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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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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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些报仇打仗等材料,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青本”,本来是蓝皮书,
只因青中带黄,所以又通称“黄表纸”,这也是画上加说,可是对象已由妇
孺而转向大人了。这类书的第一种是恋川春町的《金金先生繁花梦》,系借
用卢生的黄粱梦故事的,上下两册,每册五叶,图各十面。黄表纸的特色是
内容的解放,取材很广,又一改以前黑本那种平铺直叙的写法,写得更有曲
折,而且运用诙谐机智,说得更有风趣,投合时代的嗜好。那时吉原游里十
分兴旺,黄表纸有许多便专来写那里的情形,称为洒落本。“洒落”本来是
中国语,这里却有漂亮时髦的意思,便是说叙说过髦人的,因为篇幅比较长
了,把纸张放大一点,于是在形式上称为“中本”,以别于那些小本子。从
这洒落本里省去了“花街柳巷的事情”,只留存那些诙谐材料,结果即成为
“滑稽本”,翻过来偏重那些男女情事,又另成功了一种别的小说,这名为
“人情本”,代表著作有为永春水的《梅历》。春水原是三马的门人,《梅
历》在近代一直禁止翻印,被当作江户文学中淫书之一。比中本更大一点的
有合卷,是三马开始设计的,即是把从前的小本五册合作一卷,发行二卷一
部,便有以前十册的分量,于发表长篇是很方便的。这之后又从合卷演化出
“读本”,成为专门阅读的小说,图画只是绣像,成了附属品,这是一个很
大的变化,可以说已经脱出了赤本等的系统了。

江户文学里的小说一类,不去直接学中国明朝的成绩,直接的搞起演义
来,却是从头另起炉灶,这是特别的一点,同时又似乎和浮世绘的绘师相呼
应,甘心自居于戏作,在名字上边往往加上“江户戏作者”的称号,也是很
有意义的。德川幕府标榜程朱的儒学,一味提倡封建的三纲道德,文艺方面
也就自然著重劝惩主义,这是很顺当的路子。江户文人虽然不曾明白表示,
但对于政府的文艺方针的不协力是很明显的,自称戏作,可以说是一种消极
的抵抗吧。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八犬传》的作者曲亭马琴虽是有名,虽是
目空一世,但其价值比山东京传或式亭三马总还是及吧。

式亭三马本姓菊地,名泰辅,亦或写作太助,安永五年(一七七六)生
于江户,文政五年(一八二二)卒,年四十七。小时候在书店里当徒弟,得
阅读当时小说书,二十岁时学写黄表纸,以后大抵每年都有著作,据记录所
作约共有一百十五部。

一黄表纸及合卷,九十八种,

二洒落本,五种,

三中本(滑稽本在内),二十一种,

四读本,一种,

五杂书,十种。
这些著作中间还以滑稽本为佳,其中《浮世澡堂》四编九卷及《浮世理发馆》
三编六卷称最,足为代表。

关于三马个人,后世有不少记载,但顶写得好,也该顶可信赖的,应推
《浮世澡堂》四编末尾的一篇跋文,署名的金龙山人即是三马的门人之一,
后来以“人情本”出名的为永春水。其文曰:

式亭主人者,予鸠车竹马之友也。性素拙于言辞,平时茶话尤为迟钝,故人称为无

趣的人,且是无话的人。贾客而是骚人,背晦而又在行,居在市中而自隐,身在俗间而自

雅。语言不学江湖,妄吐之乎者也,形容不仿风流,丝毫都不讲究。豪杰的结交,敬而远


之,时流的招待,辞而不到。既非阴物,亦非阳气,不偏不倚,盖是中通之好男子也。偶
对笔砚,则滑稽溢于纸上,诙谐走于笔下。呜呼,洒落哉,洒落哉!茂叔胸中,式亭腹内,
恰如光风霁月云尔。花川户的隐士,金龙山人书。

黄山谷云,周茂叔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这里拿来应用得恰好,虽然在日
本语里洒落这字还可以有俏皮和爱打扮等意味。

□1955年作,1958年刊“人文”版本书,署名周启明
□未收入自编文集

浮世澡堂译后记

我译这《浮世澡堂》两编四卷,是当作日本古典文学作品办理的,竭力
想保留它原来的意味,有时觉得译文不够彻透,便只好加注说明。这四卷书
里,一共有了注六百条,真是太多了,虽然我自己觉得有地方还有点不够。
这里我想解说一句,读者中间有只要看故事的,走马看花的读一遍就好,这
些注没有用处,就请跳过去好了,若是想要当作外国古典作品去了解它的读
者,在译文中碰着不大明了的地方,查一下注解可以得到一点帮助。注已经
不少了,可是现在还要来补充一点,说明两三件事。

其一是关于澡堂的。在本文与注中已零星说及,这里再来比较概括的一
讲。据久松祐之著《近世事物考》云:

