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名人论读书苦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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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名人论读书苦乐-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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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会赐予我的幸福。在达到树巅摘取最后的、味儿最浓烈的欢乐之果前,
我可以在我的一生中先一片片摘取这成千的叶子。由于我没有想到人会
老,更没有想到人会成熟,于是聚集在我头顶上的便全是幼稚的、充满
幻想的欢乐:马匹、面容、汽车、荣耀、书籍、钦佩的目光、大海、船
只、亲吻、夜间的飞机,以及其他许多许多东西,总之是一个十三岁少
女的粗豪而又富于情感的想象力所能一下子想出来的东西。有一年,我
偶然重读了一遍纪德的作品,我以为重又嗅到了杨槐的气味,看见了那
棵杨树,然而我只是想,几乎是心不在焉地想:写得倒是真不错。是啊,
雷电在发出霹雳时也会搞错目标的。①
在纪德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加缪和他的《反抗的人》。我不久前,大
① 《人间食粮》中的人物,是作者想象中的小牧人。
① 雷电的霹雳(LeCouppoudre)转义为“一见钟情”,这里用的意思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已不喜欢《人间
食粮》了。
约二三个月前,刚刚失去对上帝的信仰,并为此感到一种荒唐而惶恐的
自豪。我失去上帝是在鲁尔德。有人偶然带我去那儿,我也是偶然在那
儿参加了一次晨祝。我看到身旁有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躺在一张破木
床上抽噎不止,大概这是她临终前的木床了。我对万能的上帝竟允许发
生这种事感到一种厌恶,于是气愤之下,把上帝从我的生活中——这生
活的一半是在宗教寄宿学校度过的——庄严地驱逐出去。这一精神危机
使我吃午饭时毫无胃口。晚上,我在旅店卧室里胡思乱想着阴暗的前景:
在我面前将是个没有上帝、没有正义、没有怜悯、没有宽恕的世界,一
个我现时要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尽管我面前曾不断显示过这个世界的恐
怖,但我还没有充分认识它的丑恶)。如同恢复期的病人一样,两个月
来,我对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个万能的上帝不能释然,特别是失掉一个
可以回答一切问题的“因为”①。读了《反抗的人》,听到加缪那坚定的
声音评论这沉重的虚无后,我如释重负。没有上帝,有“人”,这个温
和的幻想者对我说,“一个代替另一个”。一个是另一个的疏忽所造成
的所有问题的答案。
事情发生在山上,时值二月。三个月来,寄宿学校根据一成不变的
规矩,把我撵出了地理课堂。我带上滑雪板去爬坡,当时这些坡上还没
有架设缆车索道和缆椅,也没有意大利馅饼饭店(这是对现时代的又一
首哀歌),这些坡亦即维拉尔?德?朗斯山上的坡。我坐在滑雪衫上,
穿着衬衣,天气很热,虽然阵阵徐风吹起雪花在我周围飘舞,继而雪花
像尘土一样吹落到峡谷底,又被吹向低处的松林,在那里聚集起来。我
想,半个小时以后,我可能也会头朝下降落到那里。不过我现在很舒适,
胳臂、腿和背因滑雪而感到疲乏,我徐缓地呼吸,我感觉到我能主宰我
的肢体,我的滑雪板,我的生命,我感觉到我能主宰世界。独自一人最
为理想,站立在蔚蓝色闪闪发光的苍穹下,即便天空中一无所有我也无
所谓。人们,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矛盾,他们的热情,他们的情感、神
经,他们的苦痛和欲念,他们的软弱和意志力,还有他们的激情,所有
这一切都在等着我,在下面,在远处,在将来,因为我还只有十四岁,
在跨进并涉足这个世纪之前,我还有二到三年,在这两年的美好时光中
什么也不用做,除了佯装学习,除了看书、理解、猜测、等待一个美好
的未来。上帝能给我什么更多的东西呢?我自嘲地思忖着。
我在这里,心脏跳动着,血管里流着热血,身体充满生机,在我脚
下,坡上铺着平滑的皑皑白雪任我驰骋,只需动一下脚踝。上帝又能做
