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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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男-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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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很懂礼貌,不和我这小屁孩儿一般见识,嗖地一声跳到门外,撅起屁股对着我摇了一摇,吹着口哨就上了一辆红色的面包车,撒着欢走了。     
      在深夜,我听着春兰花的哭声,始终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倒去,听着她在隔壁紧咬着嘴唇,努力不发出声音,抽泣断断续续,就好像一只破旧的小提琴,在孤独地演奏。     
      但是我能够听见,即使听不见,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悲伤。     
      沈刚每个礼拜都会来一次,非常准时。每一次都和她激烈地大吵。吵完了,两个人就面对面坐下,开始讨价还价。春兰花从写字台的小提包里,拿出一旮钱,捻着手指刷刷地点上一遍,拿出一小旮,使劲儿地扔到他的怀里,闭上眼大吼:“姓沈的,老娘不想再见到你,拿了钱马上滚蛋!”     
      沈刚一点儿也不生气,把钱一张张捡起来,在膝盖上拍打了几遍,又朝手指上吐一口唾沫,仔细地数一遍,然后嘿嘿地冷笑:“姓春的,不是我逼你,咱们结婚这十年,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应该心中有数,现在我沈刚连个媳妇都找不到了,没有女人愿意嫁给我——全他妈的因为你,因为我做过你的男人,所以身上沾了臭味,没有再搭理我——你把财产分给我一半,让我安心过后半辈子,咱就了结,不然,没完!”     
      他有时开着小面包,有时骑着摩托车,每次过来,多多少少就会要一点钱,揣进兜里,吹着口哨上车走了。春兰花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目瞪口呆,面色苍白,瘫倒在地上。我突然觉得这个生意场上的厉害女人其实很可怜,很脆弱,很值得我这个小孩子去同情。我涌起了一股想抚摸她的冲动,像当年冒失地抚摸芳芳一样,将她抱在怀里,怜爱地去亲她的眼睛,安慰她的每一寸肌肤,但是我又觉得自己不配,够不上这个资格,不具备这种高贵的身份,如果我摸她一下,亲她一下,都是对她的侮辱,对她的不尊重。     
      沈刚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合同,分到了她一半的财产。他来拿合同的这天,气势浩大,威风凛凛,领着十几个手下,开着四五辆车,有小面包,有豪华的摩托车。我从没见过这样牛B的阵势,就像电影里放的黑社会老大一样牛B。走的时候,他把合同揣进屁股兜里,对我既客气又恶心地叫道:“小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没见过女人是吗?她一晚上给你多少钱?小心一点,别淹死你这个小王八羔子。”     
      我隔着十几米,用在田家村学到的最难听的脏话去攻击他,我说:“沈刚你这个混球儿,简直就不是人B造的,你是地头上拉屎的一只驴尾巴,粘满了臭驴屎!你白天出门让车撞死,晚上睡觉让梦憋死,吃饭让米咽死,上茅房拉不出来气死!总之,你沈刚不得好死!”     
      他乐得哈哈大笑,指着我对他的兄弟们说:“弟兄们,都看到了吧,这个小屁孩儿,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总算有点狗胆。好小子,我沈刚今天佩服你!”他们随着哈哈大笑,好像我真的就是一个小屁孩儿,是一个值得佩服的小屁孩儿。     
      我说:“沈刚你给我记住,以后我田小会找上你的,到时候千万别后悔。”     
      沈刚鄙夷地说:“小屁孩儿,吹牛皮也不害羞,我沈刚等着你。”


活着几顶大盖帽

    第二天大清晨,春兰花大约四点钟就起床了,她穿上了一身粗布军装,戴了一副厚厚的红漆手套,脚上穿了一双便利结实的军用胶鞋,头上还戴了一个前面带檐的帽子,就像一个临上战场的士兵一样。这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和前两个月见到的春兰花大不一样,判若两人。如果说前两个月见到的春兰花是游离在上层社会的单身贵族妇女,那现在的春兰花就是一个标准的下层劳动人民,而且从头到脚都是个遭受着压迫之苦的苦力。     
      我还在斜躺在木板床上做着美梦,在梦里我正大吃大喝,一个人抱着一个小方桌,上面摆满了羊腿、牛腿、鸡腿,还有我说不出名称的各种美餐。我塞得肚皮里满满当当,甚至嘴巴里都满满的,这是因为我来到城里以后,根本不像在田家村想像得那样,吃香的喝辣的,睡席梦思看大彩电,三天下一次馆子,两天看一场电影。但这里是城郊,连一处集市都没有,别说看电影了,电视也看不上,就像一只被禁锢的鸡,锁在笼子,只有暗自埋怨的份。我田小真是命苦,在田家村吃不上多少肉,到了大城市还不如在田家村,真是越过越倒退。我失望地倒在床上,沉醉在自慰一般的梦里不想出来。     
      春兰花进来,一把掀去我身上的被子,充满活力地喊道:“田小,起床啦!”     
