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道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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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道无痕-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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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炮,心里总有些异样的滋味。上军校,这可是梦寐以求的事呵,眼看都要绝望了, 
那扇大门又微笑着招手了。 
  一个月后,当指导员通知石平阳说团政治处主任召见他时,他几乎流泪了。说不清是 
激动是留恋还是别的什么,他有太多的感慨,一种被命运抛弃又重被召回的幸福死死地攫 
住了他的灵魂。直到被安排在沙发上坐下后,他的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他没想到,等待 
他的不是祝贺,而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不幸。 
  主任却很平静,平静地告诉他,昨天下午接到师里电话,说有个战士给军纪委书记写 
信,反映代理排长石平阳打骂新兵的情况。纪委书记大为恼火,严令追查。 
  石平阳被暂时取消了考试资格,而“暂时”过去之后,考场大门早已封上,学院的录 
取通知书已在路上。这个命运多蹇的老兵,又被机遇殴打了一次。 
  石平阳把自己扔到炮场上摔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好歹把满腔愤恨摔出了八成。星期四的下午,他把一个叫刘发展的新战士 
叫到营房后的菜地里,选条地埂坐下了。 
  刘发展递了根烟,他没接。从自己兜里摸出一根“太行”,燃着后深吸几口。 
  “那封信是我写的。”刘发展说。 
  石平阳看了他一眼,没吭气。 
  本排的几个班长曾私下里合计,找个避风的地方把刘发展往死里揍一顿,或者趁夜训 
制造个事故苗头让刘发展自投罗网。 
  老兵总是有一些妖里妖气的办法,治他个新兵蛋子易如反掌,而且绝不露痕迹把柄。 
但这项预谋被石平阳察觉并坚决镇压了。 
  “你为什么不找我,不骂我不打我?” 
  “你是不是很怕?”石干阳吐了一口烟,不动声色地问。 
  “我天天都在等着……你越是不找我,我越是害怕,不知你到底要怎样收拾我……其 
实,我只是想出口气,没想到……没想到会有那样的结果,这事闹大了,我知道……害得 
你不浅,我也后悔。” 
  “你在信上落名字了吗?” 
  “落了,写的就是刘发展。上头给我保的密。” 
  “还算磊落。可你为什么说我打你?” 
  “你是间接地打。三班长那次踢我,你没制止,我认为是你授意的。” 
  “但你在信上说的是我亲手打你,还说我吐你一脸唾沫,这是为什么?” 
  “我……想引起上面重视。” 
  “是人,都想当个好人,没有人生下娘胎就想学坏,是吗?” 
  “是……可我……”刘发展开始冒汗了。 
  “你最近是不是老做恶梦?”石平阳话锋一转,直视刘发展。 
  刘发展脸色骤变,抬头迎视石平阳:“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老是在夜里说梦话,声音很疹人。我琢磨你有心事。” 
  “没有没有没有,你是恐吓我,你想从精神上把我搞垮……刘发展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 
  石平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实话!” 
  刘发展突然站起:“明说吧,是我害了你,官了还是私了,怎么着我都认了。”话虽 
说的气壮如牛,小腿肚子却在嗒嗒抖动。 
  石平阳坐着没动,斜起脸往远处瞄了瞄,又狠吸两口烟,然后说:“好,言归正传。 
先说你们班长踢你。我没授意,但确实也没制止。你们班长是老兵,腰肌劳损起不了床, 
却从来没误过一班岗,多好的人啦?我刚把你领回排里时,大伙都不敢要你,都知道你当新 
兵时就不出操不训练不站岗。是三班长发扬了风格要了你。一个人混到别人都不要的地步 
,你还算人吗?就因为批评你几句,你就操他娘操他姐操他妹骂了四十多分钟,骂得全连的 
同志都跺脚,都恨不得把你掐死。说真的,要不是指导员死按住我,我也上去了。我承认 
,我是不冷静,可我没法冷静啦。全排都在干,都在热火朝天地搞训练,都想当个好兵, 
可你呢,装病,半夜偷别人的饼干。指导员找你谈话,病号饭都让你打翻了,我跟你谈还 
有什么用?谁能跟你谈得拢……我真想狠狠地揍你一顿……”压了十多天的怒气和仇恨终于 
爆发了,石平阳扔掉烟头,站了起来。 
  刘发展惊恐地看着石干阳,突然蹲下身子,捂住了脑袋。 
  “站起来,到炮场去!”石平阳断喝一声。 
  刘发展惶惶如丧家之犬,爬起来,一溜烟地往炮场跑去,边跑边回头,提防着石平阳 
,生怕他一脚踹过去。 
  石平阳对刘发展施行了强化训练:跟踪标定。刘发展把高低方向两机摇得呜呜生风, 
眼睛死贴在接目镜上,耳朵警惕地接受着来自石平阳的每一道指令,心里扑扑嗵嗵乱跳。 
石平阳并不靠前,老远站着,只是根据炮身倾斜程度和指向下达纠正口令,其精确程度令 
刘发展惊恐不已。他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悲哀地意识到,他千真万确不该伤害这个人,在 
这个人的面前,他委实发现自己的渺小和丑陋。 
  三个小时过去了,石平阳依然不紧不慢地吸着烟,踱着步,下着口令。 
  刘发展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浑身的骨头像被焚烧了一遍,神经似乎已不再跳动,硕 
大的汗珠从脊梁沟子往下滚,渗出军装,在背上、大腿内外浸出黑色的水渍。他感到自己 
实在抗不住了,两手稍一疏忽,便脱离摇柄,瘫在地上。领口处大团大团地往外冒着热气 
。 
  “排长,饶了我吧,我错了……” 
  “错在哪里?” 
