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大江大海1949- 第1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日本人在一九零五年的日俄战争中打赢了俄国,取得南满铁路的经营权,就在这里兴建火车站、筑路,叫它“长春大街”。
真正开始经营长春之后,日本人把这条大街命名为“中央通”——这种街名,台北人很熟悉的。
溥仪的满州国成立了,长春变成“新京”,这条街就以满州国的国号命名,叫“大同大街”。
日本战败,苏联红军进城了,就在大同广场中心建个红军纪念碑。
紧接着国军接收了长春,于是“大同大街”北段改叫“中山大街”,南段名之为“中正大街”,大同广场嘛,就叫“中正广场”。这个,台湾人也很熟悉。
三年以后,国军又溃败而走,解放军进城,北京和莫斯科老大哥密切合作,一九四九年三月,“中山大街”又有了新的名字:“斯大林大街”。
长春人就在这“斯大林大街”上行走了将近半个世纪。
一九九六年,“斯大林大街”才改称“人民大街”。
我现在就走在这条人民大街上,一路往南,正要去见熟悉长春史的于祺元老先生,想从他口里听一听,一九四八年,长春的“人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是穿过人民广场,刚好踩过红军纪念碑在地面上的投影时,我心里想到的是,长春人,或说,东北人,记忆里藏着多少没真正打开过的抽屉啊?
譬如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在接受日本人统治十四年之后,当苏联红军以“解放者”的姿态进城,并且在长春和沈阳中心建起那些高大的战机、坦克纪念碑时,长春和沈阳的人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那纪念碑上落款,说“长春各界人士”共同纪念?事实上,在纪念碑落成、“长春各界人士”在向红军致敬的同时,红军正在城里头烧杀掳掠。
那一年冬天,二十一岁的台北人许长卿到沈阳火车站送别朋友,一转身就看到了这一幕:
沈阳车站前一个很大的广场,和我们现在的(台北)总统府前面的广场差不多。我要回去时,看见广场上有一个妇女,手牵两个孩子,背上再背一个,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拿一件草席,共五个人。有七、八个苏联兵把他们围起来,不顾众目睽睽之下,先将母亲弓虽。暴,然后再对小孩施暴。那妇女背上的小孩被解下来,正在嚎啕大哭。苏联兵把他们欺负完后,叫他们躺整列,用机关枪扫射打死他们。
许长卿所碰见的,很可能是当时在东北的日本妇孺的遭遇,但是中国人自己,同样生活在恐惧中。一九四五年的冬天,于衡也在长春,他看见的是,“凡是苏军所到之处,妇女被弓虽。女干,东西被搬走,房屋被放火烧毁”,不论是中国还是日本的妇女,都把头发剪掉,身穿男装,否则不敢上街。所谓“解放者”,其实是一群恐怖的乌合之众,但是,人民不敢说,人民还要到广场上他的纪念碑前,排队、脱帽,致敬。
你听说过索忍尼辛这个人吗?
没听过?没关系,他是一九七零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透过他,这个世界比较清楚地了解了苏联劳改营的内幕。可是在一九四五年一月,二十七岁的索忍尼辛是苏联红军一个炮兵连上尉,跟着部队进军攻打德军控制的东普鲁士。红军一路对德国平民的暴行,他写在一首一千四百行的“普鲁士之夜”里:
小小女孩儿躺在床上,
多少人上过她
——一个排?一个连?
小小女孩突然变成女人,
然后女人变成尸体……
这首诗其实写得满烂的,但是,它的价值在于,索忍尼辛是个现场目击者。可是你说,你从来就没听说过苏联红军对战败德国的“暴行”;学校里不教,媒体上不谈。
你做出很“老江湖”的样子,说,还是要回到德国人的“集体赎罪心理学”来理解啊,因为施暴者自认没权利谈自己的被施暴。
我到长春,其实是想搞懂一件事。

31,兵不血刃
我在想,玛丽亚的丈夫——他的家书透露出他是那么一个感情纤细的人,当他在包围列宁格勒的时候,他知不知道被围的城里头的人,发生什么事?
