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台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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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台北人-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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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花桥吗?我赶忙爬上去,把那幅照片拿了下来,走到窗户边,用衣角把玻璃框擦了一下,借着亮光,觑起眼睛,仔细的瞧了一番。果然是我们花桥,桥底下是漓江,桥头那两根石头龙柱还在那里,柱子旁边站着两个后生,一男一女,男孩子是卢先生,女孩子一定是那位罗家姑娘了。卢先生还穿着一身学生装,清清秀秀,干干净净的,戴着一顶学生鸭嘴帽。我再一看那位罗家姑娘,就不由的暗暗喝起彩来。果然是我们桂林小姐!那一身的水秀,一双灵透灵透的风眼,看着实在叫人疼怜。两个人,肩靠肩,紧紧的依着,笑眯眯的,两个人都不过是十八九岁的模样。
  卢先生房里,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搜不出,我便把那幅照片带走了,我要挂在我们店里,日后有广西同乡来,我好指给他们看,从前我爷爷开的那间花桥荣记,就在漓江边,花桥桥头,那个路口子上。
  一九七○年《现代文学》第四十二期
  
  秋思白先勇秋思
  “林小姐,你说老实话,万大使夫人跟我,到底谁经得看些?”
  华夫人斜倚在她卧房中一张高靠背红丝绒的沙发上,对年轻的美容师林小姐问道。林小姐坐在华夫人脚跟前的矮凳上,正在替华夫人修剔手指甲,她的腿上搁着一盒各式各样的小剪刀,一共八把。
  “夫人说的什么话?”林小姐抬起头来,抗议道,“万夫人怎么能跟夫人比?”
  “她还到我们宜香美容院来动过手术呢?”林小姐噗哧的笑了一下,又说道。
  “是吗?”华夫人从沙发上坐起来,她刚做完脸,脸上的脂粉已经敷得均匀妥当,一双修得细细的眉毛,一直刷到了鬓边去,“这是几时的事呀?”
  “夫人千万别说是我讲的,”林小姐压低了嗓子,“就是去年春天,周大夫替她拉的皮,不知手术有问题,还是她的皮肤本来就不好,最近额头上有点松下来了。每次去替她做脸,她就向我发脾气——万夫人好难侍候啊!”林小姐摇头笑叹道,华夫人也跟着笑了起来。她靠回沙发椅背上,仰着头,合上眼睛,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不是我当着夫人说,”林小姐放下剪刀,捧起华夫人那只右手,满脸羡艳的神情,“我看过的台北这起夫人太太们,夫人的皮肤要数第一!我从来没见过,竟也有生得这样好的皮色!”
  华夫人将她那只左手伸了出去,觑起眼睛,自己观赏着,她左手的指甲已经修剔过了,尖尖的,晶莹闪亮,一把春葱似的雪白手指,玲珑的翘了起来,食指上套着一枚绿汪汪的翡翠环子。
  “还好什么——”华夫人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夫人会保养,皮肤一直这么细嫩。”林小姐小心翼翼的将华夫人那只右手收回到自己的膝盖上。
  “其实也没怎么保养,喏,你瞧,”华夫人朝她的梳妆台努了一努嘴,一张乳白描金法国式的梳妆台上,从一端到另一端,摆满了五彩琳琅的玻璃瓶罐,“那些东西白放着罢了——都是我女儿从外国寄回来的,那个女孩子百般怂恿我,要我打……”
  “夫人好福气,小姐这么孝顺。”
  “什么孝顺?女孩子胡闹!”华夫人笑道,“那天万夫人当着人还笑我,叫我‘摩登外婆’,其实她呀,才摩登呢。蓝的、绿的,眼圈膏子那么擦着——”
  “可不是么?”林小姐接腔道,“每次我总得替她在眼塘子上按摩百把下,她还一径嫌少呢,万夫人有了眼袋子,不涂眼圈膏是遮不住的。”
  说着林小姐跟华夫人又笑了起来。林小姐把华夫人那只修剪得玲珑剔透的右手捧在手中,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翻过来,翻过去,从化妆箱中拿出了一排十二色的指甲油来。
  “夫人今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呢?”
  “就是那件。”华夫人指向床那边,床上平铺着一袭宝蓝底起黑水纹的印度真丝旗袍。
  “宝蓝配绛红,夫人觉得怎么样?”林小姐抽出一瓶紫红的指甲油来。
  “今天我戴的是玉器,可还压得住?”华夫人拿过那瓶指甲油跟她左手食指上那枚大翡翠环比了一下。
  “这种红,不扎眼,配玉器,正好。”
  “那么,就是这个吧。”
  华夫人伸出右手,身子又靠到沙发上,径自闭目养神起来。
  “夫人,”女佣阿莲走了进来报告道,“万大使夫人又打电话来催。秦夫人、薛夫人都到了,请夫人马上到万公馆去。”
  “也没见过,又来催魂了!”华夫人犹自闭着眼睛,笑道,“你去跟万夫人说,半个钟头内,我一定到——阿莲——”
  阿莲走到房门口,又回头停住了脚。华夫人坐起来,思索了一下。
  “万夫人问起你,就说我正在换衣裳,别告诉她林小姐在这里。”
  “晓得了,夫人。”阿莲笑应道,走了出去。
  华夫人和林小姐也相视而笑了起来。林小姐把一盒子八把剪刀,统统收拾起来。
  “这几个麻将精!”华夫人摇头笑叹道,款款的立起身,“天天都来捉我,真教她们缠的受不了。”
  林小姐赶紧过去,把搁在床上那袭宝蓝丝旗袍捧过来,帮着华夫人换上。
  “林小姐,你瞧瞧,我实在不喜欢,”华夫人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头转过来,转过去,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今天我到百乐美去,我那个十三号又病了,是个生手给我做的头,一头头发都让他梳死了!”
