡。在谜一般的人生旅途中,或迟或早,人总有那么一天要同萨伊尔遭遇,那种具有强大杀伤力的美将从此进入人的内心,在那里驻守到最后一刻。人自相矛盾,走投无路,为寻找意义像瞎子一样乱撞,为突出重围而弄得头破血流。中庸之道是没有的,平静和安宁意味着死和美的消失,惟一的可能性就是描述者称之为〃奥克西莫隆〃的做法,即来回在两极之间。萨伊尔产生于悲剧,它的美是一种悲剧的美。特奥德里娜脸上那变幻的、包罗一切的表情是黑暗的光线、黑色的太阳,它暗示的是煎熬、磨难、甚至杀戮,然而它也暗示金光灿烂的高贵的虎,暗示坚韧不拔和蔑视一切。领悟了这一切的人仍然要承担它,发扬它,为的是自身的生存与发展。

  无事生非:头发、政治及其他

  
  ? 赵无眠
  专栏集萃
  头发本是微不足道的。它虽生得高高在上,终日被万物之灵们供于头顶,精心梳洗,呵护有加,势利者以发式取人的身份品味,博识者由发质看人的体格营养、气血兴衰乃至前途命运,但说到底仍只是花瓶式的一种摆设,不痛不痒,既轻且贱;多一根少一根无关弘旨,不致妨碍观瞻,亦无损于健康;人们修个头理个发的,多属以平常心待平常事,反正剪了生生了又剪,刀架在脖子上当是〃割韭菜〃,绝没有错砍了头〃将来不好接上去〃的忧患;倘使不小心手快了些剪缺一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顶多养它几天便好;何况一经剪落,就与人身上清除下来的其他废物如眼屎、耳垢、粪便、指甲、唾沫、鼻涕、汗污、痰迹、尿痕、精斑……差不多,令人敬远而拂之犹恐不及(某些恋物癖的痴男,将怨女抹过桂花油的秀发铰下来当作信物秘藏,不在此列)。
  总之头发这玩意儿,〃形而上〃却〃神而下〃,无论作为话题还是标题,都缺乏时代感、纵深感、神圣感与使命感。面目崇高以专写重大题材为己任的文人们,必嫌它鸡毛蒜皮;而成天将救国救民伟大理想付诸滔滔宏论与明争暗斗的精英们,更恶其琐屑流俗。为了划清界线,自诩清高的中国人还说过一句绝情话:〃头发长,见识短。〃真是眼光独到。最明显不过的例证,便是咱们清朝时男人的头发——前面一半至短(拿剃刀刮出青皮),后面一半至长(长辫子油晃晃扫臀)。所以有清代前一百多年〃康乾盛世〃后一百多年接二连三割地赔款。
  据说当年清兵进关,征服中原,第一件要大伙儿干的事就是剃头,将各人前额刨出一片长远的见识来。本来改朝换代,江山易色,任何新政府,都会想尽法子弄一些这样的新气象,殊不足怪。比起轰轰烈烈开展群众性的〃洗脑〃运动,只剃半个头,简直太舒服了。还可以趁机打扫一下个人卫生,比方挖挖耳屎呀什么的,以清视听。谁知这么一件好事,国人竟如丧考妣,痛哭失声,以为奇耻大辱。有骨气一点的甚至宁可砍头也不肯剃头。而新王朝的政策恰好是,〃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果然将他们的头全拿去砍掉了。我们今天的中国人,都是没一点骨气的祖先的后代。
  前明遗老雪庵和尚,尝做《剃头诗》一首解嘲:
  闻道头须剃,何人不剃头?
  有头皆可剃,无剃不成头。
  剃自由他剃,头还是我头。
  可怜剃头者,人亦剃其头。
  他是出家人,故能如此空了。一般平民百姓,还得留着它去〃结发〃娶亲生子的,要将六根剃断,当然难舍难分。况且这发式也不够科学,既不御寒,又不防暑;既不出世,又不入世;既像男人,又似女人。实在没必要来个全国大一统。
  〃驱除鞑虏,光复中华〃的革命党,将自己头上的辫子当成首先革除的对象。少数没当上革命党,却受西风东渐影响的读书人,也学着一剪为快。不过那时没一个理发匠会理〃西式头〃,只好让它们长披齐肩,个个跟今天一些后现代主义诗人、艺术家似的。怪不得常遭人讪笑,被阿Q们讥为〃假洋鬼子〃。
  及至革命成功,风气骤变:人人都得剪辫子了。街上摆一个捞面摊子,剪辫子一根,免费吃面一碗。全国人民很快以新的面貌〃咸与共和〃。只剩极少几个遗老,死不肯剪辫,反为他人奚落嘲笑。一次,北京大学教授辜鸿铭作讲演,刚一露头,台下一阵哄笑:原来他老先生脑后仍拖着十年前清朝的长辫。待笑声稍息,他却不慌不忙讲出一番话来,令全场听众顿时哑口:
  〃你们脑袋上的辫子是剪掉了,脑袋里面的辫子则不一定都剪得掉!〃
  至少在中国历史上,头发曾跳出个人的一己之私,有过一番关乎国运浮沉、〃一发千钧〃的地位。其实,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的最大一个表征,就是长了头发。由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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