天正十九年辛卯(一五九一)夏,在今钱瓶桥尚有商家时,有人设澡堂,纳永乐钱
一文许入浴,是为江户汤屋之始。其后至宽永(一六二四至四一)时,自镰仓河岸以至各
处均有开设,称风吕屋。又有汤女者,为客去垢洗发,后乃渐成为妓女,庆安(一六四八
至五一)时有禁令,此事遂罢。

讲澡堂里面的情形的,在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二编中有《混堂》
一篇,用俳谐体汉文所写,颇为详细。第一节总说云:

混堂或谓汤屋,或呼风吕屋。堂之广狭盖无常格,分划一堂作两浴场,以别男女,
户各一,当两户间作一坐处,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监此而收钱戒事者谓之番头。并户
开牖,牖下作数衣阁,牖侧构数衣架,单席数筵,界筵施阑。自阑至室中溜之间尽作板地,
为洗澡所,当半通沟,以受馀汤。汤槽广方九尺,下有灶爨,槽侧穿穴,泻汤送水,近穴
有井,辘轳上水。室前面涂以丹雘,半上牖之,半下空之,客从空所俯入,此谓柘榴口,
牖户画以云物花鸟,常闭不启,盖蓄汤气也。别蓄净汤,谓之陆汤,爨奴秉杓,谓此处曰
呼出,以奴出入由此也。奴曰若者、又曰三助,今皆僭呼番头,秉杓者曰上番,执爨者曰
爨番,间日更代。又蓄冷水,谓之水舟,浮斗任斟。陆汤水舟,男女隔板通用焉。小桶数
十,以供客用,贵客别命大桶,且令奴摩澡其脊,及睹其至,番公柝报,客每届五节,投
钱数缗酬其劳云。堂中科目大略如左,曰官家通禁宜固守也,男女混浴之禁最宜严守,须
切戒火烛,甚雨烈风收肆无定期,老人无子弟扶持者,谢浴焉,病人恶疾并不许入,且禁
赤裸入户,用手中罩颊者。月、日、行事白。
篇中又描写浴客情状,亦颇巧妙,大部分却与《浮世风吕》相似,盖三

马著书四编成于文化九年(一八一二),静轩书则在天保五年(一八三四)
出版,承袭情形显然可见。如云:

外面浴客,位置占地,各自磨垢。一人拥大桶,令爨奴巾背。一人挟两儿,慰抚剃
头,弟手弄陶龟与小桶,兄则已剃在侧,板面布巾,舒卷自娱。就水舟漱,因睨窥板隙,
盖更代藩士(上京值班的武士),踞隅前盆,洗濯犊鼻,可知旷夫。男而女样,用糠精涤,
人而鸦浴,一洗径去。醉客嘘气,熟柿送香,渔商带腥,干鱼曝臭。一环臂墨,若有所掩,
满身花绣,似故示人。一拨振衣,不欲受汶汶也,赤裸左侧,恶能浼乎,浮石摩踵,两石
敲毛,披衣剪爪,于身拾虱。

又云:

水泼桶飞,山壑将颓,方此时也,汤滑如油,沸垢煎腻,衣带狼藉,脚莫容投。女
汤亦翻江海,乳母与愚婆喋喋淡,大娘与小妇聒聒话。饱骂邻家富贵,细辨伍闾长短。讪
我新妇,诉我旧主。金龙山观音,妙法寺高祖,并涉及其灵验,邻家放屁亦论无遗焉。

此系同时代文人所写,很足以供参考,补注文之不足,其有琐屑学三马的叙


述,古文别扭,今且从略。

其二是关于落语的。落语在日本成为一个定名,在中国可以说即是“笑
话”,不过现在没有这一种专门的“说话人”罢了。原版的《浮世风吕》在
标题上头写着两个字道“诨话”,这就表明它是从笑话的系统里出来的。又
在卷头一叶插画里,下半画着伙计坐在帐台上的情形,(两旁的一幅对子却
非日本所有,乃是从《清俗纪闻》卷二抄来的,虽然不知道中国浴堂在清朝
是否如此,)上半刻着作者的一段声明,后来编订的人不把它算在本文中间,
其实却是很有意义的。原文十三行,今译录于下:

一天晚上在歌川丰国的寓里,听到三笑亭可乐的落语。照例的能说会道,善通人情,
恢谐无比,只可惜其趣向仅能陈述十分之一。旁有书肆中人,同我们一起感觉欢笑,忽发
欲望,提议以此浴堂的故事为本,省去花街柳巷的事情,却增补些俗事的可笑部分,请为
编写。乃应其所需,先试写男堂之部为前编二卷。

这里更是明白的说明所受落语的影响,而这说话人便是有名字的三笑亭可
乐。据三田村氏说,江户旧有笑话书,有人在路旁摆摊说笑话的,也有两个
人对说像是中国的“相声”的,但是独说较长的笑话,而且在屋里的,这在
江户成立很晚,而开始的人就是这位可乐。他本来是木梳店的一个工人,本
名是又五郎,宽政十年(一七九八)在下谷的一个庙里,同了两三个朋友初
次试办,只搞了五天就中止了。到了文化元年(一八○四)才又在下谷广德
寺前的孔雀茶屋,开办夜讲,这以后似乎成功了,但文化六年三马写前编那
年,听到可乐的落语还是在朋友家里,这以后才有专演说书落语等杂耍的“寄
席”,到了文化十二年,江户市中一总已有七十五处,可见那一时期的落语
的势力了。

