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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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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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错话了,他一定以为我等结婚等疯了。

荷西没有等下班,他一下就飞车来了。“真的是明天?”他不相信,一面进门一面问。

“是真的,走,我们去打电报回家。”我拉了他又出门去。

“对不起,临时通知你们,我们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结婚,请原谅。”荷西的电报长得像写信。

我呢,用父亲的电报挂号,再写∶“明天结婚三毛。”才几个字。我知道父母收到电报不知要多么安慰和高兴,多年来令他们受苦受难的就是我这个浪子。我是很对不起他们的。

“喂,明天你穿什么?”荷西问我。

“还不知道,随便穿穿。”我仍在想。

“我忘了请假,明天还得上班。”荷西口气有点懊恼。

“去嘛,反正下午六点才结婚,你早下班一小时正好赶回来。”我想当天结婚的人也可以去上班嘛。

“现在我们做什么,电报已经发了。”他那天显得呆呆的。

“回去做家具,桌子还没钉好。我的窗帘也还差一半。”我真想不出荷西为什么好似有点失常。

“结婚前一晚还要做工吗?”看情形他想提早庆祝,偷懒嘛。

“那你想做什么?”我问他。

“想带你去看电影,明天你就不是我女朋友了。”

于是我们跑去唯一的一家五流沙漠电影院看了一场好片子《希腊左巴》,算做跟单身的日子告别。




第二天荷西来敲门时我正在睡午觉,因为来回提了一大桶淡水,累得很。已经五点半了。他进门就大叫∶“快起来,我有东西送给你。”口气兴奋得很,手中抱著一个大盒子。

我光脚跳起来,赶快去抢盒子,一面叫著∶“一定是花。”

“沙漠里哪里变得出花来嘛!真的。”他有点失望我猜不中。

我赶紧打开盒子,撕掉乱七八糟包著的废纸。哗!露出两个骷髅的眼睛来,我将这个意外的礼物用力拉出来,再一看,原来是一付骆驼的头骨,惨白的骨头很完整的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齿正龇牙咧嘴的对著我,眼睛是两个大黑洞。

我太兴奋了,这个东西真是送到我心里去了。我将它放在书架上,口里啧啧赞叹∶“唉,真豪华,真豪华。”荷西不愧是我的知音。“哪里搞来的?”我问他。“去找的啊!沙漠里快走死了,找到这一付完整的,我知道你会喜欢。”他很得意。这真是最好的结婚礼物。

“快点去换衣服,要来不及了。”荷西看看表开始催我。

我有许多好看的衣服,但是平日很少穿。我伸头去看了一下荷西,他穿了一件深蓝的衬衫,大胡子也修剪了一下。好,我也穿蓝色的。我找了一件淡蓝细麻布的长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它自有一种朴实优雅的风味。鞋子仍是一双凉鞋,头发放下来,戴了一顶草编的阔边帽子,没有花,去厨房拿了一把香菜别在帽子上,没有用皮包,两手空空的。荷西打量了我一下∶“很好,田园风味,这么简单反而好看。”

于是我们锁了门,就走进沙漠里去。

由我住的地方到小镇上快要四十分钟,没有车,只好走路去。漫漫的黄沙,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只有我们两个渺小的身影在走著,四周寂寥得很,沙漠,在这个时候真是美丽极了。

“你也许是第一个走路结婚的新娘。”荷西说。

“我倒是想骑匹骆驼呼啸著奔到镇上去,你想那气势有多雄壮,可惜得很。”我感叹著不能骑骆驼。

还没走到法院,就听见有人说∶“来了,来了,”一个不认识的人跳上来照相。我吓了一跳,问荷西∶“你叫人来拍照?”

“没有啊,大概是法院的。”他突然紧张起来。

走到楼上一看,法院的人都穿了西装,打了领带,比较之下荷西好似是个来看热闹的人。

“完了,荷西,他们弄得那么正式,神经嘛!”我生平最怕装模作样的仪式,这下逃不掉了。

“忍一下,马上就可以结完婚的。”荷西安慰我。

秘书先生穿了黑色的西装,打了一个丝领结。“来,来,走这边。”他居然不给我擦一下脸上流下来的汗,就拉著我进礼堂。再一看,小小的礼堂里全是熟人,大家都笑眯眯的,望著荷西和我。天啊!怎么都会知道的。