      我半睁开眼,瞥了她一下,又扭下了脖子,拉上被子,喃喃地说:“别再折磨我了,求你让我再睡一会儿,我不想看到外面的大马路,也不想再吃盒饭,不想再看到沈刚。”     
      她“呸”了一声,又掀走我的被子,让我赤裸裸的身子展现在寒冷的秋风中,用近似于诱惑的声调说道:“田小,今天咱们去城里。”     
      我呼地就跳了起来,高兴地穿上了衣服。但是看到她这种装扮,不由得又泄了气,我觉得她这身打扮和我的母亲下地之前的装扮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是头上戴的帽子略有不同。母亲下地之前喜欢戴一顶圆形冒尖的草帽,用来遮挡阳光,而春兰花戴的是步兵冲锋陷阵用的士兵帽,不知她要用来遮挡什么。我说:“你这不是去城里,是回田家村吧?”她一把就将我拉下了床,边走边说:“当然不是,今天是最后一批木头,就一车,够你爹干一秋天啦。等你爹和那几个木匠干完了活,田家村给了我钱,我就给你爹钱,说到做到。”     
      原来是要到城里去装木头。我失望地想到,不过,能够到真正的城里去逛逛,我就很满足了,哪怕是跟着她去城里抢劫,我也非常愿意。     
      天空依然夜色朦胧,她的司机在外面候着,像个忠实的保镖一样。等我们都钻进了车子,他为我们关上车门,坐到前面发动了汽车。在坐进来之前,他看了一眼春兰花,但他对春兰花的这身装扮好像亦是觉得非常地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     
      春兰花说:“去木场。”     
      车子飞一般地从城郊驰向了城里。沿着城郊的大马路一直前奔,最后上了一条高架桥,我看到前面那些威武的高楼大厦了,彼此依靠着立在城中心,下面是绿色的树木带,楼群上挂着红色的广告条幅,随着秋风一摇一摆。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些高楼大厦,但是看到它们,我仍然觉得新鲜,让我有迫不及待的亲近之感。因为它们对于我来说是陌生的,是神秘的,是没有被我解开的一个巨大的谜底,这里面拥有着我所有的未知的东西,它们既是危险的,但同时也是安全的,至少比田家村安全。所以我宁愿每天游逛在这些高楼大厦周围的大马路上,也不愿再回到田家村,看父亲和母亲的脸色行事。     
      车子下了高架桥,绕过一座小山,却并没有继续向着那些最高大最雄伟的楼群前进,反而折了一个弯,向着城市的边缘而去。我刚要发些牢骚,春兰花好像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心事,回过头,突然严肃地对我说:     
      “田小,你爹让你跟着我来干什么?”     
      我心情正不高兴呢,只好老实地说:“他想让我来学点儿什么狗屁心眼。”     
      司机听了,嗬嗬地笑起来,仿佛我说了一句世界上最有趣的话,让他这个城里人不能不笑。但他笑够了,借着转弯车速减慢时,扭过脸来对我和春兰花两个人说道:“这小子真是伶牙利齿,是个学坏心眼的料儿,以后要好好地教育他,不然长大了肯定是一坏种!”     
      春兰花在车厢内抽起了烟,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那就听你爹的话,出来学个心眼,学个如何做好人的心眼。”     
      她说的话,我自然听得懂,但是即便能够像她这样,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城市的大马路上,我的内心也是不安分的,感觉不到一分一毫的快活,这是因为我的身体内承载了太多的不快活,睁着眼皮看到的,闭上眼皮梦到的,甚至眼前这些飞驰而过的高楼,它们看上去悠闲自在,我觉得它们也并不是真正自由的。     
      木场其实并不远,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院,里面堆满了新拉来的木材。这里离我们住的地方大约有十几公里,也处在城郊,但是因为中间隔了一座葱葱郁郁的小山,所以要绕道城里,再从市区开到郊区的木场。     
      太阳要出山的时候,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吹着高音喇叭开到了一堆木头垛的旁边,这是从东北新割就的中等松木,整齐地排成了一个两人高的方垛,座落于这大院的一角。     
      我不解地问道:“大姐,虽然我对这一行不是太懂,但这么好的木头,拿到田家村去做什么狗屁家具,不是大材小用么?”     
