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铺花的岐路-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情和勇气,就会认为那些叫得愈响的口号愈革命……”
  于是,她对爸爸说:
  “你把书柜的钥匙给我。”
  “没有什么可烧的了。都是经典著作。”爸爸说。
  “我就是要看这些书!”
  她把书抱到自己的房间,贪婪地读着,思考着。在大雾弥漫的海上的航船.会更感到罗盘的珍贵。书上的思想如同一把梳子,梳理着她那些纷乱的、纠缠绞结的思绪。当然,她不可能象大梦初醒那样,一下子明白了整个世界。但是她碰到了一些教给她认识周围事物和自己的、令人信眼而十分明晰的格
  她朦胧地感觉到;郝建国曾经给她涂在伤口上的仅仅是一种麻醉剂,现在失效了,伤口剧烈地疼起来。颜色漂亮的油膏剥落下来,伤口暴露在眼前。她宁肯把那些油膏全刮得干干净净,看一看这伤口究竟有多深,有多么可怕和难看……
  在这期间,她见过常鸣几次;希望还能听到常鸣的见解,但见了面竟无话可说。两人都尽量躲闪着思想上的东西不谈,仿佛怕再加深分歧。她更没有勇气把自己的隐痛告诉常鸣。如’果常鸣知道了那件事会怎样看她呢?其实,她从上次两人的冲突中已经清楚地感到了。为此,她发愁和苦恼,似乎担心因此失去了常鸣……
  两人见面,好象关系变得冷淡的两国使者的会见,渐渐没什么内容了。她顶多是向常鸣借本书。常鸣连书也不谈,一般只说一句“别转借别人”而已。
  两人都没多大必要见面了。不知为何还要见。
  今天事情意外地发生变化。当杜莹莹告诉她有关那个一直误以为死掉了的女教师依然活着的情况之后,她就象从一个幽闭得密不透风、毫无希望的大铁罐子里突然蹦出来一样。一下子从漆黑的漩涡里浮到光明的水面上来;身上的重赘全都卸掉了。她感到自己如同一只倘佯天空中的鸟儿那样自由。
  原来事情并不象想象的那么糟糕,完全可以挽救。一切都可以重新好好开始呢!
  她站在屋子中间,双手抱在胸前转着圈儿。由于她从小不会跳舞,转圈的姿态不美,很生硬,却完全可以把心中的喜悦表达出来。
  她转着圈儿,看见了挂在墙上的毛主席的画像,口中喃喃地说。“毛主席,我要好好学习,一切照您的话做。”她又看见了镜框中妈妈的照片,喃喃地说:“妈妈,您可以原谅我吗?”她还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忽然对着镜子停住了,简直不认识自己了。
  晚上,爸爸推门进来。花白的眉毛顿时惊讶地扬起来。他看见,放在过道的饭桌上摆满了丰富的饭莱,都是自己爱吃的;女儿容光焕发地坐在桌旁等着他。多少日子来,。家里清锅冷灶,常常到外边买着吃。女儿不是紧锁眉头,就是咬着下嘴唇,总象有什么心事似的。他几次想和女儿谈谈,但女儿只报之以沉默。今天到底有什么变化?一时显得屋子都亮了。
  “小慧,今天是什么日子……噢!”他恍然大悟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前额,对女儿歉意地笑了笑说,“我又差点儿忘了。今天是二十八日,你过生日,对吧:”
  “您真糊涂,爸爸!我的生日是上月二十八日,早过去了!”

第一卷·六
  痛苦是一种秘密,高兴希望公开。无论谁有了高兴的事,都想叫亲人和知己快快知道。
  白慧吃过饭就出来了,急渴渴奔往河口道。她走到新兴路和光荣大街的交口处,突然站住了。常鸣就站在对面。他穿一件深色的棉大衣,戴一顶灰兔皮帽。帽子在夜色里微微发白。他笑吟吟看着白慧,好象一直在这里等候她似的。
  “你上哪儿去?”常鸣问。
  “我?我……上前边买点东西。你呢?”
