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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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1949-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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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纸……一剎那,千百道青烟像仙女的丝带一样柔柔飘向天空,然后散开在水光和淡淡天色之间。
坟场外,沿着公路有一排木麻黄。一个十岁小女孩倚着树干,远远看着烟雾缭绕中的人们。更远的地方,有一条蓝色的线,就是大海。
我也是永远的插班生,全家人跟着槐生的公职走。每到一个地方,换一个宿舍,又被老师带到一班六十个孩子面前,说,“欢迎新同学。”当你不再是新同学,有玩伴可以腻在一起的时候,却又是走的时候了。
美术老师说,“今天你们随便画。”很多孩子就画三合院,短短的红砖墙围着屋檐微微翘起的老屋,后面是竹林,前面有水塘,细长脚的白鹭鸶画得太肥,像只大白鹅,停在稻田上。
我画的,往往是船,正要经过一个码头。画得不好,海的蓝色忽重忽轻,码头好像浮在水里,船的方向,看不出是离港还是进港。
那种和别人不一样的孤单感,我多年以后才明白,它来自流离。如果不是一九四九,我就会在湖南衡山龙家院里的泥土上,或者淳安新安江畔的老宅里,长大。我会和我羡慕的台湾孩子一样,带着一种天生的笃定,在美术课里画池塘里的大白鹅,而不是大海里一只小船,寻找靠岸的码头。
73,两个小男孩
认识了王晓波和郑宏铭以后,我发现,找不到码头的,可能不只十岁的我。事情不那么简单。
晓波,从十岁起,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他生在一九四三年,跟着宪兵营长的父亲,一家人在一九四九年从江西来到台中。有一天,爸爸没有回家,妈妈也不见了,家中一片恐怖的凌乱。外婆哭着跟晓波解释:深夜里,宪兵来抄家,把妈妈带走了。妈妈正在喂奶,于是抱着吃奶的婴儿,一起进了监牢。
晓波记得母亲在押解台北之前,跟外婆辞别,哭着说,就当她车祸死亡,请妈妈将四个幼儿带大。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执行枪决。晓波再见到妈妈,只是一坛骨灰。营长父亲因为“知匪不报”,判处七年徒刑。
十岁的男孩王晓波,在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台湾,突然成为孤儿。他带着弟妹每天到菜市场去捡人家丢弃的菜叶子回家吃。有一次外婆一个人到蕃薯田里去找剩下的蕃薯头,被人家一脚踢翻在田里。
读书的整个过程里,除了挨饿之外,这男孩要小心翼翼地不让同学发现他的“匪谍”身世,但是,老师们都知道。一犯错,老师很容易一面打,一面就脱口而出,“王晓波站起来,你这个匪谍的儿子!”
王晓波后来在台大哲学系任教时,自己成为整肃对象。被警总约谈时,侦讯员直接了当地说,“你不要像你母亲一样,子弹穿进胸膛的滋味是不好受的。”
说起这些往事,他笑得爽朗。所有的孤独、受伤,被他转化为与底层“人民”站在一起的“我群感”。他很自豪地说,“我来自贫穷,亦将回到贫穷。”我一边戏谑他是“偏执左派”,一边不禁想到,十岁的王晓波,也一定曾经一个人在木麻黄下面站着吧?
我约了郑宏铭,跟我一起去新竹北埔的济化宫,那是一个山里的庙,听说供奉了三万三百零四个牌位。有人从日本的靖国神社,把所有阵亡的台籍日本兵的名字,一个一个用手抄下来,带回新竹,一个一个写在牌位上,为他们燃起一炷香。
我想到山中亲自走一趟,看看这些年轻人的名字。他们是陈千武、蔡新宗、柯景星、彭明敏、李登辉的同龄少年,只是这三万多人,没有机会变老。
这个二十九岁的年轻女性,在一九五三年八月十八日执行枪决。晓波再见到妈妈,只是一坛骨灰。右边是七岁的王晓波。
和王晓波同样在一九四三年出生的淡水孩子郑宏铭,一岁时,开诊所的医生父亲被征召到南洋,上了那条神靖丸。战争末期,几乎每一条曾在太平洋水域行驶的日本船舰,都冒着被炸沉的危险。神靖丸从高雄港出发,一九四五年一月十二日,被美军炸沉。
即使知道要战败了,战争的机器一旦转动,是很难叫停的,日本仍旧把台湾的精英,一批批送往南洋。
肃静的大堂里,三万多个牌位整齐地排列,一个紧挨着一个,狭窄的行与行之间只容单人行走,像图书馆中的书库。有一个身影,正跪在两行之间,用原住民族语祈祷。郑宏铭屏着气,一行一行慢慢地行走,连脚步声都轻得听不见。
他在找自己父亲郑子昌医师的牌位。