些什么来损害我呢?即使我摔倒在途中,也会遇到来自热带国家的人
们,热心的人们,总之是一些朋友,一些象加缪这样的人,他扶助弱小、
有正义感,相信人及其天性,洞察我们人生的意义,倘若我万一忘记了
这一点,他会随时提醒我。我该承认,在这具体的时刻,我相信的并不
是人类,而是那个叫加缪的人,他的书写得好,他的照片印在书的封皮
上,是张诱人的、充满男子气概的脸。假若加缪是个秃顶,可能上帝的
不存在就会使我更加不安。然而不,我后来又重读了《反抗的人》,我
发现这次雷击的目标比较准确。因为加缪的书确实写得不错,他好像确
实相信人类的天性。
① 即用上帝来解释一切。
“我的”第三本书离我既是最远又是最近,离我最远是由于在这本
书里我不能为我的自我陶醉找到任何材料,任何说明,任何鼓励,甚至
找不到任何事例。离我最近的是因为我从中发现了一些词语,发现了它
们的用法和它们无比的表现力。像所有的法国小学生,在那以前我只读
过兰波的《山谷里的熟睡者》和《醉船》的开始几段。然而这天早晨,
由于头天夜里整夜在看书,几乎或根本未曾合过眼——就这样过早地开
始了我以后长时期的白夜——这天早晨,在安顿我父母为度假住的房子
里,我很疲乏,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八点钟,我来到尚无人迹的海滩上。
天上有巴斯克地区的云,浓密,压得很低,轰炸机队般地漂浮在海上,
云下面的海滩是灰蒙蒙的。我可能是坐在“我们的”帐篷下面,游泳衣
外面还罩了件粗毛线衣,那天早晨的天气不是七月的天气。我不知道为
什么随身带了本兰波的书;我脑子里大概有一幅自己的形象:“黎明时
分在海滩上读诗的少女”,这个形象符合我的想象——没有人知道,想
象是怎样主导着一个十五岁的人儿的行止和态度,人在这个年龄是那样
的不幸却又那样地得意洋洋,那样不停地受到侮辱却又那样疯狂的骄
傲,今天,可能仍是如此,这种看法我是不会改变的。简而言之,我当
时趴在一块毛巾上,头伸到帐篷下,腿卷缩在冰凉的沙子上,信手翻开
这本印在结实的纸上,有着白封面的皮,书名是《灵光篇》。我即刻受
到极大的震撼。
“我拥抱夏季的黎明。
“官殿前一片寂静,水纹丝不动。树影依旧笼罩着林间曲径,我走
在路上,唤醒了轻快而温暖的气息,宝石张望着,翅膀无声地张起。”
啊!上帝不复存在,人是生灵,甚至有一天谁会爱上我,这一切瞬
间失去了意义。词语从书页上腾起,随风碰击着帐篷的帆布顶;它们坠
到我头上,图景连接着图景,灵感的激情连接着文字的光彩。
“路的高处,月桂树林边,我用叠纱把路环绕,我略微能感觉它那
巨大的身躯,黎明和孩子摔落在树林脚下。
醒来时已是正午。”
有人写了这首诗,有人有才华、有福气写了这首诗,它就是人世间
的美,我从读第一本没有插图的书开始就猜想文学即一切,现在得到了
确凿的证据和最终的证明。文学本身便是一切。如果某个盲人因迷于事
务或其他艺术,还不知道这一点,至少,我当时是明白了。文学即一切;
文学是最好的、最坏的、最令人难以抗拒的东西,一旦明白了这一点,
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只能同它扭结在一起,同词语——它的奴隶,我
们的主人扭结在一起。应该同它一起奔跑,上升到它的高度,无论是多
么高;哪怕在读了我刚读过的篇章之后,我明知自己永远写不出那样的
诗来,但它用自身的美迫使我朝这个方向飞奔。
况且等级①又有何关系呢?难道当一座房子在燃烧时,只需要最迅速
① 指文人之间水平的差距。
最敏捷的人去灭火吗?难道在火灾中,为了端水灭火不是所有的手都有
用吗?难道从一开始,我就被诗人兰波远远超过,这会于我有什么重要
吗?? 。自从读了兰波的《灵光篇》,文学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在某个地
方,甚至是到处都发生了火灾,要我去扑灭。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对哪怕是最会精打细算的,最蹩脚的,最厚颜无耻,最粗俗,最愚蠢
及最狡猾的作家,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从未体会到一种彻底的
蔑视。我知道,他们也是某天听到了报答声,他们时不时不由自主、绝
望地奔向大火,他们在大火周围蹒跚,却像扑到火中去的人一样被严重
烧伤。总之,我在那天早晨发现了我所最喜爱的并将在我的整个余生中
继续喜爱下去的东西。
继这三大发现之后(如果不懂得什么叫可笑,就会把这三大发现称
之为道德、玄学及美学的发现),我最终发现了作家? 。我不再发疯似
地只同自己,同我的少年时期对话,我迈进了文学创造的仙境般的拥挤
而又孤独的世界。西南地区的夏天是非常灼人的;我祖母家的者房子的
顶楼开着天窗,发烫的石板下面是摇摇欲坠的大梁,这是个名符其实的