法官很年轻,跟我们差不多大,穿了一件黑色缎子的法衣。

“坐这儿,请坐下。”我们像木偶一样被人摆布著。荷西的汗都流到胡子上了。

我们坐定了,秘书先生开始讲话∶“在西班牙法律之下,你们婚后有三点要遵守,现在我来念一下,第一∶结婚后双方必须住在一起。”

我一听,这一条简直是废话嘛!滑天下之大稽,那时我一个人开始闷笑起来,以后他说什么,我完全没有听见。后来,我听见法官叫我的名字“三毛女士”。我赶快回答他∶“什么?”那些观礼的人都笑起来,“请站起来。”我慢慢的站起来。“荷西先生,请你也站起来。”真噜苏,为什么不说∶“请你们都站起来。”也好省些时间受苦。

这时我突然发觉,这个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在发抖,我轻轻碰了一下荷西叫他看。这里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法官比我们还紧张。

“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么?”法官问我。我知道应该回答“是”。不晓得怎么的却回答了“好!”法官笑起来了。又问荷西,他大声说∶“是”。我们两人都回答了问题。法官却好似不知下一步该说什么好,于是我们三人都静静的站著,最后法官突然说∶“好了,你们结婚了,恭喜,恭喜。”

我一听这拘束的仪式结束了,人马上活泼起来,将帽子一把拉下来当扇子扇。许多人上来与我们握手,秘书老先生特别高兴,好似是我们的家长似的。突然有人说∶“咦,你们的戒指呢?”我想对啦!戒指呢?转身找荷西,他已在走廊上了,我叫他∶“喂,戒指带来没有?”荷西很高兴,大声回答我∶“在这里。”然后他将他的一个拿出来,往自己手上一套,就去追法官了,口里叫著∶“法官,我的户口名簿!我要户口名簿!”他完全忘了也要给我戴戒指。

结好婚了,沙漠里没有一家像样的饭店,我们也没有请客的预算,人都散了,只有我们两个不知做什么才好。

“我们去国家旅馆住一天好不好?”荷西问我。

“我情愿回家自己做饭吃,住一天那种旅馆我们可以买一星期的菜。”我不主张浪费。

于是我们又经过沙地回家去。

锁著的门外放著一个大蛋糕,我们开门进去,将蛋糕的盒子拿掉,落下一张纸条来新婚快乐合送的是荷西的很多同事,我非常感动,沙漠里有新鲜奶油蛋糕吃真是太幸福了。更可贵的是蛋糕上居然有一对穿著礼服的新人,著白纱的新娘眼睛还会一开一闭。我童心大发,一把将两个娃娃拔起来,一面大叫∶“娃娃是我的。”荷西说∶“本来说是你的嘛!我难道还抢这个。”于是他切了一块蛋糕给我吃,一面替我补戴戒指,这时我们的婚礼才算真的完毕了。这就是我结婚的经过。


悬壶济世

我是一个生病不喜欢看医生的人。这并不表示我很少生病,反过来说,实在是一天到晚闹小毛病,所以懒得去看病啦。活了半辈子,我的宝贝就是一大纸盒的药,无论到哪里我都带著,用久了也自有一点治小病的心得。

自从我去年旅行大沙漠时,用两片阿斯匹灵药片止住了一个老年沙哈拉威女人的头痛之后,那几天在帐篷里住著时总有人拖了小孩或老人来讨药。当时我所敢分给他们的药不外是红药水、消炎膏和止痛药之类,但是对那些完全远离文明的游牧民族来说,这些药的确产生了很大的效果。回到小镇阿雍来之前,我将手边所有的食物和药都留下来,给了住帐篷的穷苦沙哈拉威人。

住在小镇上不久,我的非洲邻居因为头痛来要止痛药,我想这个镇上有一家政府办的医院,所以不预备给她药,请她去看医生。想不到此地妇女全是我的同好,生病决不看医生,她们的理由跟我倒不相同,因为医生是男的,所以这些终日藏在面纱下的妇女情愿病死也不能给男医生看的。我出于无奈,勉强分给了邻居妇人两片止痛药。从那时候开始,不知是谁的宣传,四周妇女总是来找我看小毛病。更令她们高兴的是,给药之外还会偶尔送她们一些西方的衣服,这样一来找我的人更多了。我的想法是,既然她们死也不看医生,那么不致命的小毛病找给帮忙一下,减轻她们的痛苦,也同时消除了我沙漠生活的寂寥,不是一举两得吗。同时我发觉,被我分过药的妇女和小孩,百分之八十是药到病除。于是渐渐的我的胆子也大了,有时居然还会出诊。荷西看见我治病人如同玩洋娃娃,常常替我捏把冷汗,他认为我是在乱搞,不知乱搞的背后也存著很大的爱心。