  “我来替您挑松一下,您再看看。”
  林小姐在梳妆台上,拣了一把尖柄子的梳子,替华夫人把她那个高耸的贵妃髻挑梳着。华夫人将台面上一只首饰盒打开,里面摆着一套翡翠玉器:一对吊珠耳坠、一串连环手钏、一面海棠叶大的夔凤佩,华夫人拈起那面玉佩,锁到心口上去,一面抚着那片润凉的玉饰,镜子里,她看见她那只雪白的手,衬在她那袭宝蓝的丝旗袍上,手里捏着一只碧莹莹的夔凤,春葱似的一把手指,指尖红得血点子一般。
  “哦——又有了吗?”华夫人抬眼问道,她声音有些颤抖,她从镜中看见林小姐正俯下头,觑着眼,在她右鬓上角的头发里翻找着。
  “只有一两根,”林小姐悄声答道,“我替您再抿几下,就看不出来了。”
  林小姐又小心翼翼的替华夫人拢了好几下头发。
  “您看行了吗?夫人。”
  华夫人欠身凑近镜子面前,偏着头,端详良久,最后用手轻轻的摩掌了几下她的右鬓,才沉吟着说道:
  “就这样吧,林小姐,谢谢你。”
  华夫人走到花园里,一阵凉风迎面吹过来,把她的大衣都撩开了。她赶忙将大衣扣子扣上,一面戴上她那副珠灰的丝手套。园子里一道夕阳,斜铺在草坪上,那些朝鲜草草尖子已经泛着点点的黄斑,通到大门的那条石径上,几片落叶,给风吹得簌簌的在打转子。华夫人在石径上走了几步,突然一阵冷香,袭到了她面上来,她回头望去,看见墙东一角,那一片“一捧雪”开得翻腾了起来,她不由得煞住了脚,若有所思的迟疑了片刻,终于回头踅了过去。她踱到那畦“一捧雪”眼前,俯下身,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几十株齐腰的白菊花,一团团,一簇簇,都吐出拳头大的水晶球子来了,白茸茸的一片,真好像刚落下来的雪花一般,华夫人又凑近一朵大白菊,嗅了一下。人家都说这就是台湾最上品的白菊花了,在新公园的花展还得过特别奖呢,只是太娇弱了些,去年种下去,差不多都枯死了,她叫花匠敷了一个春天的鸡毛灰,才活过来,倒没料到,一下子,竟开得这般繁盛起来了。怪道上次万吕如珠来的时候,这些“一捧雪”刚打苞,她已经抱怨她:华夫人,你这些菊花真的那么尊贵吗?也舍不得送我们两枝插插盆。万夫人在学日文。万夫人在学茶道。万夫人又在学插花了!还是跟什么京子小姐学的。万吕如珠——那个女人,也懂得茶道、花道吗?弄得一屋子的盆儿、罐儿、壶儿、杯儿——都是从日本买来的,她说,现在日本东西做得不知道多么好!东京战后不知道多么繁华!奇怪,现在日本人的模样儿也变得体面起来了!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万大使要外放日本了似的,连走步路,筛壶茶,也那么弯腰驼背,打躬作揖,周身都沾了东洋婆的腔调儿。难道这些极尊贵的“一捧雪”就任她拿去随便糟蹋了不成?华夫人掐下一枝并蒂的菊花,一对花苞子颤袅袅的迎风抖着,可是她知道万吕如珠最是个好虚面子,嘴上不饶人的女人,花苞子选小些给她,恐怕都要遭她哂笑一番呢,“摩登外婆”!好像她自己还未曾当祖奶奶似的。华夫人跨进了那片花丛中,巡视了一番,她看到中央有一两棵花朵特别繁盛,她走向前去,用手把一些枝叶拨开,在那一片繁花覆盖着的下面,她赫然看见,原来许多花苞子,已经腐烂死去,有的枯黑,上面发了白霉,吊在枝丫上,像是一只只烂馒头,有的刚委顿下来,花瓣都生了黄锈一般,一些烂苞子上,斑斑点点,爬满了菊虎,在啃啮着花心,黄浊的浆汁,不断的从花心流淌出来。一阵风掠过,华夫人嗅到菊花的冷香中夹着一股刺鼻的花草腐烂后的腥臭,她心中微微一震,她仿佛记得,那几天,他房中也一径透着这股奇怪的腥香,她守在他床边,看着医生用条橡皮管子,插在他喉头上那个肿得发亮,乌黑的癌疽里,昼夜不停的在抽着脓水,他床头的几案上,那只白瓷胆瓶里,正插着三枝碗大一般的白菊花,那是她亲自到园里去采来插瓶的。园里那百多株“一捧雪”都是栖霞山移来的名种,那年秋天,人都这样说,日本鬼打跑了,阳澄湖的螃蟹也肥了,南京城的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他带着他的军队,开进南京城的当几,街上那些老头子老太婆们又哭又笑,都在揩眼泪,一个城的爆竹声,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她也笑得弯下了身去,对他说道:“欢迎将军,班师回朝——”他挽着她,他的披风吹得飘了起来,他的指挥刀,挂在他腰际,铮铮锵锵,闪亮的,一双带白铜刺的马靴踏得混响,挽着她,一同走进了园子里,他擎着一杯烧酒,敬到她唇边,满面笑容的低声唤道:芸香——满园子里那百多株盛开的“一捧雪”,都在他身后招翻得像一顷白浪奔腾的雪海一般。那年秋天,人人都说:连菊花也开得分外茂盛起来——