宏铭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有一天,镇公所来一个通知,要他们去领父亲的骨灰。领到的盒子打开一看,没有骨灰,只有一张纸。
宏铭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他不明白,但是察觉到,族人对他特别温柔、特别礼遇。
他不明白,但是察觉到,族人对他特别温柔、特别礼遇。跟着母亲走访亲戚时,鸡腿一定留给他。那特别的温柔,是以父亲的丧生换来的。
因为没有爸爸,母亲必须外出打工,宏铭也变成永远的插班生,跟着母亲的工作,从一个学校到另一个学校。因为没有爸爸,系鞋带、打领带、刮胡子,这种爸爸可能教儿子的生活技能,宏铭全部自己在孤独中摸索;他不敢问,因为问了,人家就可能发现他的“身世”。一九四五年再度改朝换代以后,为日本战死,不是光荣,而是说不出口的内伤。
郑宏铭的母亲找父亲的骨灰,找了很多年,到八零年代才听说,随着神靖丸沉到海底的骸骨,被安置在靖国神社里。母亲就奔往靖国神社。
“靖国神社”这四个字,在他们所处的周遭环境里,是一个塞满火药、一点即爆的历史黑盒。对郑宏铭母子,却只是“父亲你在哪里”的切切寻找。靖国神社里并没有神靖丸丧生者的骨灰,于是郑宏铭开始认真起来,母亲没有找到的,他想为她完成。
和郑宏铭在三万多个灵位中行走,这里静得出奇——三万多个年轻人最后落脚的地方,除了少数家属,没有任何人会来到这里。站到历史错的一方去了,你要受得起寂寞。
寺庙外卖纸钱和汽水的妇人说,“起风的时候,暗时,会听到哭声从庙里头传出来……”一个本来坐在柱子边用斗笠遮着脸打盹的男人,突然拿下斗笠,说,“还有人听见百万战马在跑的声音……”
在新竹那一天,郑宏铭没有找到父亲的牌位。走出寺庙,他看来真的有点落寞。
郑宏铭到今天都还觉得想不透:父亲错在哪里?诊所荒废了,家里有年轻的妻,一个一岁大的爱哭爱笑的孩子,医学院毕业的父亲,难道想去战场赴死吗?生下来就是日本的国民,难道是他自由的选择吗?
王晓波和郑宏铭,互不相识,但是他们在同一个岛上长大,同一年,考进台湾大学。
都是台湾人,但是他们心里隐忍不言的伤,痛在完全不同的地方。
他是我兄弟
我踏上乌坵的岩石。整个岛,挖空了,地底下全是战壕。满山都是防伞兵降落的装置,连观音庙和妈祖庙都涂上了陆战队的草绿迷彩,被重重铁丝网围绕。
寻人启事
即使是内战六十年之后,海峡对岸的寻人启事从来没有间断过。
20090506
寻找哥哥刘长龙
我想找我哥哥,他是陕西省安康市吉河镇单嘉场人。一九四八年被国民党抓壮丁,现在可能有八十岁,以前在鼓楼街学铁匠。曾经来过一封家信,说在云南打仗。我叫刘长记,希望你们帮我找找,感激不尽。
20090531
寻找单德明、单德义
两兄弟在四八年被抓去了台湾,老家是河南开封。德明被抓时已娶妻单谭氏(当时单谭氏已怀孕,六个月后生一女,取名单秀英,现年六十岁)。
20081011
寻找丈夫赵宗楠
重庆市的陈树芳,寻找在台湾的丈夫赵宗楠,现年七十八岁。老家住重庆永川市,宗楠民国三十年考进国军中央军校,三十三年在国军第八十三师任连长。一九四九年从重庆去了台湾。请帮我找他。
一则寻人启事不能超过三十个字,平均每一个字,秤秤看,包含的思念有多重?以六十年做一个单位,算算看,人的一生,可以错过几次?
在蒙蒙的光阴隧道里,妻子仍在寻找丈夫,女儿仍在寻找父亲,兄弟仍在寻找兄弟。那被寻找的,是天地无情中一堆破碎的骸骨呢,还是茫茫人海中一个瘦弱的、失忆的老人?
如果郑宏铭的母亲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太平洋里丈夫的遗骨?
如果王晓波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他年轻的母亲和所有他本来该有的亲吻和拥抱?
如果蔡新宗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他在战俘营里失落的十年?
如果管管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重新为父母砍柴生火的一天?
如果林精武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战死的同袍黄石的家人?
如果河南的母亲们可以写一则共同的启事,寻找十万大山中失踪的孩子?
如果痖弦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那一个离家的时刻,让他补一个回头,深深看母亲一眼?
如果吴阿吉和陈清山,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那一艘泊在高雄港的军舰,让他时光倒带,从船上倒退走向码头、回到卑南乡?
如果美君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沉在千米水深的上直街九十六号?
如果槐生可以写一则启事,寻找一次,一次就好,跟母亲解释的机会?
