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知堂书话-下- 第3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学,报应,是也。其实香艳也有好诗文,只怕俗与丑,道学也是一种思想,
但忌伪与矫,唯报应则无可取。我每想像中年老的案头供奉《感应篇》《明
圣经》,消遣则《池上草堂劝戒近录》,笔墨最好的要算《坐花志果》了,
这种情形能不令人短气?这里便与日本的事情不同,我觉得我们所需要的虽
然也是找出心的故乡来的文学,却未必是给与安心与信仰的,而是通达人情
物理,能使人增益智慧,涵养性情的一种文章。无论什么,谈了于人最有损
的是不讲情理的东西,报应与道学以至香艳都不能免这个毛病,不佞无做圣
贤或才子的野心,别方面不大注意,近来只找点笔记看,便感到这样的不满,
我想这总比被麻醉损害了为好,虽然也已失了原来读书的乐趣。现在似乎未
便以老年自居,但总之已过了中年,与青年人的兴趣有点不同了,要求别的
好书看看也是应该,却极不容易。《诗经》特别是《国风》,陶诗读了也总
是喜欢,但是,读书而非求之于千年前的古典不可,岂不少少觉得寂寞么?
大约因为近代的时间短的缘故吧,找书真大难,现代则以二十世纪论亦只有
三十七年耳。近日偶读牛空山《诗志》,见《豳风》“东山”后有批语云:

情艳之事与军人不相关,慰军人却最妙。虫鸟果蔬之事与情艳不相关,写情艳却最

妙。凯旋劳军何等大关目,妙在一字不及公事,一篇悲喜离合,都从室家男女生情。开端

敦彼独宿,亦在车下,隐然动劳人久旷之感。后文妇叹于室,其新孔嘉,惓惓于此三致意

焉。夫人情所不能已圣人弗禁,东征之士谁无父母,岂鲜兄弟,而夫妇情艳之私尤所缱切。

此诗曲体人情,无隐不透,直从三军肺腑扪摅一过,而温挚婉恻,感激动人,悦以使民,

民忘其死,信非周公不能作也。

这几节话在牛空山只是读诗时感到的意思批在书眉上,可是说得极好,
有情有理,一般懦生经师诗人及批评家都不能到这境地,是很难得的。我引
这些话来做一个例,表示有这种见识情趣的可以有写书的资格了,只可惜他
们不大肯写,而其更重要的事情是他们这种人实在也太少。供给青年看的文
学书充足与否,不佞未敢妄言,若所谓大人看的书则好的实在极少,除若干
古典外几于无有,然则中年老年之缺少修养又正何足怪也。

我近来想读书,却深感觉好书之不易得,所以写这篇小文,盖全是站在
读者方面立场也。若云你不行,我来做,则岂敢,昨日闻有披发狂夫长跪午
门外自称来做皇帝,不佞虽或自大亦何至于此乎。

(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四日于北平)

□1937年作,1944年刊“新民”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后谈》

浮世风吕

偶读马时芳所著《朴丽子》,见卷下有一则云:

朴丽子与友人同饮茶园中,时日己暮,饮者以百数,坐未定,友亟去。既出,朴丽
子曰,何亟也?曰,吾见众目乱瞬口乱翕张,不能耐。朴丽子曰,若使吾要致多人,资而
与之饮,吾力有所不给,且又不免酬应之烦,今在坐者各出数文,聚饮于此,浑贵贱,等
贫富,老幼强弱,樵牧厮隶,以及遐方异域,黥劓徒奴,一杯清茗,无所参异,用解烦渴,
息劳倦,轩轩笑语,殆移我情,吾方不胜其乐而犹以为饮于此者少,子何亟也。友默然如
有所失。友素介特绝俗,自是一变。
这篇的意思很好,我看了就联想起户川秋骨的话来,这是一篇论读书的

小文,收在他的随笔选集《乐天地狱》(一九二九)里,中有云:

哈理孙告戒乱读书的人说,我们同路上行人或是酒店里遇见不知何许人的男子便会
很亲近的讲话么,谁都不这样做,唯独关于书籍,我常常同全然无名而且不知道是那里的
什么人会谈,还觉得高兴。但是我却以为同在路上碰见的人,在酒店偶然同坐的人谈天,
倒是顶有趣,从利益方面说也并不少的事。我想假如能够走来走去随便与遇着的人谈谈,
这样有趣的事情恐怕再也没有吧。不过这只是在书籍上可以做到,实际世间不大容易实行
罢了。《浮世床》与《浮世风吕》之所以为名著岂不即以此故么。
《浮世床》等两部书是日本有名的滑稽小说,也是我所爱读的书。去年

七月我写《与友人谈日本文化书》之一,曾经连带说及,今略抄于下:

