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堂书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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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堂书话-下-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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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谓赵宋时所铸,意自东洋流至潮郡,爱以次此。”而目录在官镜下又加小
注云:

“以下十器皆日本制,按中国时代隶此。”盖皆是增订时所为。梁氏此
谱共录百五十一器,在清代算是一部大著了,但其考释多有错误,如以宋石
十姐为南唐,明薛惠公为宋,均是。我觉得还是他的图最有意思,今如去图
存说,真不免是买椟还珠了。梁君释日本各镜,讹误原不足怪,有几处却说
错得很滑稽,如虎镜云:

下作土坡,苔点草莎,饶有画意。其上树竹三株,干叶皆作双钩,几个筼筜,萧疏

可爱。左驰一虎,张口竖尾,作跑突搏啮状,势绝凶猛。质地空处密布细点如粟,铭凡六


字,行书,曰天下一作淚乎,体带草意,第五字户下稍泐,惟左水旁右边一点甚明,若作
渡则右无点矣,然文义殊不可晓。意其时有虎患,又或伤于苛政,而愤时嫉俗未敢明著于
言,乃假是器以达之,理或然欤。

山水松云镜云:
铭在器右,凡六字,正书,颇歪斜,曰天下一出云守,令人徒费十日思,无缘索解
也。
大葵花镜云:

铭在其左,凡六字,行书,曰天下一美人作,语亦过求奇诡,绎揣其意非寓解语之
喻,即谓簪戴人非至美莫称矣。天下之不通文义偏好拈弄笔墨者往往如斯,彼固道其所见,
而不自知其出语之可哂,从古以来,堪发浩叹者难屈指计矣。

又桃花镜云:

铭在器左,凡五字,行书,曰天下一美作。语与今所收大葵花镜相似,此美下独无
人字。予于葵花镜已疑所识为歆羡彼美之词,矧以此之嫣然笑风,尤非樊素巧倩之口不足
以当之,两相取证而义益显矣。

这都说得很有风趣,虽然事实上有些不很对。第一,镜上的虎就只是一只老
虎,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葵花实在乃是带花的桐叶,在日本是一种家族的徽
章,俗称五三桐,因其花中五而左右各三也。第二,虎镜题字当读作“天下
一佐渡守”,与“天下一出云守”正是一例,大葵花与桃花镜都是“天下一
美作”,犹言美作守也。看刻本图上大葵花镜美下也并无人字,不知梁氏何
以加入。《日本考古图录大成》第八辑《和镜》八十六图桐竹镜有铭云,“天
下一青家次天正十六”,据广濑都巽解说云,天下一的款识盖起于此时,天
正十六年(一五八八)即万历戊子,至天和二年(一六八二)即康熙王戌禁
止,故此种有铭的镜当成于明末清初的约一百年中,所云赵宋时代亦不确实。
香取秀真著《日本铸工史》卷一《关于镜师》文中有云:

镜师虽说署名,当初也只是云天下一而已。天下一者本来并不限于镜师,凡是能面
师(制造能乐假面的工人)、涂师(漆工),土风炉师、釜师诸工艺家也都通用,意思是
说天下第一的匠人。《信长记》十三云,有镜工宗伯者,由村井长门守引见信长公,进呈
手镜,镜背铸有天下一字样。公见之曰,去春有某镜工所献之镜背亦铭曰天下一,天下一
者只有一人才行,今天下一乃有二人,则是不合理的事也。征诸遗品,只题作天下一的也
可以知道是起于信长的时代。

按织田信长专政在天正二至十年顷(一五七四至八二),即万历之初。文又
云:

镜上有记天下一佐渡,天下一但马,天下一出云,天下一美作,天下一若狭等者,
这些都是受领任官的国名,并非在这些地方制成的出品,乃是作者的铭耳。同时又有增一
守字作因幡守、伊贺守等者,也有再添一作字曰天下一伊贺守作。

自佐渡以至伊贺都是日本的地名,佐渡守等则是官名,但在这里却只是“受
领职”,非实缺而是头衔,殆犹陆放翁之渭南伯,不过更为渺小罢了。据《镜
师名簿》所录,佐渡守出云守美作守(亦即美作)均属于江户前期,如上文
所说天下一的名称本来只在那一时期流行也。看《镜谱》卷四模刻诸图,原
画似本不甚精美,而梁君已甚为赞赏,如虎镜项下所记。又有关于山水松云
镜的一节云:

沿边一围,中作小景山水。斧劈石数叠,清泉绕其下,排缀松株,仅露梢顶,稍高
一磴则古松夭矫,仿佛画院中刘松年法。绝顶一浮图突出云际,最后远峰反在其下。有桥
横水,渡桥而右复有松石苔点,错落于云水相间中,钩抹细利,倘加以青翠,描以金碧,