      司机不语,正忙着用院里的水龙头冲洗小汽车。这个大水龙头是准备用来灭火用的,威力强劲,水柱喷射到车身上,迸起激烈的水花,迸了我一身。春兰花过来,用戴着厚厚的手套的手捏了一下我的肩膀,微笑着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大材小用的事儿,只要条件合适就行,反正我不会赔钱的。你是小孩子,说了你也不懂。”说着,她两只手抓住了车厢上的栏杆,右脚抬起,蹬住汽车轮子,用力一蹬,利索地翻了上去。她在车厢里站定了,蹦了几下,好像试一试这车是不是够结实,生怕装不了这么多这么重的木头似的,在上面沿着边儿转了一圈,然后对着下面喊了一声:     
      “好!开始吧,再上来两个人!”     
      又有两个年轻小伙儿,穿着和春兰花相似的军装,手戴厚厚的皮套,攀了上去,和她一样地利索。上去以后,下面的七八个人就开始把一捆一捆的木头朝上扔,有节奏地轮流朝车上的人的怀中扔去。上面的人稳稳地接住,再仔细地排好,一排排、一行行,非常整齐地放好。不到一个小时,这一堆木材就排到了大卡车上。这时,春兰花已经站到了车的最上端,她站在木头上,精神头十足,初生的太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好像真是一朵盛开的兰花。她和两个小伙子一齐把四条粗大的绳子系好,又攀下了车,健壮有力的双手使劲把绳索系了个死扣,在车厢下端的铁钩上缠紧了,又试着拉了一拉,然后拍拍手,说:“好了,小王,你跟着车去吧。”     
      一个年轻小伙儿应了几声,拿着账本,上了车。这车吭吭哧哧地动了几下,车尾喷出一股浓密的黑烟,接着一声长鸣,呜地就窜了出去,开出木场大门,向着城外而去。     
      这时我突然看到了沈刚,他戴着一副墨镜,还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嘴里含着香烟,白色的烟气冒出来,大片大片地散开,就像田家村的早晨各家各户冒出来的炊烟一样。沈刚开着他的红色小面包,嗒嗒嗒嗒地冲进了木场,后面跟着他的大部队,有三辆摩托,两辆小面包。     
      沈刚看见我,摘了墨境怪笑道:“小屁孩,欢迎来到我的家,像你这样的小坏熊来到这里,真是我的荣幸!”     
      我张嘴骂道:“你去舔你妈的屁股吧,沈刚,你的家里堆满了狗粪,还有羊水,够你吃一辈子的。”     
      春兰花看到了沈刚,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在背后对我说:“田小,不要理他,我们该走了。”     
      沈刚老远地挥着手,对着我这边高声地欢叫:“姓春的,你躲什么?你以为躲到这个小屁孩背后,我就看不到你了?笑话!有本事你让这小家伙过来揍我一顿,让我心服口服。不过咱们毕竟做过夫妻,我沈刚是个讲义气的人,一日夫妻百日恩,这我还是懂的,所以,我不会跟这小家伙计较,相反,我喜欢他。”     
      春兰花冷静地说:“我只想在这儿安静地做生意,其它的事儿,我都不想掺和。”     
      我抄起一个大木棍,就朝沈刚扔了过去,可惜被他轻轻一抬脚,就踢到了一旁,砸到了他身旁的一名手下的脚下。那家伙哇哇怪叫,抱着脚乱蹦。沈刚上去踹了他一脚,骂道:“叫什么?他又不是故意砸你的,他是想砸我。”那家伙听了,老老实实地缩到了一旁。然后沈刚对我伸出大拇指,赞道:“好小子,我欣赏你!有潜力,不如你踹了春兰花,来跟着我混好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我大叫:“沈刚,你做你妈的臭美梦去吧!除非你叫我一声干爹,我就跟着你混。”     
      谁知他听了,也不生气,只是微笑着说:“你是小孩子,小孩子胡言乱语我是不会计较的。”说完,他突然向后一摆手,他的几个手下忽忽地就散开了,跑得无影无踪。原来从木场的大门口开进来了一辆公安局的小汽车,停在了他的身旁。     
      几个大盖帽从车上下来,夹着蓝色的文件夹,一脸严肃,环视了一下木场大院,看到春兰花,笑了一下,点点头,又看到了沈刚,伸出手去。几个大盖帽和沈刚一一握手,然后,几个人就并排寒喧着到木场里头的一间办公室去了。     
      对于大盖帽,我并不陌生,在田家村就经常见到。前几年田房的老婆吊死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辆小汽车载着几个大盖帽到了他的家。虽然当时我很小,但是这顶威武的帽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他们在田房的院子里研究了一下田房的神经病老婆的尸体,最后很权威的说了一句:你老婆是上吊自杀。说完让田房在一张纸上签了个字,就冒着烟儿走了。还有田仲杰的小饭店里,也经常见到几个大盖帽,其中有一次,服务员小刘还被一顶大盖帽给吓哭了,那是干什么来着——我正要深入地回忆下去,春兰花推了我一把,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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