落语即是诨话,因为笑话到末尾着落处,有一紧要结束语,使人发笑,
这便叫作“落”,所以名为落语。在寄席说落语的情形,我们还是来借用《江
户繁昌记》里的话吧,因为这是当时人的见闻,所以很是真实。原文第三节
云:

落语家一人上,纳头拜容,篦铺剃出,(案此云剃头铺的徒弟,)儒门塾生,谓之
前座。旋尝汤滑舌本,帕以拭喙,(原注,折帕大如拳,)拭一拭,左右剪烛,咳一咳,
纵横说起。手必弄扇子,忽笑忽泣,或歌或醉,使手使目,畸膝扭腰,女样作态,伦语为
鄙,假声写娼,虚怪形鬼,莫不极世态,莫不尽人情,落语处使人绝倒捧腹不堪。剃出始
下,此为一出,名此时曰中入。(案即戏半休息。)于是乎忍便者如厕,食烟者呼火,渴
者令茶,饥者命果。技人乃悬物卖阄。早见先生上座,亲方(案如曰老头子,原称同业同
帮的头儿,今指落语大家,即前座的师父辈)是也。三尺喙长,辩惊四筵,今笑妙于向笑,
后泣妙于前泣,亲方之粹,剃出何及,人情穿凿,世态考证,弟子固不若焉尔。

静轩后七十五年,森鸥外著《性的生活》,写十一岁时在寄席听落语的情形
云:

刚才饶舌着的说话人起来弯着腰,从高座的旁边下去了。随有第二个说话人交替着
出来。先谦逊道,人是换了,却也换不出好处来。又作破题道,爷们的消遣就是玩玩窑姐
儿。随后接着讲工人带了一个不知世故的男子到吉原去玩的故事。这实在可以说是吉原入
门的讲义。我听着心里佩服,东京这里真是什么知识都可以抓到的那样便利的地方。我在
这时候,记得了元宝领受这句奇妙的话。但是这句话我以后在寄席之外永远没有遇着过,
所以这正是在我的记忆上加以无用的负担的言词之一。

算起来这是明治三年(一八七○)的事,距今也已有八十五年了。
三马这部《浮世风吕》,加上那别一部《浮世床》,所以如三田村氏所


说,可以说是日本的落语小说。他借了澡堂作为舞台,让那些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走上台来,对唱说白,表现自己,利用说话人的经验手法,是很巧
妙的做法。他又依照书肆中人的说话,省去了花街柳巷的事情,更显出新的
机杼来。堀舍次郎(双木园主人)在《江户时代戏曲小说通志》中说得对:

“文化六年所出的《浮世风吕》是三马著作中最有名的滑稽本。此书不
故意以求人笑,然诙谐百出,妙想横生,一读之下虽髯丈夫亦无不解颐捧腹,
而不流于野鄙,不陷于猥亵,此实是三马特绝的手腕,其所以被称为斯道之
泰斗者盖亦以此也”。

但是这落语小说在本质有它的短处,这是无可如何的事情。因为笑话不
能说得太长,日本演落语一则不知道要多少时间,我总想不能多过十分钟吧,
因此无法写成长篇的小说,要用好些小篇连接起来,又苦于断断续续的,没
有贯穿的线索。本书每编差不多就要有十个以上的场面,只因为内容好玩,
所以勉强撑住的。可是,这如拖得太长了,就难免要显出单调来,这在作者
本来也是很明了的。三马最初写的是前编两卷,这表明他原意只想来写两篇
就完了,但是因为前编生意不坏,所以接下去写了二编,后两年里又刊出了
三、四编,后边广告上还说有五、六、七编陆续出版,结果不曾实现,虽然
在四编出书之后他还活了九年,直到四十七岁时这才去世。由此可知作者自
己知道,这书不能尽续下去,那三四编已经是后来增加,照他本来计划大概
原只是前后编男女堂各两卷罢了。这回翻译最初也曾想把四编全部译出,因
为译注工作繁重,分量太多了,恐怕读者要感觉单调,也不大好,所以只以
前两编为限,如果将来有全译的要求,那时当再来考虑这个问题。

其三是关于武士的。日本有批评家说《浮世风吕》只是逗笑,至少对于
武士没有表示什么讽刺。这批评是正确的,但是替三马设想,这澡堂的舞台
上实在没有用武之地,这是可以了解的事。不过一般的想来,日本笑话上的
确也少有挖苦武士的。在社会事实上曾经有过市民(町人)与武士的冲突,
所谓市井侠客(町奴)与旗下侠客(旗本奴)的斗争一时很是猛烈,经政府
弹压这才逐渐下火,市井侠客首领幡随院长兵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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