便居然一小李将军得意笔。画理家法两得其妙如此,当时必倩名手为之,或缩摹院本,不

然工艺匠作之辈即略解八法,亦安能深知画意,为是工力双绝之小品宫扇耶。
梁君两次所说的都是和镜之绘画的文样,与中国之偏重图案者不同,这的确
是值得注意的一点。中国镜的文样似乎与瓦当走的是同一条路,而和镜则是
与”镡(tsuba)相近。《藤花亭镜谱》是木刻的,图难免走样罢。近来新出
的《小檀栾室镜影》六卷,所收共有三百八十三钮,又以打本上石,“披图
无异于揽镜”,自然要好得多了,但是看了还是觉得失望。镜文多近于浮雕,
墨拓不能恰好,石印亦欠精善,都是事实,也就罢了,最奇怪的是在这许多
镜中竟无小品宫扇似的绘画。宣哲《镜影》序有云:

“镜背所绘畸人列士,仙传梵经,凡衣冠什物均随时代地域异状,名花
佳卉,美木秀竹,以至飞走潜跃,跂息蠕动之蕃衍,莫不皆有。”这所说不
算全虚,不过镜文中所表示动植的种类实在很少,而且又大都是图案的,不
能及和镜的丰富。我所有和镜图录只有广濑所编的一帙,价钱不及《镜影》
的十六分之一,内容也只八十九图。却用珂罗板印,其中有四十九是照相,
四十是拓本,都印得很清楚,真无异于看见原物。第六十图是镰仓初期的篱
笆飞雀镜,作于南宋前半,据解说云:

“下方有流水洗岩,右方置一竹笆,旁边茂生胡枝子狗尾巴草桔梗之属,
瓦雀翻飞,蜘蛛结网,写出深秋的林泉风景,宛如看绘卷的一段。”又第六
七图秋草长方镜亦镰仓时代作,上下方均图案的画胡枝子花叶,右出狗尾巴
草二穗,左出桔梗花一,二雀翻飞空中,花下一蟋蟀又一胡蝶,栩栩如生。
此幅用墨拓,故与中国相较愈看出不同来,觉得宣君的话似乎反是替人家说
也。《镜影》的又一缺点是没有解说,宣序却云,“是编不系释文,不缀跋
尾,一洗穿凿附会之习,其善二也”,未免太能辩了。就镜审视要比单凭拓
本为可靠,奈何坐失此机会,若只列图样,了无解释,则是骨董店的绘图目
录而已。考古大难,岂能保证一定不错,只要诚实的做去,正是败亦可喜。
梁君非不穿凿附会,但我们不因此而菲薄他,而且还喜欢他肯说话有意思,
虽然若以为释文胜于图形,遂取彼弃此,则又未免矫枉过直,大可不必耳。

(廿五年七月廿四日,在北平)

□1936年 
7月 
30日刊《益世报》,署名知堂
□收入《爪豆集》

东京的书店*

说到东京的书店第一想起的总是丸善(Maruzen)。他的本名是丸善株式
会社,翻译出来该是丸善有限公司,与我们有关系的其实还只是书籍部这一
部分。最初是个人开的店铺,名曰丸屋善七,不过这店我不曾见过,一九○
六年初次看见的是日本桥通三丁目的丸善,虽铺了地板还是旧式楼房,民国
以后失火重建,民八往东京时去看已是洋楼了,随后全毁于大地震,前年再
去则洋楼仍建在原处,地名却已改为日本桥通二丁目。我在丸善买书前后已
有三十年,可以算是老主顾了,虽然卖买很微小,后来又要买和书与中国旧
书,财力更是分散,但是这一点点的洋书却于我有极大的影响,所以丸善虽
是一个法人而在我可是可以说有师友之谊者也。