我联想到另一个小规模的围城。河北有个地方叫永年,就在古城邯郸上去一点点。这个小城,从一九四五年八月到一九四七年十月,被共军足足围困了两年。
三万个居民的小城,“解放”后剩下三千人。解放军进城时,看见还活着的居民一个个显得“胖乎乎的”,尤其是脸和腿,觉得特别惊奇:树皮都被剥光了、能下咽的草也拔光了,门板窗框都被拆下来当燃料烧光了,怎么人还“胖乎乎的”?那个时候,距离一九五八年大跃进引起的大饥荒还有十年的光阴,围城的共军本身都还不清楚严重的“饥饿”长什么样子。
持久的营养不良症状是这样的:你会变得很瘦,但是也可能“胖乎乎”全身浮肿。你的皮肤逐渐出现尸体般的苍白色,感觉皮质变厚,肤面很干燥,轻轻碰到什么就会乌青一块。浮肿了以后,皮肤像湿的面团一样,若是用一个指头按下去,就出现一个凹洞,半天弹不回来,凹洞就一直留在那个地方。
你的头发,变得很细,还稍微有点卷,轻轻一扯,头发就会整片地连根脱落。你的每个手脚关节都痛,不痛的时候,很酸。
你的牙龈,开始流血。如果你有一面镜子,对着镜子伸出你的舌头,你会看见自己的舌头可能已经肿起来,或者,也可能收缩了,而且干燥到裂开。你的嘴唇开始皲裂,像粉一样地脱皮。
夜盲,开始了;黄昏一到,你就像瞎子一样,摸着墙壁走路,什么都看不见了;白天,对光异样地敏感,一点点光都让你的眼睛觉得刺痛,受不了。
你会贫血,站立着就头晕,蹲下就站不起来。你会泻肚子,泻到虚脱晕眩。
你脖子上的甲状腺开始肿大,你的肌肉不可控制地抽搐,你的四肢开始失去整合能力,无法平衡,你的意识开始混乱不清、目光混浊、涣散……
长春围城,应该从一九四八年四平街被解放军攻下因而切断了长春外援的三月十五日算起。到五月二十三日,连小飞机都无法在长春降落,一直被封锁到十月十九日。这个半年中,长春饿死了多少人?
围城开始时,长春市的市民人口说是有五十万,但是城里头有无数外地涌进来的难民乡亲,总人数也可能是八十到一百二十万。围城结束时,共军的统计说,剩下十七万人。
你说那么多“蒸发”的人,怎么了?
饿死的人数,从十万到六十五万,取其中,就是三十万人,刚好是南京大屠杀被引用的数字。
亲爱的,我百思不解的是,这么大规模的战争暴力,为什么长春围城不像南京大屠杀一样有无数发表的学术报告、广为流传的口述历史、一年一度的媒体报导、大大小小纪念碑的竖立、庞大宏伟的纪念馆的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领袖的不断献花、小学生列队的敬礼、镁光灯下的市民默哀或纪念钟声的年年敲响?
为什么长春这个城市不像列宁格勒一样,成为国际知名的历史城市,不断地被写成小说、不断地被改编为剧本、被好莱坞拍成电影、被独立导演拍成纪录片,在各国的公共频道上播映,以至于纽约、莫斯科、墨尔本的小学生都知道长春的地名和历史?三十万人以战争之名被活活饿死,为什么长春在外,不像列宁格勒那么有名,在内,不像南京一样受到重视?
于是我开始做身边的“民意调查”,发现,这个活活饿死了三十万到六十万人的长春围城史,我的台湾朋友们多半没听说过,我的大陆朋友们摇摇头,说不太清楚。然后,我以为,外人不知道,长春人总知道吧;或者,在长春,不管多么不显眼,总有个纪念碑吧?
可是到了长春,只看到“解放”的纪念碑,只看到苏联红军的飞机、坦克车纪念碑。
我这才知道,喔,长春人自己都不知道这段历史了。
这,又是为了什么?
帮我开车的司机小王,一个三十多岁的长春人,像听天方夜谭似地鼓起眼睛听我说起围城,礼貌而谨慎地问:“真有这回事吗?”然后掩不住地惊讶,“我在这儿生、这儿长,怎么从来就没听说过?”
但是他突然想起来,“我有个大伯,以前是解放军,好像听他说过当年在东北打国民党。不过他谈往事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马上跑开了,没人要听。说不定他知道一点?”
“那你马上跟大伯通电话吧,”我说,“当年包围长春的东北解放军,很多人其实就是东北的子弟,问问你大伯他有没有参与包围长春?”
在晚餐桌上,小王果真拨了电话,而且一拨就通了。
电话筒里大伯声音很大,大到我坐在一旁也能听得清楚。他果真是东北联军的一名士兵,他果真参与了围城。
“你问他守在哪个卡子上?”
小王问,“大伯你守在哪个卡子上?”