  “我要到那边找个人。”常鸣指着白慧走过来的方向,“不过,不是非去不可的。”
  于是,不知从哪里伸来两只无形的手,扯着他俩的衣襟,轻轻拉进横着的一条小街。别看这条街很窄,几乎没有便道,象宽胡同,却又直又长,通向很远的地方。
  刮了一天的寒风,傍晚时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空气反而有些暖意。鞋底擦着地面的声音十分清晰。路灯下慢慢行走着的一对影子,一会儿变长了,一直拉成几丈长。一会儿缩小了,渐渐缩小了,缩到脚尖里,然后跑到身后去。当走过一盏灯下,影子重新从脚尖双双钻了出来……白慧看见他们的影子,心跳得象敲小鼓那么响。她不敢看,又忍不住偷着一眼
  她本想把自己的秘密全部向他坦露出来。那件事也可以原原本本告诉他了。还有爸爸的情况,妈妈的历史,以及自己对各种事物的看法、想法、疑问和这些天来精神上某些宝贵的收获。可是,不知是何原因,她现在一点儿也说不出来了。好象一只瓶子刚刚倒竖过来,又堵上一个塞子。她看了常鸣一眼,常鸣低头不语,脸这在黑影里。忽然她感到一种从来没接触过的东西悄悄来到身边。她害怕了,有如从冬眠中初醒的小树,在春潮将临时颤瑟了……她反而什么也不想说了,生怕打破这奇妙、不安又温馨的沉默。
  他们走呵、走呵,一直沉默着。
  一道大堤似的黑影横在面前,白慧才知道他们已经走到火车道旁了。喧闹的市声从耳边消失了。这儿有一片小槐树林,当下树叶尽脱,林间给月光照得雪亮。周围太静了,只有远处一家工厂的汽锤声,一下一下清楚地传来。一片灯光在那边闪烁。这里是月光世界。铁轨象两条银色、夺目的抛物线,伸进漆黑的夜雾里。头顶上充满寒气的淡绿色的天空,澄澈而透明。大圆月亮,散碎的星星都挂在上边……
  他们走进小树林,躲着月光。天空的月亮却死跟着他们。
  白慧靠着一棵最粗的槐树干背光的一面,抬起眼睛看着常鸣。常鸣的脸浴着月光,朦胧而柔和。幽深的黑眼睛里把一切都表达得非常明确了。白慧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但她努力不使自己低下头,大胆地望着常鸣。常鸣对她说:
  “白慧,尽管我们在看法上有分歧,但……但我相信,我能理解你……”
  这正是她需要和渴望的话呀!
  她突然离开粗糙的、冷冰冰的树干,投进常鸣温暖而有力的怀抱里。脑袋斜倚着常鸣的肩头,脸儿朝外,身子微微颤抖,一滴滴映着月光、永银似的泪珠儿,从眼角落下来。
  她听见两颗心猛烈地跳动的声音,但分不出哪个声音是自己的了。常鸣抚弄她的小辫儿,嗫嚅着说:
  “你是好人……”
  并且还说了一些象孩子感到幸福时说出来的那种傻话。
  白慧什么也没说,一直流着泪……
  夜深了,他们往回走。走了许久,又回到刚才两人相遇的那个路口。当下四外没有一个人,只有远处传来的高音喇叭的声音。路灯显得分外明亮。他俩该分手了。
  “白慧,你能对我说一句话吗?你一句话还没说呢!”
  “说什么……”
  “我最想听的。”常鸣期待着。
  白慧没张嘴,却给了他一个难忘的、恐怕是终身难忘的目光,常鸣充满幸福地笑了。
  “咱们该回去了,特别是你。你爸爸准不放心了,说不定还以为你参加武斗去了呢!明天见吗?明天正好是我的公休日。”
  “明天见!”她忽对常鸣说,“我明天再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一切。”
  “好。明天我也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白慧把手伸给常鸣。两人握住手。常鸣把她拉到身边,紧紧拥抱在一起。
  “常鸣,如果我做过错事呢?”
  常鸣陶醉在幸福里,他滚烫的嘴唇贴着她光滑而冰凉的前额上。
  “只要是你,我一切都可以原谅……”
  白慧无限感动地扬起她在爱的冲动中显得美丽动人的白白的脸儿。他要吻她。她使劲一推常鸣,摆脱了,随即蹦蹦跳跳地跑了。她甩动的小手在灯光下闪了一闪,整个身影便在夜的蓝色中隐没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钟,白慧去找常鸣。
  今儿,她穿一件轧了坚条子的绿棉袄,虽然很旧,颜色发白了,却洗得干干净净,又很合身,显出她苗条的身形。她脚上套一双黑条线面的肥头棉鞋,鞋面用棕刷刷过,乌黑如新。鞋带扎成一对一般大小的黑色的蝴蝶结。头发梳得光溜溜,辫子编得又紧又利落。不知因为天气好,还是怕弄乱头发,她没戴头巾。白慧向来不为博得旁人的好感而打扮自己。现在如何,只有天知道了。
  她白晰的脸微微透出一些红晕,眼睛里仿佛藏着许多感受。这时,如果一个看惯了她往常那种缺乏表情的面孔的人,碰到了她,准会大吃一惊的。
  她进了常鸣所住的大杂院。上了楼,敲敲门,没人应答。一推门,原来门是开着的,屋里没人,不知常鸣做什么去了。炉火暖烘烘地烧着,地面刚洒了水扫过;空气中有股湿尘和燃烧木柴的气味。屋内收拾得挺整洁。床上罩一条夫蓝色的新床单,象无风的水面那么平整和柔和。床上的小圆桌上放了几本书,还有一盆玉树,就是先前扔在屋门外边的那盆,积上已被冲洗掉,那肥厚、光滑、饱含汁水的叶子,给窗外射进的阳光照得湛绿湛绿,仿佛是翡翠微的;叶面上喷挂的水珠,象亮晶晶的露珠。
