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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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男-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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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规划表,兴奋地直叫。这是一张由田仲杰一手策划的规划表。我家的房子非常侥幸地逃过了扒掉重建的噩运,不但不用扒掉重建,而且田仲杰还允许父亲在我家大门前通过的未来的大马路上盖一座小商店。母亲手持喂猪的大木勺,手一直哆嗦,就好像她的人生要全部刷新重新来过,而我们一家人的命运都要重新改写——这真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父亲的电刨子昼夜不停,和田房、李四三个人忙得热火朝天,我家的大院里渐渐堆满了做家具门窗用的木椽子,表面光滑,长短合适整齐。     
      村里的人几家欢乐几家愁,最不高兴的就是朱家和王家,听说他们写了一纸状子,联名上告,已经递到了县城,但是最终也没听说有什么下文。父亲用几十盆凉水把我的全身冲洗得干干净净,又用自行车驮上我,到县城里面为我量身订做了一身西服——那年头农村人出远门都爱穿西服,尤其是那种黑色的布料,里面穿上白色贴身的小褂,再用水湿一下头发,好像抹上了猪油,朝大街上一站,很是气派。     
      我去城里的那一天,春兰花开着一辆小汽车停在我家大门口,车身散发着淡淡的汽油味,车门打开,然后我就钻了进去,浑身颤抖着坐在后面,和春兰花坐到了一起,前面是她的司机,一个精神抖擞的帅小伙儿,叨着烟,把汽车呜地打了一个旋转,潇洒地开出了田家村。     
      说实话,这辆小汽车开进田家村,是最近几年来少有的大事,是值得用村子里的广播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宣扬一番的,让全村人都来一睹它的风采,让全村的小三轮和拖拉机全部黯然失色,自惭形秽。田家国有一辆小三轮,二伯家有一辆破拖拉机,在这天它们全都闭门谢客,自卑地缩在墙角,失去了原先的威风。     
      ——我记得自己长这么大,只坐过一次有四个轮子的汽车,那还是送二伯家的美娥姐去医院的时候,她喝了一整瓶敌敌畏口吐白沫,躺在大门前面满地打滚儿,就像一只垂死的野狗,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这些幸福的直立之人。县城医院的急救车呜呜地赶来,拉上她飞奔而去,我有幸跟着同去,但是美娥姐就很不幸,虽然保住了一条命,脑子却更傻了,生活作风也更硬朗了——出了院以后,她把自己的丈夫当成家里的狗,把家里的狗当成自己的丈夫,她做饭的时候端着铁锅去茅房,撒尿的时候脱下了裤子去厨房。她的丈夫把她打得嗷嗷直叫,然后又把自己打得满嘴流血,用地排子车拉着她拉到田家村,跪下给二伯叩头,眉头上磕出了血,嘴里磕出了牙齿,他说:叔呀,求你放过我吧,求你放过我吧!总有一天,你的女儿会杀了我的,在我的睡梦中杀了我!     
      我跟着春兰花走的这一天,全村轰动,就像共同目送我田小升天一样,我家的大黄狗跟着车屁股追出了四五里,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为我送行。从田家村到乡村公路的这一段土路上,不时有人伸着头好奇地看我一眼,我心想他们全都在心里妒忌我田小,恨不得一把将我揪出来,扔到水沟里,他们坐到里面,把年青司机的眼睛蒙上,用树皮一般的脏手把春兰花这个丰腴的女人抱在怀里,脱光她的衣服,然后干他们想干的事情。但是现在坐在她身边的是我,是一个不懂男女之事的小孩子,他们一致认为,我白白地糟蹋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     
      小汽车驶出田家村,驶上沥青公路,渐渐加速,行驶如风,就像一支利箭一般射向大山另一面的那座城市。我看着高楼大厦的影子像大山一样扑面而来,路上的小汽车越来越多,公路越来越宽大,公路旁的树也越来越高,我们就像深处于一座公园,这里面摆放着无数个奇特的模型,每一座楼房都让我大开眼界,它们高耸入云,威武高大,对我不屑一顾。从里面出来的人就像一只只小虫子,我还看见一群群牵着手相偎相依的男女,在路上逛来逛去。一群群不知公母的鸽子,在路边的广场上结了伴逛来逛去。     
      对我来说,这是另一个世界,是与我的少年时代完全隔离的世界,但是我觉得这个世界一点儿也不好玩,没有田家村好玩,甚至连田家村的一半都没有,——这里的空气就像田家村的猪圈里的味道,像是猪粪经过了发酵,吸到鼻孔里怪怪的,让我一直想呕吐,钻出小汽车趴到地上尽情地呕吐。     