  “夫人,车子已经开出来了。”
  华夫人抬起头来,她看见老花匠黄有信正站在石径上,白眉白鬓,抖瑟的佝着背,手里执着一柄扫落叶的竹扫帚。华夫人迟疑了一下,又随手掐下一枝菊花,才从花丛里跨了出来,往大门走去,一束白簇簇的“一捧雪”拥在她胸前。
  “黄有信——”华夫人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是,夫人。”黄有信停下扫帚应道。
  “你去把那些菊花修剪一下,有好些已经残掉了。”
  一九七一年《中国时报》
  
  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白先勇满天里亮晶晶的星星
  每次总是这样的,每次总要等到满天里那些亮晶晶的星星,一颗一颗,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分,他才靠在新公园荷花池边的石栏杆上,开始对我们诉说起他的那些故事来。或许是个七八月的大热天,游冶的人,在公园里,久久留连不去,于是我们都在水池边的台阶上,绕着池子,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忙着在打转转。浓热的黑暗中,这里浮动着一绺白发。那里晃动着一颗残秃的头颅,一具佝偻的身影,急切的,探索的,穿过来,穿过去,一直到最后一双充满了欲望的眼睛,消逝在幽冥的树丛中,我们才开始我们的聚会。那时,我们的腿子,已经酸疲得抬不起来了。
  我们都称他“教主”。原始人阿雄说:他们山地人在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节,少男都赤裸了身子,跑到雨里去跳祭春舞,每次总由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掌坛主祭。那次我们在万华黑美郎家里开舞会,原始人阿雄喝醉了,脱得赤精,跳起他们山地人的祭春舞来。原始人是个又黑又野的大孩子,浑身的小肌肉块子,他奔放的飞跃着,那一双山地人的大眼睛,在他脸上滚动得像两团黑火——我们的导演教授莫老头说,阿雄天生来就是个武侠明星——我们都看得着了迷,大家吆喝着,撕去了上衣,赤裸了身子,跟着原始人跳起山地的祭春舞来。跳着跳着,黑美郎突然爬到了桌子上,扭动着他那蛇一般细滑的腰身,发了狂一样,尖起他小公鸡似的嗓子喊着宣布道:
  “我们是祭春教!”
  除了他,你想想,还有谁够资格来当我们祭春教的教主呢?当然,当然,他是我们的爷爷辈,可是公园里那批夜游神中,比他资格老的,大有人在。然而他们狠琐,总缺少像教主那么一点服众的气派。因为教主的来历到底与众不同,三十年代,他是上海明星公司的红星——这都是黑美郎打听出来的,黑美郎专喜欢往那些老导演的家里钻,拜他们的太太做干娘。黑美郎说,默片时代,教主红遍了半边天,他看过教主在《三笑》里饰唐伯虎的剧照。
  “你们再也不会相信——”
  黑美郎做作的咧开嘴巴,眼睛一翻一翻,好像喘不过气来了似的。可是教主只红过一阵子,有声片子一来,他便没落了,因为他是南方人,不会说国语。莫老头告诉黑美郎当时他们明星公司的人,都取笑教主,叫他:“照片小生朱焰”。那天晚上,在公园水池的石栏杆边,我们赶着教主叫他朱焰时,他突然回过身来,竖起一根指头,朝着我们猛摇了几下:
  “朱焰?朱焰吗?——他早就死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以为他喝醉了。那晚教主确实醉得十分厉害,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蓬得一绺一绺的,在风里直打颤。他紧皱着眉头,额上那三条皱纹陷得愈更深了,你看过吗?一个人的皱纹竟会有那么深!好像是用一把尖刀使狠劲划出来的,三条,端端正正,深得发了黑,横在他那宽耸的额上。高个子,宽肩膀,从前他的身材一定是很帅的,可是他的背项已经佝垂了,一径裹着他那件人字呢灰旧的秋褛,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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