  她第一次发现这间低矮的非正式的房间竟如此可爱与舒适,连竖在屋子中间几棵方柱子也显得挺别致。老槐树的枝丫在窗洞口交织成一幅美丽又生动的图案……
  门儿吱呀一声,她扭过头。眼睫毛扬起来,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没见人进来。哟,原来是只小猫。小猫从下边的门角探进来一个白色的、毛茸茸而可爱的小脸。用它蓝玻璃球似的一双眼睛陌生又好奇地打量着白慧。白慧知道常鸣没养猫,多半是邻居家的。她朝小猫友善地打招呼。小猫走进来,通身雪白,后面翘起一条长长的非常好看的大尾巴。尾巴一卷一舒。
  “你来找谁呀?”她小声、象逗弄孩子那样亲昵地对小猫说:“常鸣同志没在家。你怎么自己跑进来啦……”她说着,忽想到她也是自己跑进来的,感到挺不好意思,幸好对方是只猫。
  小猫走到跟前,傻头傻脑地看着她,朝她柔声柔气地叫,随之用下巴蹭着她柔软的鞋面,表示友好。她弯下腰抱起小猫,轻轻抚摩小猫的光滑而蓬松的毛。白慧向来是不大喜欢动物的。前半年,她和郝建国去搜查一个被揪斗的教师的家,这教师爱养金鱼。他们曾把这种嗜好当做剥削者的闲情逸致,甚至当做逃避革命和厌恶革命的行为。对那教师狠批一顿,并亲手将一缸金鱼都倒进地沟里了。
  小猫卧在她怀里,撒娇似地扭着身子,和她亲热地打着呼噜,又朝着小圆桌那边咪咪地叫。
  “你是要吃的?噢,不是。你想看书,是吧?好,咱一齐看。”
  她抱着小猫走到桌前拿起一本硬皮书。这是鲁迅的一本集子。她翻着,忽然不知从哪页里跑出一块硬纸片飘忽忽、打着旋儿掉落在地。她弯腰拾起来。原来是张四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是个中年女人。穿制眼,略胖的一张脸儿,黑黑一双眼睛温和又慈祥。深陷的嘴角里含着舒心的笑意。白慧觉得这女人特别面熟,尤其是这双黑眼睛。突然!照片上这双眼好象对她睁大了,睁得非常大。跟着额角涌出一股刺目的鲜血,顺面颊急流而下。双眼闭上了,目光在最后一瞬分外明亮,仿佛不甘于消失似的……紧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白慧耳边连续不断地响起来:
  “她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这声音象一只大锤,一下一下猛击着她;她摇晃着,简直站不住了。光啷一声,怀里的猫和手中的书一齐掉在地上。猫被砸在脊背上的书吓跑了。
  白慧手里捏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人还是那温和慈祥的样子。时间再一次在她身边停止了,她已经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和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楼梯响了,有人走上来,并传来常鸣的声音:
  “你怎么这样惊慌张张?遇见生人了吗?那不是生人,是咱的老相识。她名叫白慧。”
  显然,常鸣在和受了惊吓、逃下楼的小猫说话。他刚在楼下的盥洗室漱洗过,手端着脸盆走上来。他身穿一件褐色的粗线毛衣,饱满的胸脯把毛线编织的竖条图案全撑开了,里边的白衬衫领翻出来;才洗过的脸湿漉漉地散发着一种朝气,显得清爽又精神。他早听见白慧上楼的声音,知道白慧就在屋里。
  “可以进来吗?”他站在门口开着玩笑说。
  里边没有回答。他把屋里的白慧想象得幸福又腼腆。
  “噢,原来有气派的将军都是这样默许他的部下的。”他笑着说,推开门走进去。白慧坐在圆桌旁的椅子上。他一看见她,立刻惊愕住了。白慧的脸白得可怕,只有眉毛显得分外黑;表情难以形容,好象各种最难受、最痛苦的心情都混在一起,从这张脸上表现出来。
  “怎么?”他放下脸盆,问白慧:“你不舒服了?”
  白慧直怔怔地看着常鸣。
  “你怎么了,白慧。”
  白慧依然直盯着常鸣,目光呆滞。她没有力量站起来了,坐在那里把手中的照片举到常鸣面前’问:
  “这是谁?”
  常鸣的神色立刻变了。他把照片拿过去看着,痛苦的阴云顿时跑到脸上,眼里涌出泪水。他声音低沉地说:
  “这正是昨晚咱们分手时,我说准备要告诉你的事情。我不能瞒着你。她是我的妈妈!”
  白慧挨了致命的一击。她声音颤抖地:
  “她是做什么的……”
  “是第四中学的外语教师……”
  没错了,就是她!白慧声音小得连自己也听不见了:
  “她现在在哪儿?”
  “死了,活活被那些极友分子折磨死、打死了!”常鸣身子一歪,一屁股重重坐在淡蓝色、铺得平平的床单上。床单的皱折向四边张开。他好象坐碎了一块玻璃。
  一刹那,白慧心中的伤口猛烈地撕开了。她的心碎了!她觉得,命运偏偏在这里给她安排了一个大陷讲:落进去了!没顶了!然而凭着生命的本能,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