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裁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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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裁令-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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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出门的时候薛妈说,让黎哥派个人跟着她,免得发生什么意外,本来上海就不太平,她又是从吴宅走出来的人,担心有人盯上她。

简晗不答应,她不想身后跟个尾巴,再说她是她,吴瘦镛是吴瘦镛,别人想干掉他,又不是她,安全方面应该没有问题。

薛妈现在几乎变了个人,整天唠叨那场突如其来的爆炸,薛妈把吴太太被炸死后的惨状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什么吴太太只剩一口气,只见气出不见气进,眼睛鼓得比灯泡还大;什么吴太太就像一条到处是漏洞的破麻袋,整个人都瘪成了薄片,血都流干了……简晗听后几天都没吃下饭。

我现在要对付的是吴瘦镛,其它人是死是活跟我没关系。

薛妈虽然把命保住了,但她脸上现在全是伤疤,左一道右一道的,比瘪了的麻袋还恐怖。她被彻底毁容了。简晗不想在此时采取更为激烈的行动,先把吴瘦镛收拾了再说。至于这个丑陋不堪的薛妈,她还想在她身上找出母亲惨死的真相呢!应该暂时留着她。

走出吴宅,简晗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心里舒畅多了。远东琴行离吴宅有些距离,简晗沿着林荫路慢慢走着,脚步轻松,吴宅给她带来的压抑顿时一扫而光。另外,远东琴行毕竟是跟音乐有联系的地方,离它越近,简晗越快乐,因为她人生最初的快乐正是音乐赐给她的。

她是在东京遇到小坂的,当时他正在街边抱着吉他弹唱。12月末是日本最寒冷的季节,鹅毛大雪铺天盖地,连街边小酒馆门口都结满了坚冰,街上行人不多,偶尔可以看见几个穿着棉衣的男人低头匆匆而过。她从船山泽人老师家里学画出来,正夹着画布路过浅草,突然一个奇妙的音乐声把她吸引住了。扭头一看,见是一个小伙子抱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乐器弹奏着。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浑身每个细胞都被奇妙的音乐挑动着。后来她知道,这是一首吉他名曲《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一个对指法要求极高的曲子。那零零碎碎紧锣密鼓般的音符让她想起白居易《琵琶行》里的句子“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显然,西班牙吉他的轮指法比琵琶更能让16岁的她入迷。弹吉他的是一个白皙清瘦的小伙子,大概二十三四岁,上身穿着一件破旧的皮袄,下身却是一条薄薄的单裤。来日本几年,她对这种装束早已习以为常,即使面对日本女人在寒冷的冬天裸露着小腿也见惯不惊。中国传统理论认为“寒从脚起”,脚暖和了,全身都暖。而日本则反之,他们信奉“上厚为了保暖,下薄便于疾行”。眼前这个小伙子没有疾行,他的手指倒是在六根琴弦上上下翻飞。简晗注意到,他的手指都冻红了,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弹奏速度,它们简直就是十根柔软的花穗,随着浅草的雪风摇曳着。有一缕发黄的头发从男孩额前耷拉下来,遮住他的眼睛,他连看都不看一下站在面前的简晗,只是一个劲儿地弹奏着,沉溺在连绵不绝余音袅袅的音乐中。

简晗忘记了寒冷,被吉他声感染着,她的心逐渐热了起来,眼前蒙上了一层雾色。那是情窦初开的象征。

小伙子脚前的琴盒张开着,里面有些零零碎碎的钞票和硬币,简晗没有多少钱给他,就用叔叔每天早上塞给她的10元日币的午饭钱买了一个热烘烘的糯米糕,放在琴盒上转身跑了。

第二天仍是如此。听琴,放糯米糕,转身跑掉。小伙子始终没看简晗一眼,仍然一遍又一遍地弹奏着那首名曲,他把心思全放在右眼全盲的弗朗西斯科·塔雷嘉的《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上了,这让简晗稍微有些失落。

有一天,小伙子终于说话了,他叫她沙西米。

“沙西米是什么?”简晗感觉自己的脸都红了。

“就是刺身,也叫生鱼片。”

“为什么叫我沙西米?”

“那是我最爱吃的,如果再加上一点绿芥末,我想我会立即放下吉他大吃一顿。”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买沙西米?可是,我的钱不够。”

小伙子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齿,说:“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感觉你就像一道令人陶醉的沙西米,你光是站在那儿就可以让我解馋了。”

简晗对这种比喻很不开心,嘟着嘴说:“我不是你爱吃的沙西米,我不是三文鱼,不是旗鱼,不是鲈鱼,不是鲔鱼,我就是我,谁也不许吃我!”

小伙子惶恐地说:“不!不!你别生气,你理解错了,我不是想吃你,我只是说你像沙西米……”他有点词不达意。

“你教我弹琴,我就不生气了!”简晗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想学吉他?”

“这个乐器叫吉他?”

“是啊!”