  “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跟你较劲儿,咱谁都惹得起,可再也不敢惹你了……” 
  “放屁!”石平阳大吼一声,“站起来!” 
  刘发展一副死皮赖脸相,龇牙咧嘴地站起来,两手捂在膝盖上打颤。 
  “听着,你做了不少坏事,但我今天不跟你算账,我现在正在找原因。我揣摸你有一 
桩很苦恼的心事,你不愿说,这个话题先放下,等你想通了再跟我谈。从今天的训练看, 
尽管最初阶段是被迫的,但是口令执行得并不马虎,这说明你是可以服从命令的。其次, 
你第一次认真,也第一次体现了灵气,在后来的几次标定中,你的速度和精度都明显地提 
高了,这说明你是有能力的。再次,还有更为可贵的一面,在标定十三号方位物时,我故 
意错下了四个密位,你当时犹豫了一下,又重新标定一次,最终没有按照我的来。当时你 
可能并没有多想,而是出于一种本能的责任感。这个细节对你我来说都十分重要。也就是 
说,在你的身上还是能够找到长处的,只要你正确认识自己,合理使用自己,你会成为一 
个炮手的,而且可能会成为一个好炮手。” 
  在石平阳说这番话的时候,刘发展先是站正了身子,然后立正。目光由痛苦变为茫然 
,再惊讶,再惊喜,再悔恨。胸脯越挺越厚,喘气声越来越粗。在三个多小时的高强度训 
练中,他完全置身于极度的紧张和劳累之中,随着变幻的口令和接目镜里不断刷新的色彩 
,他渐渐地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过去,忘记了耻辱,忘记了恐惧,从肉体到灵魂都在那淋 
漓的汗水冲洗之下,得到升华,飘扬到离他自己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境界。 
  待石平阳把话说完,刘发展已是泪流满面。 
  “排长,你这话……都是真的?” 
  “我说过假话吗?” 
  “你……不是变相体罚我?” 
  “有点体罚,但没有变相。” 
  “排长,我有个请求。” 
  “说。” 
  “排长,来吧,照这儿煽,就算原谅我了。” 
  石平阳愣怔片刻,恍然大悟,笑了笑说:“扯——淡!” 
  “那……我自己来!”刘发展一跺脚,抡起手臂照自己的嘴巴煽过去,一巴掌打了个 
血印子。再煽时,就被石平阳挡住了。石平阳踢了他一脚:“劲儿儿没使完是不?装填一百 
次!” 
  刘发展愣了愣,大叫一声“是!”抱起教练弹,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炮位扑过去。 
九 
  王北风没想到,十年之后他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与石平阳见面。按总体部署 
,炮兵团将迁到一个中等城市驻防。 
  他是作为集团军工作组成员下部队验收的。 
  “少校同志,师属炮兵团七连火炮封存完毕,请您检查。上士值班员石平阳。” 
  两人相距十米左右。石于阳穿一身崭新的士兵服装,而脚下却是一双苍老的解放鞋, 
草绿色箍一道细红的士兵帽严格地扣在脑袋上,并从帽沿下压出几根白发茬子。这张士兵 
的脸千真万确是过于成熟了点,紫铜色的瘦肉绷紧了颧骨,嘴角—上扯起了几道粗糙的纹 
线,储存着汗渍。 
王北风为自己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毛料军服而羞愧,而这只是瞬间的。众目睽睽之下,他 
是集团军的特派代表,他必须保持指挥机关的风度和威严。他的手上还戴着薄如蝉翼的白 
色尼龙手套——那是专门用于检拭火炮洁净程度的。 
  石平阳也在注视着王北风。十个年头不见,王北风似乎又长高了,更壮实了,气色滋 
润,红光满面,无一丝褶皱的校官服烘托出伟岸的仪表。 
  王北风的嘴角微动了一下,抬起右臂,节奏分明地还了一个雪白的军礼:“稍息!” 