邻居姑卡十岁,她快要出嫁了,在出嫁前半个月,她的大腿内长了一个红色的疖子,初看时只有一个铜板那么大,没有脓,摸上去很硬,表皮因为肿的缘故都鼓得发亮了,淋巴腺也肿出两个核子来。第二天再去看她,她腿上的疖子已经肿得如桃核一般大了,这个女孩子痛得躺在地上的破席上呻吟,“不行,得看医生啦!”我对她母亲说。“这个地方不能给医生看,她又快要出嫁了。”她母亲很坚决的回答我。我只有连续给她用消炎药膏,同时给她服消炎的特效药。这样拖了三四天,一点也没有好,我又问她父亲∶“给医生看看好吗?”

回答也是∶“不行,不行。”我一想,家中还有一点黄豆,没办法了,请非洲人试试中国药方吧。于是我回家去磨豆子。荷西看见我在厨房,便探头进来问∶“是做吃的吗?”我回答他∶“做中药,给姑卡去涂。”他呆呆的看了一下,又问∶“怎么用豆子呢?”“中国药书上看来的老法子。”他听我说汶很不赞成的样子说∶“这些女人不看医生,居然相信你,你自己不要走火入魔了。”我将黄豆捣成的浆糊倒在小碗内,一面说∶“我是非洲巫医。”一面往姑卡家走去。那一日我将黄豆糊擦在姑卡红肿的地方,上面差上纱布,第二日去看疖子发软了,我再换黄豆涂上,第三日有黄色的脓在皮肤下露出来,第四日下午流出大量的脓水,然后出了一点血,我替她涂上药水,没几日完全好了。荷西下班时我很得意的告诉他∶“医好了。”

“是黄豆医的吗?”“是。”“你们中国人真是神秘。”他不解的摇摇头。

又有一天,我的邻居哈蒂耶陀来找我,她对我说∶“我的表妹从大沙漠里来,住在我家,快要死了,你来看看?”我一听快要死了,犹豫了一下。“生什么病?”我问哈蒂。“不知道,她很弱,头晕,眼睛慢慢看不见,很瘦,正在死去。”我听她用的形容句十分生动,正觉有趣,这时荷西在房内听见我们的对话,很急的大叫∶“三毛,你少管闲事。”我只好轻轻告诉哈蒂耶陀∶“过一下我来,等我先生上班去了我才能出来。”

将门才关上,荷西就骂我∶“这个女人万一真的死了,还以为是你医死的,不去看医生,病死也是活该!”“他们没有知识,很可怜。”我虽然强辩,但荷西说的话实在有点道理,只是我好奇心重,并且胆子又大,所以不肯听他的话。荷西前脚跨出去上班,我后脚也跟著溜出来。到了哈蒂家,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孩躺在地上,眼睛深得像两个黑洞洞。摸摸她,没有发烧,舌头、指甲、眼睛内也都很健康的颜色,再问她什么地方不舒服,她说不清,要哈蒂用阿拉伯文翻译∶“她眼睛慢慢看不清,耳朵里一直在响,没有气力站起来。”我灵机一动问哈蒂∶“你表妹住在大沙漠帐篷里?”她点点头。

“吃得不太好?”我又问。哈蒂说∶“根本等于没有东西吃嘛!”

“等一下。”我说著跑回家去,倒了十五粒最高单位的多种维他命给她。“哈蒂,杀只羊你舍得么?”她赶紧点点头。“先给你表妹吃这维他命,一天两三次,另外你煮羊汤给她喝。”这样没过十天,那个被哈蒂形容成正在死去的表妹,居然自己走来我处,坐了半天才回去,精神也好了。荷西回来看见她,笑起来了∶“怎么,快死的人又治好了?什么病?”我笑嘻嘻的回答他∶“没有病,极度营养不良嘛!”“你怎么判断出来的?”

荷西问我。“想出来的。”我发觉他居然有点赞许我的意思。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出《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著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

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听了张口结舌的望著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几个月了?”我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你母亲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

她头低下去∶“我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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