简晗点点头说:“就学你一直弹奏的这个曲子。你教我!”

小伙子说:“这是吉他乐曲中最难弹奏的了,你一点基础没有,根本没法学。”

“那就从头开始。”

“你有信心?”

“有!”

小伙子嘴角抿着,继而摇摇头,说:“音乐不是有信心就行的,更重要的是天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天赋应放在第一位,什么勤奋啊,信心啊,刻苦啊,还有其它什么优良品质统统可以忽略。”

说着,小伙子用手指在吉他共鸣箱上敲击了几下,鼓励道:“你来一次!”

简晗伸出手指,按照刚才小伙子的节奏型敲了几下。小伙子又变了一个节奏,这次的节奏型有点难度,但简晗不假思索又准确地模仿出来。又变,又模仿成功,在节奏型变到第10种的时候,小伙子的眼睛开始睁大了,惊讶地说道:“你以前学过音乐?”

“没有。”

“别骗我!”

“真的没有!”

“后几种是爵士乐节奏,轻重音颠倒,大量的附点和连续切分,甚至还有三连音。”

“我不懂,你敲什么我敲什么。”

“啊!”小伙子伸直胳膊,眼睛放着光,“好吧!我们试试,什么时候开始?”

“现在。”

从简单的持琴姿势开始,然后音节,分解和弦……一连三年,就在浅草的街边,简晗跟这个叫小坂茂的日本小伙子学了三年吉他。她天赋极高,进步神速,到第三年夏天来临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很完整地弹奏《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了。

小坂在简晗学习吉他的间隙,还带她转遍了整个东京,高尾山、瀑布山、多摩湖、日原钟乳洞……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痕迹。小坂还用他弹琴赚来的钱带她去听了一次新年音乐会。简晗第一次有了恋爱的感觉,她被这种感觉俘虏了,脑子乃至全身的每根触角都被这个忧郁聪明的小伙子占据着。夜里,她常常被这种感觉惊醒。“天哪!这就是爱情吗?”她喃喃私语着,被思念折磨得难以入眠。

然而有一天,小伙子突然不见了,这是他三年来第一次爽约,她为他担惊受怕,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她站在街边等着,呆呆地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不知所措。第二天小伙子还是没来,第三天仍是如此,简晗一下子被失望击中了。她不知道小坂发生了什么,她久久地站在他们相会的街边,盯着小坂平时放置琴盒的地方,直到夜幕降临。

小坂再也没有出现。

简晗大病了一场,一种被遗弃的感觉渐渐侵蚀着她。两个月后,她偶然在船山泽人老师那看到一份旧报纸,说的是1936年4月,关东军在中国东北满洲首都新京召开了移民会议,那次会议制定了《满洲移民百万户计划案》,提出在20年内向中国东北移民100万户、500万人的庞大移民目标和具体实施办法。同年8月25日广田弘毅内阁正式宣布把向中国东北移民作为日本“七大国策”之一。简晗心里突然一亮,小坂全家是否移民中国了?可是,即使移民也应该通知她一声啊!她知道,很多日本人不想离开自己的故土,他们不想去满洲,但政府逼迫他们去,很多家庭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拉上汽车的,然后赶进货轮舱底,向茫茫的日本海驶去。也许小坂家也是这样,来不及向她道别,来不及说声再见,来不及……

简晗哭了,为她夭折的初恋,为生死不明的小坂,为《阿尔罕布拉宫的回忆》。

远东琴行快到了,她的思绪从东京回到上海。她不得不回来,因为她发现有人跟踪她。

这是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的男子,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他一直保持着40米的距离悄悄跟踪着简晗,简晗停下他停下,简晗走他也走,形影不离。这是跟踪术的最高境界,黏糕一样贴着目标。

简晗想,估计是吴宅的保镖,吴瘦镛或者黎哥派来保护她的。如果是这样,他会永远保持不断线的距离,不能近,也不能远。后来简晗发现自己错了,他越走越近,直到走进远东琴行,站在她身边两米远的地方,这让简晗不免有些心慌。

“拉贝拉美国琴弦,1913年创立,这个应该不错。”他说道。

简晗没理他。

“那就买罕纳巴赫琴弦吧,1869年德国创立的品牌,每个吉他演奏家的必选琴弦。”

简晗感觉遇到了拆白党。

“我们应该谈谈!”男人小声提议道。

“谈什么?”简晗一脸不耐烦。

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

简晗接过一看:

《申报·自由谈》专栏刘晓鸥。

“阅读过,鸳鸯蝴蝶派基地。”简晗讥讽道。

“那是过去,‘九·一八’事变后,我们已经摒弃趣味主义,你再也看不到娇婉秀媚、自我陶醉的调子,也看不到霞红云月、花鸟鱼虫、诗画金石以及琐碎的个人情趣。”

“那现在的基调是?”

“积极抗日,要求民主,为维护国家、维护民族而战!”

“好高的调子!”