我于一九○六年八月到东京,在丸善所买最初的书是圣兹伯利
(G。Sanitsbury)的《英文学小史》一册与泰纳的英译本四册,书架上现今
还有这两部,但已不是那时买的原书了。我在江南水师学堂学的外国语是英
文,当初的专门是管轮,后来又奉督练公所命令改学土木工学,自己的兴趣
却是在文学方面,因此找一两本英文学史来看看,也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实
在也并不全是如此,我的英文始终还是敲门砖,这固然使我得知英国十八世
纪以后散文的美富,如爱迭生、斯威夫忒、阑姆,斯替文生,密伦,林特等
的小品文我至今爱读,那时我的志趣乃在所谓大陆文学,或是弱小民族文学,
不过借英文做个居中传话的媒婆而已。一九○九年所刊的《域外小说集》二
卷中译载的作品以波兰俄国波思尼亚芬兰为主,法国有一篇摩波商(即莫泊
三),英美也各有一篇,但这如不是犯法的淮尔特(即王尔德)也总是酒狂
的亚伦坡。俄国不算弱小,其时正是专制与革命对抗的时候,中国人自然就
引为同病的朋友,弱小民族盖是后起的名称,实在我们所喜欢的乃是被压迫
的民族之文学耳。这些材料便是都从丸善去得来的。日本文坛上那时有马场
孤蝶等人在谈大陆文学,可是英译本在书店里还很缺少,搜求极是不易,除
俄法的小说尚有几种可得外,东欧北欧的难得一见,英译本原来就很寥寥。
我只得根据英国倍寇(E。Baker)的《小说指南》(AGuidetoBestFictions),
抄出书名来,托丸善去定购,费了许多的气力与时光、才能得到几种波兰,
勃尔伽利亚,波思尼亚、芬兰、匈加利、新希腊的作品,这里边特别可以提
出来的有育珂摩耳(JokaiMor)的小说,不但是东西写得好,有匈加利的司
各得之称,而且还是革命家,英译本的印刷装订又十分讲究,至今还可算是
我的藏书中之佳品,只可惜在绍兴放了四年,书面上因为潮湿生了好些霉菌
的斑点。此外还一部插画本土耳该涅夫(Turgeniev)小说集,共十五册,伽
纳忒夫人译,价三镑。这部书本平常,价也不能算贵,每册只要四先令罢了,
不过当时普通留学官费每月只有三十三圆,想买这样大书,谈何容易,幸而
有蔡谷清君的介绍把哈葛德与安特路朗合著的《红星佚史》译稿卖给商务印
书馆,凡十万馀字得洋二百元,于是居然能够买得,同时定购的还有勃阑兑
思(GeorgBrandes)的一册《波兰印象记》,这也给予我一个深的印象,使
我对于波兰与勃阑兑恩博士同样地不能忘记。我的文学店逐渐地关了门,除
了《水浒传》《吉诃德先生》之外不再读中外小说了,但是杂览闲书,丹麦
安徒生的童话,英国安特路朗的杂文,又一方面如威斯忒玛克的《道德观念
发达史》,部丘的关于希腊的诸讲义,都给我很愉快的消遣与切实的教导,
也差不多全是从丸善去得来的。末了最重要的是蔼理斯的《性心理之研究》


七册,这是我的启蒙之书,使我读了之后眼上的鳞片倏忽落下,对于人生与
社会成立了一种见解。古人学艺往往因了一件事物忽然省悟,与学道一样,
如学写字的见路上的蛇或是雨中在柳枝下往上跳的蛙而悟,是也。不佞本来
无道可悟,但如说因“妖精打架”而对于自然与人生小有所了解,似乎也可
以这样说,虽然卍字派的同胞听了觉得该骂亦未可知。《资本论》读不懂,
(后来送给在北大经济系的旧学生杜君,可惜现在墓木已拱矣!)考虑妇女
问题却也会归结到社会制度的改革,如《爱的成年》的著者所已说过。蔼理
思的意见大约与罗素相似,赞成社会主义而反对“共产法西斯底”的罢。蔼
理思的著作自《新精神》以至《现代诸问题》都从丸善购得,今日因为西班
牙的反革命运动消息的联想又取了他的一册《西班牙之魂灵》来一读,特别
是《吉诃德先生》与《西班牙女人》两章,重复感叹,对于西班牙与蔼理思
与丸善都不禁各有一种好意也。

人们在恋爱经验上特别觉得初恋不易忘记,别的事情恐怕也是如此,所
以最初的印象很是重要。丸善的店面经了几次改变了,我所记得的还是那最
初的旧楼房。楼上并不很大,四壁是书架,中间好些长桌上摊着新到的书,
任凭客人自由翻阅,有时站在角落里书架背后查上半天书也没人注意,选了
一两本书要请算帐时还找不到人,须得高声叫伙计来,或者要劳那位不良于
行的下田君亲自过来招呼,这种不大监视客人的态度是一种愉快的事,后来
改筑以后自然也还是一样,不过我回想起来时总是旧店的背景罢了。记得也
有新闻记者问过,这样不会缺少书籍么?答说,也要遗失,不过大抵都是小
册,一年总计才四百圆左右,多雇人监视反不经济云。当时在神田有一家卖
洋书的中西屋,离寓所比丸善要近得多,可是总不愿常去,因为伙计跟得太
凶。听说有一回一个知名的文人进去看书,被监视得生起气来,大喝道,你
们以为客人都是小偷么!这可见别一种的不经济。但是不久中西屋出倒于丸
善,改为神田支店,这种情形大约改过了罢,民国以来只去东京两三次,那
里好像竟不曾去,所以究竟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因丸善而联想起来的有本乡真砂町的相模屋旧书店,这与我的买书也是
很有关系的。一九○六年的秋天我初次走进这店里,买了一册旧小说,是匈
加利育珂原作美国薄格思译的,书名曰《髑髅所说》(ToldbytheDeath’sHead),卷首有罗马字题曰,K,Tokutomi。TokioJapanJun27th。1904。一看
就知是《不如归》的著者德富健次郎的书,觉得很是可以宝贵的,到了辛亥
归国的时候忽然把他和别的旧书一起卖掉了,不知为什么缘故,或者因为育
珂这长篇传奇小说无翻译的可能,又或对于德富氏晚年笃旧的倾向有点不满
罢。但是事后追思有时也还觉得可惜。民八春秋两去东京,在大学前的南阳
堂架上忽又遇见,似乎他直立在那里有八九年之久了,赶紧又买了回来,至
今藏在寒斋,与育珂别的小说《黄蔷薇》等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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