太多的债务,没有理清;太多的恩情,没有回报;太多的伤口,没有愈合;太多的亏欠,没有补偿……
太多、太多的不公平,六十年来,没有一声“对不起”。
我不管你是哪一个战场,我不管你是谁的国家,我不管你对谁效忠、对谁背叛,我不管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不管你对正义或不正义怎么诠释,我可不可以说,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


后记:
我的山洞,我的烛光
佛学里有“加持”一词,来自梵文,意思是把超乎寻常的力量附加在软弱者的身上,使软弱者得到勇气和毅力,扛起重担、度过难关。
写“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四百天之中,我所得到的“加持”,不可思议。
为了给我一个安定的写作环境,同时又给我最大的时间自由,香港大学争取到孔梁巧玲女士的慨然支持,前所未有地创造了一个“杰出人文学者”的教授席位,容许我专心一致地闭关写作一整年。
港大的“龙应台写作室”在柏立基学院,开门见山,推窗是海。山那边,有杜鹃啼叫、雨打棕榈,海那边,有麻鹰回旋、松鼠奔窜。这里正是当年朱光潜散步、张爱玲听雨、胡适之发现香港夜景璀璨惊人的同一个地点。
我清早上山,进入写作室。墙上贴满了地图,桌上堆满了书籍,地上摊开各式各样的真迹笔记、老照片、旧报纸、绝版杂志。我是历史的小学生,面对“林深不知处”的浩瀚史料,有如小红帽踏进大兴安岭采花,看到每一条幽深小径,都有冲动一头栽入,但是到每一个分岔口,都很痛苦:两条路,我都想走,都想知道:路有没有尽头?尽头有什么样的风景?
我觉得时间不够用,我觉得,我必须以秒为单位来计时,仍旧不够用。
卡夫卡被问到,写作时他需要什么。他说,只要一个山洞,一盏蜡烛。柏立基写作室在二零零九年,就是我的山洞、我的蜡烛。每到黄昏,人声渐杳,山景忧郁,维多利亚海港上的天空,逐渐被黑暗笼罩。这时,凄凉、孤寂的感觉,从四面八方,像湿湿的雾一样,渗入写作室。
我已经长时间“六亲不认”,朋友们邀约午餐,得到的标准答复都是,“闭关中,请原谅,明年出关再聚”。
但是,当凄凉和孤寂以雾的脚步入侵写作室的时候,会有朋友把热饭热菜,一盒一盒装好,送到写作室来。有时候,一张纸条都不留。
夜半三更,仍在灯下读卷,手机突然“叮”一声,哪个多情的朋友传来简讯,只有一句话:“该去睡了。”
有时候,一天埋首案头十八个小时,不吃饭、不走动、不出门,这时肩膀僵硬、腰酸背痛,坐着小腿浮肿,站起来头晕眼眩。然后,可能隔天就会收到台湾快递邮包,打开一看,是一罐一罐的各式维他命,加上按摩精油、美容面膜。字条上有娟秀的字:“再伟大,也不可牺牲女人的‘美貌’!”
披星戴月、大江南北去采访的时候,纪录片团队跟拍外景。所有能够想象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火车、汽车、巴士、吉普车、大渡轮、小汽艇、直升机。在上山下海感觉最疲惫、最憔悴的时候,我看见工作伙伴全神贯注,然后用一种笃定的、充满信任的声音说,“一定会很好。”
最后的两个月把所有数据搬到台北,对文字作最后精确的琢磨。朋友们知道我每天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自动形成了一个“补给大队”:笔记计算机写作太辛苦?第二天,新的桌上计算机已经送到、装好。没法放松?第二天,全新的音响设备送到。台风、淹水?“来,来我的饭店写。房间已经准备好。”冰箱空了?鲜奶、水果,矿泉水,马上送过去。
因为写作,连定期探看的母亲,都被我“搁置”了。但是夜半写作时,我会突然自己吓到自己:如果“出关”时,母亲都不在了——你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第二天,焦虑地打电话给屏东的兄弟们探问,他们就在电话里说,“妈妈我们照顾着,你专心写书就好。”
万籁俱寂的时刻,孤独守在“山洞”里,烛光如豆,往往觉得心慌、害怕,信心动摇,怀疑自己根本不该走进这看不见底的森林里来。这时电话响起,那头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情感和温暖,说,“今天有吃饭吗?”
第一稿完成时,每天日理万机的朋友,丢下了公司,和妻子跑来作书稿校对。十五万字,一个字一个字检阅,从早上做到晚上,十二个小时高度聚焦不间断。离去时,满眼血丝。
我身边的助理,是年轻一辈的人了,距离一九四九,比我更远,但是他们以巨大的热情投入。每个人其实手中都有很多其它的工作,但是在这四百天中,他们把这本书的工作当作一种理想的实践、社会的奉献,几乎以一种“义工”的情操在燃烧。
所有的机构,从香港大学、胡佛研究院、总统府、国防部、空军、海军司令部到县政府和地方文献会,倾全力给了我支持。
所有的个人,从身边的好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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