火炉,谁也不到这里来。“书橱”,法国所有资产者家庭不能缺少的家
具,闲置在这儿好长时间了。这里还能找到所有的禁书,我想其中最放
荡的要算克洛德?法海尔著的《文明人》,就是那有名的配有黑色铜析
画片的黄色版本,现在这本书只能打动我们这一代以及上面几代人的心
了。其他的书是惊人的大杂烩:戴雷的书,皮埃尔?洛蒂的书,拉封登
的书,马斯克的一套书中奇迹般地夹杂着三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和
一册蒙泰尼的书,还有普鲁斯特写的十四本书中唯一幸存的一本:《失
踪了的阿尔贝蒂娜》。我不想对顶楼的这些“王牌”大加发挥,它和所
有童年(至少所有有幸获得一个顶楼的童年)的所有顶楼具有同样的气
味、尘土和魅力。我清楚地记得,我坐在顶楼上一张丝绒椅面已磨损的
旧安乐椅里,头上渗出大颗汗珠,睫毛眨也不眨,有时被某个散步者的
脚步声吓一跳,这人简直是发疯,竟然在午睡时分到市钟楼去冒险。
我后来知道许多人没有能读普鲁斯特的作品,因为他们“读不下
去”,因为斯万,以及那本有名的《斯万的爱情》使他们困惑,叫他们
厌烦。我想如果我自己从欧黛特的爱情和叙述者的童年开始读起,我也
会很难深入到这个永无止境的领域里去。然而看《失踪了的阿尔贝蒂
娜》,我一下子就进入了剧情,我从普鲁斯特全部作品中唯一的情节,
唯一的事件,唯一的事故开始读起,只有这一次普鲁斯特让偶然事件开
口的说话,而这偶然事件是以电报的形式出现的:“我可怜的朋友,我
们的小阿尔贝蒂娜不在了,原谅我告诉您这个不幸的消息,您是如此的
爱她,她在一次散步时被马掀起撞到树上? 。”我从这句话开始读,一
下子完全陷入了被叙事者严酷地反复述说、评论、探究、直至达到疯狂
程度的悲哀和绝望之中。我用这种方法使不少朋友爱上了普鲁斯特的作
品,过去斯万使他们失去了勇气,而读《失踪了的阿尔贝蒂娜》时,他
们却同我一样焦虑得喘不过气来。不过,当然,在这本书中(我在看其
他书时仍不断翻翻这本书),我还发现了其他东西:我发现人性没有边,
没有底,人性无处不在,不断扩展,它是唯一难以达到的,也是唯一让
人渴望的。我发现任何一部作品的题材本身,一旦以人性为依据,即成
为无穷无尽的了;如果哪天我想——如果哪天我能——描绘无论哪一种
感情的产生或消灭,我会以此度过终生,以它为题材写上几百万页也永
远写不完,永远触不到底,永远不能对自己说:“成了,我到头了。”
我发现人们永远只能我也永远只能达到山坡的半腰,只能达到我想攀登
的千分之一的地方;我发现,人,不管他取代得了或者取代不了上帝,
不管他是脆弱的或是一文不值的,不管他只是一粒尘土,或是他的认识
包罗万物,我发现人是我唯一的猎物,是我唯一感兴趣而永远也捕不到
的猎物。可能有时在写作带来的某个幸福时刻,我会以为同它擦肩而过。
在我读普鲁斯恃的作品时,在我发现那美妙的写作之谜,那不可控制却
又总是受到控制的激情时,我还发现写作不是句空话,写作并不容易,
同当时已经流行的想法相反,真正的作家并不比真正的画家或真正的音
乐家多。我发现写作的天赋是命运的馈赠,它只赠给极少数人,想把它
当作职业或消遣的可怜的傻爪们只是对写作的可悲亵渎。写作要求有具
体、宝贵而稀有的才能——这一真理今天已成为不合时宜,而且几乎是
不合理的了。同时,由于文学对她的假神甫们或篡位者们浅浅的蔑视,
她自己会去复仇的:她会让那些胆敢碰她的人,哪怕是用手指尖碰一碰,
成为无用而愁苦的残废人——她什么也不会给他们——,除非有时,出
于残酷,她也会给他们暂时的成功,而这暂时的成功将使他们荒废掉一
生。
我从普鲁斯特那里还懂得了写作的困难,懂得了优劣高低的等级概
念,可以说,我从普鲁斯特那里学到所有的东西。
但是,在回忆第一次看这些书及其背景时,我该承认一件事,那就
是:如果说,现在我不能解释,甚至不能理解我生命的过程,如果说我
在这动荡的一生中,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学到,我还有这四本书的
书名可作我的跳板或指南针,不过,我现在只欣赏其中的一半了。多年
来,我的思想是以这些书为依据的,我的最持久、最完整的记忆是同它
们在一起的。嗅觉,听觉,视觉,甚至触觉同我的才智一样被打上了标
记,而对情感的记忆从未只给我留下一片完全的朦胧,或相反,只满足
了一个感官。对方眼睛里闪烁着初恋的火花,第一次决裂时咖啡和雨的
芬芳的记忆中得到充分发挥时便损害了其余的一切。初吻时下雨了吗?
他同我决别时低垂着眼睛吗?我不知道,我太过于沉浸在自我之中了。
我该让一个什么人生活在我的位置上,让我读他的故事,以便使我更好
地感受自己的存在。
(林浙 译)
伍尔芙(1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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