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大海19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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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大海1949-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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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雪芳振振有词说这话的时候,根本还不知道一件事:共军攻打济南的策略是“边打边俘边补”,就是说,一打下一个据点,在阵地上当场就清点俘虏,把俘虏头上国民党的帽子摘下来,换上共军的帽子,有时候,甚至直接把帽徽拔下来,然后马上把俘虏补进战斗序列,送到第一线回头去打国军。所以共军说,济南六天牺牲了两千七百人,事实上,这数字还不包括那成千上万的俘虏,一抓过来就被推转身去抵挡炮火的俘虏。
如果你还愿意听,我就告诉你我的好朋友桑品载的故事。桑品载曾经是《中国时报》的副刊主编,出生在浙江舟山。舟山是一长条的群岛,贴着浙江沿海。
啊,我已经先跳到台北南端的大安区去了。那儿有条舟山路,紧贴着台湾大学的校园,看这里,街道图上写着“台湾大学路”,括号“舟山路”。
国军从舟山的撤退,当然是个与时间赛跑的秘密行动。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日午夜,解放军在一千公里的长江战线上兵分三路大举渡江,摧毁了国军费尽苦心经营的防线。
四月二十三日,第三野战军进入南京,第二天清早,红旗就插上了南京总统府的大门。
五月二十七日,上海易手,舟山群岛的首府定海,成为国军的反攻跳板了。从台湾起飞的飞机,在定海加个油,就可以飞到华东和武汉去轰炸。
可是中共在苏联的协助下,很快就建立起自己的空军和海军,准备对舟山群岛登陆作战。孤悬海天之外的舟山,距离台湾太远了,为了保存十五万国军的实力,蒋介石准备舟山的秘密大撤退。
一九五零年五月十二日开始,三十六艘运输舰、五艘登陆舰,三天三夜的紧急行动,在海空的全程护航之下,抵达台湾,一共撤离了十二万五千个军民,一百二十一辆各式战车以及火炮等等重装备。
有一次孙立人来校阅部队,发现怎么行列中有这么多矮咚咚的娃娃,真不象话,怎么操课啊?
这么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里,夹着一个小小的十二岁的渔村小孩。桑品载,还带点奶气,睁着圆圆的天真的眼睛,看到了超过他理解的事情。
舟山码头上一眼望过去无边无际全是人,一片杂沓,人潮汹涌。原来是跟着大姊姊一起上船的,却在开航时,所有非军人眷属的女性都被驱赶下船,以便部队先行。品载站在甲板上,眼睁睁看着姊姊被迫下船。
国军的武器、弹药、锱重、粮食和锅碗瓢盆,还有拥挤的、背贴着背、大汗淋漓、无法动弹的士兵,填满了船上的每一个缝隙。桑品载夹在混乱的甲板上,好奇地看着。
甲板上,突然一阵骚动。一整群年轻人,原来全用绳索捆绑着,被迫蹲坐在地上,现在眼看船快要开了,几个年轻人拚死一搏,奋力挣脱绳索,从群众里急急窜出,奔向船舷,往海里跳。士兵急忙追捕,端起枪往海面扫射。有些逃走了,有些,被子弹击中了还用力往岸上游,游不动了,就慢下来,然后渐渐没入海里。
“部队里不准笑,笑要处罚的,”桑品载说,“孩子们一笑,班长就会很凶的骂说,你牙齿白啊,笑什么笑!”
桑品载把一切看在眼里:在大船真正开始离岸之前,这样的骚动有好几起,从船头、船中到船尾,被绑着的人,都在设法跳海,然后被射杀。步枪拿了出来,冲锋枪和机关枪都上阵了,海面一片密密麻麻的扫射,尸体浮上水面,像死狗死猫一样在海浪里上下起伏,尸体旁一片逐渐扩散开来的血水。
这十二岁的孩子马上想起来,撤退前国军就开始积极抓兵。舟山的五十四万人口中,三分之一是打渔的。有人在打渔回家的途中,碰到抓兵的,就窜进稻田里躲避,却被乱枪打死。品载家隔壁的邻居,正好结婚。四个年轻的好朋友帮着抬花轿,新郎高高兴兴走在一旁,在回家的半路上被拦了下来,士兵用枪抵着花轿,把四个“轿夫”都绑走了,当然,还有新郎。一条小路上,一顶花轿,新娘一个人坐在里头大哭,四面都是稻田,远处是看不见尽头的大海。
被抓上船而成为“兵”的,据说有两万个少年青年。
那个错愕的新郎,应该是桑品载这小孩看见的、拚命挣脱绳子设法跳海的年轻人之一吧?他游回岸上了吗?被打死在水里吗?还是,从此就到了台湾这个岛,参加了八年后的八二三炮战,面对家乡那边打过来的扑天盖地的炮弹,最后变成无家无室无亲人、住进“荣民医院”的“外省老兵”?
十二岁的桑品载,上了基隆港,人们说的一句话都听不懂,苦儿流浪了一段日子之后,变成了一个“少年兵”。
他还不是最小的;他的部队里,还有一个六岁的“兵”,叫郭天善。你说,乱讲,六岁怎么会变成“兵”?