“江户时代的平民文学正与明清的俗文学相当,似乎我们可以不必灭自
己的威风了,但是我读日本的滑稽本还不能不承认这是中国所没有的东西。
滑稽——日本音读作 
Kokkei,显然是从太史公的《滑稽列传》来的,中国近
来却多喜欢读若泥滑滑的滑了。——据说这是东方民族所缺乏的东西,日本
人自己也常常慨叹,惭愧不及英国人。这滑稽本起于文化文政(十九世纪初
头)年间,却全没有受着西洋的影响,中国又并无这种东西,所以那无妨说
是日本人自己创作的玩意儿,我们不能说比英国小说家的幽默何如,但这种
可证明日本人有幽默趣味要比中国人为多了。我将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中
膝栗毛》(膝栗毛者以脚当马,即徒步旅行。)与式亭三马《浮世风吕》及
《浮世床》(风吕者澡堂,床者今言理发处。此种汉字和用虽似可笑,世间
却多有,如希猎语帐篷今用作剧场的背景,跳舞场今用作乐队讲,是也。)
放在旁边,再一一回忆我所读过的中国小说,去找类似的作品,或者一半因
为孤陋寡闻的缘故,一时竟想不起来。借了两个旅人写他们路上的遭遇,或
写澡堂理发铺里往来的客人的言动,本是所谓气质物(Katagi…mono,
Characters)的流派,亚理士多德门下的退阿佛拉斯多思(Theophrastos)
就曾经写有一册书,可算是最早,从结构上说不能变成近代的好小说,但平
凡的叙说里藏着会心的微笑,特别是三马的书差不多全是对话,更觉得有意
思。中国滑稽小说我想不出有什么,自《西游记》,《儒林外史》以至《何
典》,《常言道》,都不很像,讲到描写气质或者还是《儒林外史》里有几
处,如高翰林那种神气便很不怀,只可惜不多。”

其实高翰林虽写得好,还是属于特殊部类,写的人固然可以夸张,原本
也有点怪相,可以供人家的嗤笑以至谴责,如《浮世床》中的孔粪先生,嘲
笑那时迂腐的汉学者,很是痛快,却并不怎么难写。我想讽刺比滑稽为容易,
而滑稽中又有分别,特殊的也比平凡的为容易。《浮世风吕》卷一里出来的
那个瘫子和醉汉就都是特殊的例,如笑话中的瞎子与和尚或惧内汉之类,仿


佛是鼻子上涂了白粉的小丑似的,人家对于他所给与的笑多半是有一种期待
性,不算是上乘的创作,唯有把寻常人的平凡事写出来,却都变成一场小喜
剧,这才更有意思,亦是更难。双木园主人(堀舍二郎)在《江户时代戏曲
小说通志》中说得不错:

文化六年(一八○九)所出的《浮世风吕》是三马著作中最有名的滑稽本。此书不

故意设奇以求人笑,然诙谐百出,妙想横生,一读之下虽髯丈夫亦无不解颐捧腹,而不流

于野鄙,不陷于猥亵,此实是三马特绝的手腕,其所以被称为斯道之泰斗者盖亦以此也。

式亭三马本名菊地太辅,生于安永五年(一七七六)。著书极多,以《浮
世风吕》与《浮世床》为其杰作。朴丽子喜听茶园中人轩轩笑语,以为能移
我情,可谓解人,如遇三马当把臂入林矣。《浮世风吕》出版时当清嘉庆前
半,其时在中国亦正有游戏文章兴起,但《常言道》等书只能与日本的“黄
表纸”一类相当,滑稽本之流惜乎终未出现,马君亦嘉道时人,能有此胜解
而不有所著述,尤为可惜。《浮世风吕》前后四编共九卷,各卷写几个场面
都很有意思,我最喜欢前编卷下男澡堂中写几个书房里放学出来的学生,三
编卷上女澡堂中写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着衣服时谈话,虽今昔相隔已百
三十年,读了觉得情形不相远,不佞曾想于此摘译一部分,乃终未能够,不
但摘取为难,译述亦大不易,我这里只能以空言介绍终篇,诚不得已也。我
不看戏文,但推想《春香闹学》、《三娘教子》等里边或者还含有儿童描写
的一丁点儿吧,不知何以小说散文中会那么缺乏,岂中国文人的见识反在戏
子下欤?写学童的滑稽则尚有少许,郭尧臣著《捧腹集诗钞》中有《蒙师叹》
七律十四首,其九十两首均颇佳,其词云:

一阵乌鸦噪晚风,诸徒齐逞好喉咙。

赵钱孙李周吴郑,天地玄黄宇宙洪。

千字文完翻鉴略,百家姓毕理神童。

公然有个超群者,一日三行读大中。 


*


学书勉强捏泥拳,笔是麻皮砚是砖,

墨号太平如黑土,纸裁尺八拟黄阡。

大人已化三千士,王子丹成十九天。

随手涂鸦浑莫辨,也评甲乙乱批圈。

在士人信仰文章报国的时代这种打油诗是只有挨骂的,但从我们外道看
来却也有他独自的好处,有些事物情景,别体的文学作品都不能或不肯写,
而此独写得恰好,即其生命之所在。《捧腹集》中又有《青毡生随口曲》十
四首,其十一云:

一岁脩金十二千,节仪在内订从前,

适来有件开心事,代笔叨光夹百钱。

原注云,“市语以二百为夹百。”我们细想这种内容实在只有如此写法
最恰当,否则去仿《书经》或《左传》,这是《文章游戏》的常用手法,却
未免又落窠臼了。滑稽小说与散文缺少,姑且以诗解嘲,虽已可怜,总还聊
胜于无,此我对于嘉道以后的打油所以不敢存轻视之心也。

(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五日,旧元宵爆竹声中写讫。)

□1940年 
2月刊“北新”初版本,署名周作人
□收入《秉烛谈》

浮世澡堂引言

式亭三马的《浮世澡堂》,与十返舍一九的《东海道徒步旅行》(原名
《东海道膝栗毛》),是日本江户时代古典文学中滑稽本的代表著作。

日本文学自古代以至“明治维新”(一八六八),照例分作三个大段落。
其一是奈良平安时代。日本皇室政府初在奈良,至八世纪末迁都平安,即现
今西京,直至十二世纪末,这一段落以建都地方为名,这是王政时期,政治
文化都在贵族阶级的手里,所以这一期又称为贵族文学时代。当时发生和发
达的文学,最初是传说历史、长短和歌,随后是散文日记传奇,最有名的《源
氏物语》五十四帖便是这时期的产品。其二是镰仓室町时代。这时皇室仍在
平安,可是经过平源两家争权内战,政权下移,源赖朝推倒平氏,在镰仓建
立幕府,以将军身份代行天皇职权,至十四世纪上半经过南北之战,足利尊
氏立为将军,幕府设在室町,直至十六世纪末才又改革。这四百年间发达的
文学除和歌外,有讲打仗的军记物语,戏曲方面是谣曲与狂言,因为主权在
于武人,所以称为武士文学时代。其三照例以幕府所在地为名,即是江户时
代。德川家康把幕府设在远离京都的关东,避开贵族文化的薰染,又利用儒
教钳制思想,一般对于人民压得更紧了,可是他一面又有办法对付诸侯,制
定“参觐交代”,分封在外的军阀须得隔年到江户来,给幕府办事,这样便
免去了尾大不掉的弊害,在德川治下起不了内战,这给将军很大的安心,同
时国内平静,工商业发达,一般商民也抬起头来了。民间富庶,固然也使幕
府更有搜括的机会,可是经济文化的实权逐渐落入平民的手中,他们依据了
自己文艺娱乐的需要,创造起来,所以这二百多年间政治最是反动专制,可
是这却是平民文学时代了。

关于江户文学的内容,我们又得分开来说,因为这中间又要分作上方文
学与江户文学这两节。平安是日本旧京,大阪也就在京都近旁,所以京阪方
面与关东相对,称作上方,即是上边的意思。德川时期的工商业发展首先是
在大阪,所以这上期的文艺差不多是由大阪的商民主持的。武士是统治阶级,
在政治上无论是怎么的骑在平民头上,但是到了手头空乏,要想向商人通融,
虽然表面还不见得肯低头,可是商民却要昂起头来,对武士不大看得起了。
大阪人的诨号至今叫作赘六,一说便是那时商人的夸世的话,说武士的弓、
箭、甲、胄、刀、枪这六件事物,在他都是赘物,是一个例子。文艺上的改
革是,由俳谐连歌发生了俳句,谣曲变成了净琉璃,有近松门左卫门那样的
巨匠来担任作剧,小说也由宫廷与战场的物语变为浮世草子,即是社会小说,
井原西鹤的声名至今还独一无二。但是江户是幕府的所在地,虽然在京都人
看来是东夷之类,却也不客气的繁盛起来,结果是接着上方兴起了它独自的
文学艺术。戏剧于净琉璃外兴起了歌舞伎,绘画则脱离了汉画的派别,由浮
世又平(即是口吃的又平)开创了浮世绘,自称是大和绘师,诗歌方面不但
完成了俳句,还由杂俳蜕化出来讽刺诗川柳,到现在都还有生命。小说方面
不去继承以前的系统,却从头搞起,从连环图画似的小册子起首,造成了各
式各样的作品,总名叫作草双纸,滑槽本就是其中的一种。

草双纸这名称看去很有点别扭,据日本史家考究,说这该是“草草纸”。
“草纸”古时常作书册解,平安时代有著名的随笔《枕草纸》,第一个“草”
字意思是说粗糙的低级的,原意云妇孺所用的通俗书本,只因两个草字碰在
一起不大好,所以把第二个字改作同音的“双”字了。这其中最先出来是所


谓“赤本”,即是红书皮,在十八世纪前后早已出现,内容差不多都是童话
故事,以图为主,空处写几句说明或说白,接着是“黑本”,书皮用黑色,
加入些报仇打仗等材料,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青本”,本来是蓝皮书,
只因青中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