      春兰花在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个家,东城有,西城也有,甚至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几个家。她带着我去了她在城郊的一个小店铺,这里比较偏僻,背靠小山,周围是小树林,门口是一条房屋稀少的商业街。这街上的店铺全是木材经营商,他们主营木材倒运,从东北的兴安岭低价运进内地,再高价卖给家具厂;他们也经营一些常用家具,不过都是预先定货,然后把定货单发给有业务联系的生产厂家,从中赚取差价。春兰花的小店是这里装饰最差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两间房,屋里摆设不多,一个大沙发,一张写字台,还有一间卧室,里面用木板又隔出了一个小间。一进门,我就闻到一股子强烈的胶合板的味道。     
      但是我听别人说,她是这里最有钱的一个女人,也是最神秘的一个女人,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左右她的一整天,没有一个可以做到。     
      “田小,你喜欢在城里生活吗?”她替我打扫完那间木板隔出来的房,问我。     
      “不喜欢,这里太臭了。”我实话实说:“跟我想象得相差十万八千里,什么都没有,和田家村一样,没一个好人,都是一群奸商。田家村里的人长了一副奸商样儿,这里的人虽然面善,但暗地里却做着奸商才会做的事儿。”     
      她咯咯咯地笑开了,点上烟,然后突然强行地塞进我的嘴里,捏住了我的鼻子和嘴巴,说:“田小,试着抽一口。”     
      我鼻孔被堵,无法正常呼吸,嘴巴被她捏住,无法吐掉香烟,虽然我极力屏住呼息,但最终还是受不住了,用力地吸了一口。一股呛人的浓烈的臭味直冲肺腑,使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得意地笑着,笑声悠扬,非常调皮,绝不像一个三十二岁的女人,而像一个涉世不深的女孩子,她从我的嘴巴里拿走香烟,放到了自己的嘴巴里,惬意地品尝着,闭上眼,吐出一个大烟圈,就像在品尝她自己。     
      她就像一个即将燃烧的女人一样,全身舒展,坐到沙发上,左腿搭在右腿上,露出一条白嫩的大腿,仿佛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有勾引男人的嫌疑,都能勾起男人无穷无尽的欲望。我受了侮辱,愤怒地怪叫道:     
      “你敢欺负我,坏女人,没有人敢欺负我!”     
      “呵——”她的手抚摸着背后一个银色的花瓶,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带着你出来玩玩吗?”     
      我低头一想,这的确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便说:“不知道。”     
      她已经吸完了这根烟,把烟头掐灭,在手中随意地把玩着,说道:“其实,你这种孩子,根本不适合在田家村生活一辈子的,这会毁了你,也会毁了你的家,你听我说,田小!你必须清楚地认识你自己!在你的生活中,不要听从任何人!只要你自己觉得快活就够了。”     
      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字字句句都不容许我反驳,但是我不理她,径自进了小屋,躺到木板床上睡着了。     
      年轻女人话音刚落,大雨突然间就停了,好像是一个遵守纪律的士兵,听到她的命令,马上就执行任务。在我心潮浮动间就已经雨住风停,天空变得明朗了许多,四周又响起了虫子的欢叫。刚才那个嘈杂的雨中世界突然消失,这个园子归于平静,甚至静到可以听清每个人的心跳。我马上闭住了嘴巴,哑口无言,不敢骚扰这种安静的氛围。


活着小屁孩儿

    大雨停了,小女孩高兴起来,站起身,和那女人一起伸了个懒腰,就像一对刚刚起床的姐妹,从我的讲述中舒醒过来——或者说我的讲述从她们的这个懒腰中舒醒过来——我不知道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只好猜测她们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那一对小情人却凝然未动,对我讲的这个故事仿佛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致,对春兰花这个女人大感有趣。男的那位对我说道:小兄弟,说下去吧,那个女人后来怎么了?女的那位对我说道:小兄弟,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既然你讨厌大城市,为什么你后来又跑到了这儿呢?     