小天喜的爸爸在东北的一次战役中牺牲了,也许在锦州,也许在四平,也许在德惠。妈妈带着幼儿天喜就跟着部队走了两千公里的路,最后到了台湾。
天喜的妈妈,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独自走到嘉义火车站的铁轨上,疲倦地、柔弱地,把身体放了下来,等火车辗过。
孤儿郭天喜,就这么留在“幼年兵总队”里了。
“幼年兵总队”又是个什么东西?
一九五一年,有一次孙立人来校阅部队,发现怎么行列中有这么多矮咚咚的娃娃,真不象话,怎么操课啊?于是下令普查,一查吓一跳,像天喜和品载这样命运的娃娃竟然有一千多个!只好成立“幼年兵总队”,直属陆军总部。六岁的郭天喜和十二岁的桑品载,一样穿军服、拿枪、上操,一样挨打、关禁闭。
我追问,“这郭天喜后来怎样了?”桑品载说不知道,失去了音讯。然后他就想起另外两个少年兵,也是没父没母的孩子,有一天背着通讯器材上山,被台风吹落山谷,从此就不见了。
“给我看看你和郭天喜的照片。”
他拿出来。“蹲在前排吹喇叭吹的嘴都歪了的是我,站在二排个头最矮的,就是郭天喜。你有没有注意到,没有一个人在笑?”
确实如此。每个孩子都像在罚站。
“部队里不准笑,笑要处罚的,”桑品载说,“孩子们一笑,班长就会很凶地骂说,你牙齿白呀,笑什么笑!”

第四部 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
29,那样不可言喻的温柔,列宁格勒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几张照片的背面,埃德沃的笔迹,褪色的蓝色钢笔水,草草写着一个城市的名字、一个日期:
列宁格勒,一九四二
他参加了列宁格勒的战役?那个世纪大围城发生时,他在历史现场,是围城的德军之一?照片上两个带着钢盔的德国士兵——我相信他们刚刚把墓碑上的花圈摆好……
这又是什么呢?一包信?埃德沃从列宁格勒战场写给玛丽亚的信?是从阁楼里拿下来的吗?
我曾经上去过那个阁楼,木梯收起来时,就是天花板的一块,一拉,放下来就是楼梯,梯子很陡,几乎垂直。爬上去之后踩上地板——其实就是天花板,地板随着你小心的脚步咿咿作响。光线黯淡的阁楼里有好几只厚重的木头箱子,有的还上了铜锁,布满灰尘,不知在那儿放了几代人。
他参加了列宁格勒战役!他在历史现场?
有一只木箱,漆成海盗蓝,我打开过,里面全是你爸爸和汉兹儿时的玩具、小衣服。当然,都是玛丽亚打包的。我当时还楞楞地在想,这日耳曼民族和美国人真不一样,倒挺像中国人的“老灵魂”,讲究薪火传承。
但是,怎么我从没听任何人提起过埃德沃有这么多战场家书?
列宁格勒围城。
德军在一九四一年八月就已经大军兵临城下,九月八日彻底切断了列宁格勒的对外交通,城内的各种粮食只够维持一到两个月。谁都没想到,围城竟然持续了几乎三年,九百天。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七日德军撤退,原来两百六十万居民的繁华大城只剩下一百五十万人。三年里消失掉了的人口,有些是逃离了,但是在德军的炮火封锁下活活饿死的,最保守的估计,有六十四万人。
列宁格勒,现在的圣彼得堡,位置是北纬59°93’,冬天的气温可以降到零下三十五度。围城不仅只切断了面包和牛奶,也断绝了燃料和原料。仅有的食物和燃料,要优先供给部队和工厂。平民,在不能点灯、没有暖气的暗夜里,很难熬过俄罗斯的冬天。九月八日围城开始,最先被人拿去宰杀的是城里的猫和狗,然后是老鼠。开始有人饿死、冻死了,用马拖着平板车送到郊外去埋葬。逐渐地,马,也被杀来吃了。死人的尸体,有时候被家人藏在地窖里,因为只要不让人知道他死了,分配的口粮就可以照领。被送到郊外的尸体,往往半夜里被人挖出来吃。
列宁格勒城破以后,人们发现了坦妮雅的日记。坦妮雅是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看着家人一个一个死去,她无比诚实地写着自己如何瞪着还没死的妈妈,心中想的是:多么希望妈妈快点死掉,她就可以吃他们的配粮。从妈妈沉默地看着她的眼中,她心里知道——妈妈完全明白女儿在渴望什么。
坦妮雅的亲人一个一个死了。每一人死,她就在日记上写下名字、倒下的日期和时辰。最后一张,写着,“只剩下坦妮雅”。
但是坦妮雅自己也没活多久,留下的日记,在后来的纽伦堡大审中被拿出来,当作围城的德军“反人类罪”的证据。
希特勒以为占领列宁格勒是探囊取物,连庆功宴的请帖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俄罗斯人可以那样地强悍坚毅,硬是挺着,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城内尸横遍野不说,德军自己的士兵,也躲不过同样的零下三十五度,在城外冰雪覆盖的壕沟里,病的病,死的死。十二万五千德军士兵丧生。
埃德沃的家书,是在列宁格勒城外的壕沟里写的吗?