年轻的于祺元,在长春。
“洪熙街,”大伯用东北口音说,“就是现在的红旗街,那儿人死得最多。”
大伯显然没想到突然有人对他的过去有了兴趣,兴奋起来,在电话里滔滔不绝,一讲就是四十分钟,司机小王一手挟菜,一手把听筒贴在耳朵上。
一百多公里的封锁线,每五十米就有一个卫士拿枪守着,不让难民出关卡。被国军放出城的大批难民啊,卡在国军守城线和解放军的围城线之间的腰带地段上,进退不得。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野地里,一望过去好几千具。
骨瘦如柴、气若游丝的难民,有的抱着婴儿,爬到卫士面前跪下,哀求放行。“看那样子我也哭了,”电话里头的大伯说,“可是我不能抗命放他们走。有一天我奉命到二道河去找些木板,看到一个空房子,从窗子往里头探探,一看不得了,一家老小大概有十个人,全死了,躺在床上的、趴在地上的、坐在墙跟的,软绵绵扑在门坎上的,老老小小,一家人全饿死在那里。看得我眼泪直流。”
林彪在五月中旬就成立了围城指挥所,五月三十日,决定了封锁长春的部署:
(一)堵塞一切大小通道,主阵地上构筑工事,主力部队切实控制城外机场。
(二)以远射程火力,控制城内自由马路及新皇宫机场。
(三)严禁粮食、燃料进敌区。
(四)严禁城内百姓出城。
(五)控制适当预备队,沟通各站联络网,以便及时击退和消灭出击我分散围困部队之敌……
(七)……要使长春成为死城。
解放军激励士气的口号是:“不给敌人一粒粮食一根草,把长春蒋匪军困死在城里。”十万个解放军围于城外,十万个国军守于城内,近百万的长春市民困在家中。不愿意坐以待毙的人,就往外走,可是外面的封锁在线,除了炮火器械和密集的兵力之外,是深挖的壕沟、绵密的铁丝网、危险的高压电网。
伊通河贯穿长春市区,草木葱茏,游鱼如梭,是一代又一代长春人心目中最温柔的母亲河,现在每座桥上守着国民党的兵,可出不可入。下了桥,在两军对峙的中间,形成一条三、四公里宽的中空地带,中空地带上尸体一望无际。
到了炎热的七月,城内街上已经有弃尸。眼睛发出血红的凶光、瘦骨嶙峋的成群野狗围过来撕烂了尸体,然后这些野狗再被饥饿的人吃掉。
于祺元是《长春地方志》的编撰委员,围城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每天走路穿过地质宫的一片野地到学校去。野地上长了很高的杂草。夏天了,他开始闻到气味。忍不住跟着气味走进草堆里,拨开一看,很多尸体,正在腐烂中。有一天,也是在这片市中心的野地里,远远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地上动。走近了,他所看见的,令他此生难忘。
那是被丢弃的赤裸裸的婴儿,因为饥饿,婴儿的直肠从肛门拖拉在体外,一大块;还没死,婴儿像虫一样在地上微弱地蠕动,已经不会哭了。
“什么母爱呀,”他说,“人到了极限的时候,是没这种东西的。眼泪都没有了。”
国军先是空运粮食,共军打下了机场之后,飞机不能降落,于是开始空投,用降落伞绑着成袋的大米,可是降落伞给风一吹,就吹到共军那边去了。
“后来,国军就开始不用伞了,因为解放军用高射炮射他们,飞机就从很高的地方,直接把东西丢下来,还丢过一整条杀好的猪!可是丢下来的东西,砸烂房子,也砸死人。”
“你也捡过东西吗?”我问他。
“有啊,捡过一大袋豆子。赶快拖回家,”他说,“那时,守长春的国军部队与部队之间,都会为了抢空投下来的粮食真枪真火对拚起来呢。后来规定说,空投物资要先上缴,然后分配,于是就有部队,知道要空投了,先把柴都烧好了、大锅水都煮开了,空投一下来,立即下锅煮饭。等到人家来检查了,他两手一摊,说,看吧,米都成饭了,要怎样啊?”
于祺元出生那年,满州国建国,父亲做了溥仪的大臣,少年时期过着不知愁苦的生活,围城的悲惨,在他记忆中因而特别难以磨灭。
“围城开始时,大家都还有些存粮,但是谁也没想到要存那么久啊,没想到要半年,所以原来的存粮很快就吃光了。城里的人,杀了猫狗老鼠之后,杀马来吃。马吃光了,把柏油路的沥青给刨掉,设法种地,八月种下去,也来不及等收成啊。吃树皮、吃草,我是吃过酒……的,造酒用的……,一块一块就像砖似的。酒……也没了,就吃酒糟,干酱似的,红红的。”
“酒糟怎么吃?”
“你把酒糟拿来,用水反复冲洗,把黏乎乎那些东西都冲洗掉,就剩一点干物质,到太阳底晒,晒干了以后,就像荞麦皮似的,然后把它磨碎了,加点水,就这么吃。”
有一片黄昏的阳光照射进来,使房间突然笼罩在一种暖色里,于老先生不管说什么,都有一个平静的语调,好像,这世界,真的看得多了。
我问他,“那么——人,吃人吗?”
他说,那还用说吗?
他记得,一个房子里,人都死光了,最后一个上吊自尽。当时也听见过人说,老婆婆,把死了的丈夫的腿割下一块来煮。
一九四八年九月九日,林彪等人给毛泽东发了一个长春的现场报告:
……饥饿情况愈来愈严重,饥民便乘夜或与(于)白昼大批蜂拥而出,经我赶回后,群集于敌我警戒线之中间地带,由此饿毙者甚多,仅城东八里堡一带,死亡即约两千……
……不让饥民出城,已经出来者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