“为本刊撰稿的何家干先生和玄先生的文章很有看头。”

“我不关心文学,他们的文章跟我有什么关系?”简晗撇着嘴准备走开,“再说,据我所知,贵刊已于1935年停刊,想撒谎你都撒不好。”

刘晓鸥跟着简晗出了远东琴行,他仍然不依不饶地说:“听我说,简晗小姐……”

“你知道我的名字?”

“不知道你名字怎么会来找你?我找你有很重要的事儿,这跟停刊不停刊没关系,我只是让你别误会才拿出那张名片的,那是我过去的职业。我说的是真的。”

看来这个叫刘晓鸥的人不像拆白党,也不大像打着专栏作家旗号的文化流氓,看他的神情似乎真的找简晗有什么重要的事儿。

简晗停住脚步,说:“你说吧!我听着!”

“我们找个地方谈,街上不方便。”

“到底什么事儿?”简晗皱着眉问。

“我不能说多了,找个地方谈谈吧!我会告诉你的。”刘晓鸥再次提议。

他们来到霞飞路815号DD’s咖啡馆,找了个靠窗户的“火车座”坐了下来。这家由逃亡上海的俄人德沃列茨于1936年8月开办的咖啡馆,实际上是一家提供咖啡的俄菜馆,从业人员约150人,颇具规模。

一个年轻貌美的俄罗斯女侍者扭着肥大的屁股走了过来。

刘晓鸥点了一份俄罗斯风味咖啡,给简晗点了一份“维也纳”,他的俄语非常标准,惹得俄罗斯女郎卖弄风骚地飞了他好几眼,然后一个转身,把屁股对着他,幅度很大地扭走了。

刘晓鸥说:“我这份咖啡是粗犷型的,先把咖啡粉倒入咖啡壶中,加糖煮沸,降温后再煮沸,反复几次,然后连渣一同倒入杯中。而你的那份呢,是将浓咖啡过滤后,再加入用香兰素增香的凉凝乳,口感好极了!”

“我在等你!”简晗耐着性子说,她对咖啡没兴趣。

“一会儿我们到二楼用餐,你一定饿了,你喜欢吃什么?福罗特红菜汤,查那西烤羊肉,哥萨克肉饼,波里佐利烤小牛,斯捷尔鸡,斯特罗戈诺夫风味肝……”

“你到底说不说?”

“……你看邻座,那些长髯拂襟的俄罗斯老人,那些老克勒,那些富家少爷小姐……对了,你知道老克勒的意思吗?有好几种解释,一是Color的音译,一说来源于Class,还有说是钻石克拉,意思一样,都是指上海滩第一批受西方文化冲击的老贵族。他们驾驶小汽车在上海穿梭,他们疯狂收集爵士乐唱片,他们走路笔直,穿着花格子衬衫,皮鞋擦得一丝不苟。他们再穷困潦倒,也会保持一种绅士的风度和生活状态,他们……”

简晗站了起来,说道:“对不起,我走了!”

刘晓鸥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命令似的说道:“坐下!”

“我要喊了!”她的手腕被刘晓鸥抓得生疼。

“别喊!我只是不想提早破坏现在的气氛。”

“破坏气氛?”

“是的,我要是说出找你的原因,你就更没心情听我在这里胡诌了。”

“你到底找我什么事儿?”简晗提高嗓门。有几个金发碧眼的欧美顾客向这边望来,这给了简晗一些信心,她不相信光天化日之下刘晓鸥会对她采取什么暴力行为。

刘晓鸥的脸变了,不再是刚才叙述老克勒时的表情,他的眼睛射出很犀利的光芒。他压低声音对简晗说:“听着,简晗小姐,我只需要说出两个字,你就会乖乖地坐在这里不动,你相不相信?”

“不相信!”简晗昂着脖子说道。

“真的不信?”

“真的不信!”

“你别后悔!”

“绝不!你说吧!哪两个字?”

刘晓鸥笑了,他说出了那两个字,这两个字比吴宅的爆炸声还让她惶恐。刘晓鸥说的两个字是:组胺。

拿出PLATINUM钢笔,旋开笔帽,小心翼翼地向酒瓶里滴了一滴。

她全身僵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

他继续说道:“组胺,英文名Histamine,1910年亨利·戴尔在研究黑麦毒素时发现的。自体活性物质之一,在人体内由组胺酸脱羧酶基而成,平时以无活性的结合型存在于肥大细胞和嗜碱性粒细胞的颗粒中,以皮肤、支气管黏膜、肠黏膜和神经系统中含量最多。”

简晗的背脊骨开始发冷。

“如果有人故意在人体内注入组胺,可以把体内本来存在的无活性组胺变成活性,让它动起来!呵呵,当组胺积蓄到一定量时就具致毒作用,比如摄入组胺量超过100毫克,即可引起中毒。简小姐,还要我说下去吗?”

“不!”简晗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虚弱,像谁在她胃上打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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