      我不能说,也不敢说,我依然沉溺在这琐碎的回忆中,不管他们是否愿意接着听下去,我的讲述已经不可遏止,但是那最重要的部分——我全家逃离、火烧田家村的那一幕仍然让我犹豫不决,不知道应不应该讲给大伙儿听。这回忆就像一座倒塌的山峰,像狂怒而汹涌的海潮,像几千米奔流直下的雪崩,无论我是否已经从中挣脱,获得新生,它都要将自己的能量倾泄完毕。我感到口干舌躁,嘴唇开始脱水,这时好想吃个水果,喝一口水,甚至是雨水都可以。     
      我看着老先生,他此时正打理行装,用一根短小的树枝,正仔细地弄着鞋底的泥巴,默默不语。他的一只耳朵对着我,看上去在一动一动,像是个无线电接收器,正窃听着我的心声,在他面前,我没有秘密可言,只有一颗充满忏悔的心,和一个空洞无物的躯壳。两个老太太已经走了,临走时斜我两眼,讪讪一笑——这让我非常伤心,至少我以为自己的这个有趣的故事可以让她们平心静气地等待雨停的,不会为了这漫长的等待而烦恼。但是她们对我根本不感冒,对这段回忆亦是漠不关心,她们好像两只见过大世面的老狐狸,我这只普普通通的鸡吊不起她们的胃口,至多让她们瞄上一眼,笑上两声。     
      她们的前脚刚走,一辆人工小推车就出现在了公园门口,一位农村老妇女趁着雨停出来卖早餐了——现在不过是八九点钟吧,看不清太阳在哪儿,天空又堆满了云彩,灰色的云越堆越厚,虽然雨已经停了,但是空气越来越憋闷。这是一辆经过改装的小推车,看得出它的主人下了一番功夫,轮子是地排子车的轮子,车厢是用生了锈的铁皮焊结而成,在车头上还支着个小烟囱,车身中央是口小铁锅,下面是煤气。老妇女头戴方巾,吃力地将车子停好,打开了锅盖,一阵豆浆油条的香味传来,勾起了人们的食欲,也勾起了我的食欲,我好想喝上一口热乎乎的豆浆,吃上一口香喷喷的油条啊,但是我掏遍了所有的口袋,只找出了一个硬邦邦的硬币。我尴尬无比,看着年轻女人一溜小跑出去买油条,看着那对男女每人拿着几根边吃边走了进来,有说有笑。我简直就要暴跳起来,激动地冲过去抢下他们手中的油条,塞进自己的瞧ぃ像啃肉骨头似地大口地吃,像当年一样地天不怕地不怕。这时,年轻女人很快回来了,她手中提着两个方便袋,走进小亭子,对着我一伸手,微笑着说:小弟弟,这是为你买的——就为了你这个可爱的故事,你吃吧,吃完了好有劲儿给我们讲故事。小女孩说:是呀,大哥哥,我看你也是饿了,你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这些油条你就吃吧,吃完了继续给我讲故事,雨停了,我的奶奶呆会儿就会来了,她做了好吃的,我让她也送给你吃。现在我不看什么日出了,就等着你给我讲故事。     
      我多么想摸一下小女孩的脸,充满渴望地问一下她心底的那一个成长的愿望,问问她是否也经常感到莫明其妙地激动和恐慌。她的嘴巴里含着油条,发梢滴着水,脸色妖嫩,好像一枝出水芙蓉,可爱的躯体透出一股即将成熟的气息。我知道这欲抚摸她的念头万分的邪恶,千万滋生不得,但是这念头它偏偏生长出来了,而且越长越结实,甚至要在我的体内发动革命政变,隔离大脑直接来操纵我的双手,去做它想做的事情。——谁能告诉我呢,老先生,你能告诉我吗?我产生了想抚摸她的念头,这是一种罪过,而产生了这种想抚摸她的念头却不去抚摸她,岂不也是另一种罪过?我不知道,不清楚。我双手颤抖,血液上涌,脑袋发胀,整个身体仿佛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冰窑,逼迫热量凝成一团,全部聚集到了我身体内的某个重要部位。我想起了自己睡在春兰花的店铺中的日日夜夜。     
      那几个月天气燥热,我每天晚上赤身裸体,身子摆成一个大字形,像公狗一样张开嘴巴,伸着舌头来散热。每一个毛孔都在冒汗,每一个细胞都在苦恼中挣扎。我遵从父亲的旨意,跟着春兰花来到这里,什么都没干成,什么都不会干,也什么都学不到。我就像个傻瓜,白天晚上都躲在这间小屋里,除了睡觉,就是听她跟一个男人凶狠地吵架。     
      那个男人叫沈刚,长得英俊威猛,每次来都光着上身,露出雄健的肌肉,胸脯上长满了黑色茂盛的毛,穿着拖鞋的脚上也长满了这种雄壮的毛。如果你只看他到他的胸脯,你一定认为这是一只大狗熊,或是一头黑色的牛,至少,你不会认为这是一个人,一个正常发育的年轻男人。     
      他们两个人吵起来的时候声嘶力竭,就像一对为了一根骨头而摊牌斗气的野狗,呲着牙齿,喋喋不休。后来,我知道了他就是她的男人,以前和她睡在一块儿的男人,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了,离婚了。不过他经常光顾这家小店,每次来都会找借口大吵一架。     
      他把我叫做“小屁孩儿”,他斜眼看着我,说:“嗨!小屁孩儿,你在这里干什么,是舔她的屁股呀,还是舔她的骚B?”     
      我从里间的床上一跃而起,套上裤衩,抄起一根木棍就直冲过去,对着他当头一棒,破口大骂:“我操你娘!沈刚!”     
      但是他很懂礼貌,不和我这小屁孩儿一般见识,嗖地一声跳到门外,撅起屁股对着我摇了一摇,吹着口哨就上了一辆红色的面包车,撒着欢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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