1942210
亲爱的玛丽亚,今天特别晴朗,黑色的松树在白雪的映照下显得如此丰美。我们距离列宁格勒大概不到一百公里了。炮车的轮子在雪地里辗出一条花纹的印子。经过一片开阔的原野时,我还很担心部队的位置太暴露,但是我同时看见无边无际的白色平原,远程浓密的松树像白色桌巾的绣花滚边一样,令我想到:这美丽的土地啊,什么时候才会有和平和幸福?
弟兄们都背着沉重的武器装备,在雪地里艰难地行走。行军中有人越过我,又回头对我说,“你是三师的吗?有没有看见刚刚的夕阳?”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今天的夕阳是一轮火球,把黄金带蓝紫的光,照在黑松尖顶,简直像教堂的屋顶一样圣洁。
我不可遏止地怀念你和孩子。
19420402
亲爱的玛丽亚,今天,我们和约翰道别了。他是前天被苏军的手榴弹击中的,当场倒下。载着火药的战车就成为他临时的“灵车”,上面放了弟兄们用松枝为他编织的“花圈”。“灵车”缓缓驶向坟穴,大家向约翰立正、致敬。
去年约翰曾经和我在一次炮火射击中同一个战壕。他很年轻,才十九岁,不太会分辨机关枪和炮弹的声音,吓得脸色发白,手抖得厉害。现在,他可以把重担放下,永远地休息了。
19420811
亲爱的玛丽亚,八月的暖天,你们应该在忙着收割麦子吧?我倒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夏日的麦田歌。歌,总是使我强烈地想家。昨天又看到夕阳从山头下去,那样不可言喻的温柔,总算使我在这可悲可怕的地方得到一点点心灵深处的安慰。
这一把信,纸的颜色那样苍老,可是用一条玫瑰色的丝巾层层包着。看起来很熟悉;玛丽亚,常常系着一条玫瑰色的丝巾,在她八十多岁满脸都是皱纹的时候,仍旧系着。

30,人民大街
决定去一趟长春,因为长春藏着一个我不太明白的秘密。
从南京飞长春,飞行航程是一千五百公里,两个半小时。如果是从法兰克福起飞的话,同样的时间,北边就到了丹麦,往南就会到马德里,往东已经到了匈牙利。在中国,你却只是到了另一个省分的城市。
最晚的班机,到达长春已经是五月十三日凌晨一时。即使是深夜,即使昏暗的街灯照在空旷无人的广场上,看起来有点辽阔、冷落,你还是看得出长春与众不同。宽阔的大道从市中心四面八方辐射出去,广场特别多,公园特别大;如果你曾经走过莫斯科,走过柏林,走过布达佩斯,长春给你的第一印象就会是,嗯,这个城市有首都的架势、京城的气派。
长春曾经是东北的政经中心,一九三一年被满州国定为首都“新京”之后,更成为日本人费心经营的花园城市。都市规划以欧洲的大都会为范本,六线大道条条笔直,宽大的公园处处葱绿。火车站前的中央道路宽六十米,以花岗岩镶嵌,两旁的百货公司都是钢筋水泥的大楼,美丽的马车踩街发出达达的声音。长春很早就有抽水马桶,很早就全面铺设煤气管道,很早就规划了环城地铁、有轨电车和高速公路,很早就把主干电线埋入了地下。
长春的五月,风还带着点凉意,抱着孩子的母亲,把围巾绕在孩子脖子上,孩子迎风露出来的小脸,像北方的苹果。我站在人民广场的边边,仰头看着广场中心那个高耸的碑。
二十七米半高的花岗岩石碑伸向天空,顶端,是一架战斗机,俯视着整个城市。碑的底部中俄文并列,中文写的是“苏军烈士永垂不朽”,落款是“长春市各界人士”。俄文刻着二十三个名字,是苏军在进攻东北的行动中牺牲的飞行员。苏联红军在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进军东北,占领城市之后最早动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哈尔滨、长春、沈阳等等城市的要冲,兴建“苏联红军烈士纪念碑”。
矗立在现代城市的交通心脏、让万众仰视的,是一架战斗机,真的有点奇怪。苏联人同时兴建在沈阳市中心的纪念碑,顶端放的是个十三公吨重的铜制坦克车。因为建地铁,“坦克碑”几年前才被迁走。
人民广场在人民大街上,人民大街宽阔大气,车水马龙,两旁还有很多有如上海外滩一样的宏伟欧式古典建筑。走在树影摇曳的人行道上,你不得不想到,这条大街的名字换过多少次,每一次换名,都发生了些什么事?为什么那些事,很少人知道,或者,会不会是,很多人知道,只是不去提它?
日本人在一九零五年的日俄战争中打赢了俄国,取得南满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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