 
  做完这一套公式般的动作,彼此这才松弛下来,王北风上前几步,抓过石平阳的手, 
但没有说话,只是攥了攥,用的劲儿很足。在整个检查过程中,王北风神色专注,目光挑 
剔,从炮衣炮身到附件,挨个把六门炮里里外外连同杂碎察看完毕,这才向陪同的团里干 
部和石千阳笑笑:“无话可说,按计划入库。” 
“石头,我没想到你还在坚持。” 
  部队解散后,王北风把石平阳拉出营房,上了半面峦。 
  这是初春的下午,太阳熨着山坳,蒸起淡绿色的光波。从半面峦上看出去,远山起伏 
重叠,日照倾斜,半阴半阳,更远的一块山尖上挂着一块破布似的白云。 
  打火吸烟。石平阳说:“都没想到,还能见你一面。要说,也是我的不对,想给你们 
写信,想见见你们,可是,心里总有点……不是味儿。都是一年的兵……你不会笑话我小 
肚鸡肠吧?” 
  王北风猛吸一口烟说:“我这几年,总觉得心里愧愧的,也许,就那一下子,就改变 
了咱俩的命运。” 
  “话也不能这么说,比起我,你有很多长处。我呀,干的再红火,也是兵的红火,我 
就是个兵的料。”石平阳这阵子真有些伤感了,不是王北风比的,也不是因为遇到的那些 
坎坷,而是因为自己对自己有了进一步的发现。掰着指头数数,在全团的同一年兵中,除 
了提干上学调走的,惟独只剩—下自己这颗“兵种”了。就连比他晚入伍的班长们,也换 
了一批又一批。二十六岁了,从理论上讲,是早该结婚抱孩子了,而他连个对象也没有。 
家里倒是介绍了几个,也专门为此探过两次家,却总是花好月不圆。想想这 
些年来,除了操炮,他还会别的什么吗?姑娘们偏偏还很重视这个问题,尤其是那些吃商品 
粮有工作的,譬如你会写诗会唱歌会跳舞会溜冰吗,你会英语吗?哪怕会翻个跟头比划个杂 
耍也行呀。他很尴尬,除了炮,他就生动不起来,就没有多少精彩的话题。可你总不能光 
跟人家宣扬赋予射向装定表尺吧,多枯燥呀。 
  “我真想象不出来这十年兵你是怎么当下来的,没有想过要复员?”王北风又问。 
  “想过,而且想了两次,都没走成。”。石平阳老老实实地说。前年他就提出过,连 
队也同意了,可营里不批,那时候要搞演习,他们排是配属步兵主攻连行动的。去年破格 
提干的希望再次破灭,他下了决心,这次说啥也得走了。真的坐上解放车,挤进退伍老兵 
的行列时,他的心却又突然缩紧了。就这么走了么?干了九年了,苦在此,乐在此,荣在此 
,当年埋下的一颗充满幻想的种子也在此,拍拍屁股就能走得干净?车队离石岭营房越来越 
远,他的心就抽得越紧。这一辈子还能再来吗,这可是人生的最人的—站呵!那时候他明白 
了,将来的一切,做人,工作,生活方式,都由这些个年头筑就了顽强的基础,炮手的秉 
性已经渗入骨髓了,那间住了九年的宿舍,那熟悉的老虎灶和通红的壁火,那蒸发着青春 
气味的空气,那些朝夕相处的战友,难道从此就绝缘了么?车队走进城市,再驶向郊区,驶 
进一片暮霭苍茫的原野。某一时刻,他真想跳下去,他惊恐地意识到不能离开这里,他想 
象不出离开这片土地他该是怎么个活法,他想象不出把自己从头到脚又改造一次,又去适 
应一种新的活法自己会是个什么模样。可他没有跳,一盆水已经泼出了,就再也收不回来 
了。后来,一辆军用吉普车风驰电掣地追上来,当他看清里面是副团长庄必川时,他的心 
哗地一下燃着了希望。凭感觉,那是来追他的,是逼他后悔的。他乘坐的卡车在前面走,小车?nb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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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滚吧!没想到,当车在兵站停稳后,他刚跳下去,就被副团长当胸一把捋住。副团长 
脸色铁青地骂了句:“老子去学习才一个月,你小子就开溜,没门!团党委决定,你留下! 
不行就转志愿兵!” 
  转志愿兵他也干。他二话没说,就把背包从大车转到小车上。留下来,还是当兵,还 
是代理排长。连志愿兵也没转上。指标极少,农村入伍的战士挤得鼻青脸肿,他自恃好歹 
还有张二等功证书,一让再让。他没提别的任何要求,他知道任何要求都是徒劳的,只要 
能留下,他就满足了。他不能离开这里,他没有实现自己的夙愿,只要有一线希望,只要 
部队还需要他,他就要等下去,等待一种最完美的形式和内容,哪怕他最后依然是个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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