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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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哈拉的故事-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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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荷西下班回来总是大叫∶“快开饭啊,要饿死啦!”白白被他爱了那么多年,回来只知道叫开饭,对太太却是正眼也不瞧一下,我这“黄脸婆”倒是做得放心。话说第一道菜是粉丝煮鸡汤,他喝了一口问我∶“咦,什么东西?中国细面吗?”“你岳母万里迢迢替你寄细面来?不是的。”“是什么嘛?再给我一点,很好吃。”我用筷子挑起一根粉丝∶“这个啊,叫做”雨”。”“雨?”他一呆。我说过,我是婚姻自由自在化,说话自然心血来潮随我高兴,“这个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场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冻住了,山胞札好了背到山下来一束一束卖了米酒喝,不容易买到哦!”荷西还是呆呆的,研究性的看看我,又去看看盆内的“雨”,然后说∶“你当我是白痴?”我不置可否。“你还要不要?”

回答我∶“吹牛大王,我还要。”以后他常吃“春雨”,到现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有时想想荷西很笨,所以心里有点悲伤。

第二次吃粉丝是做“蚂蚁上树”,将粉丝在平底锅内一炸,再洒上绞碎的肉和汁。荷西下班回来一向是饿的,咬了一大口粉丝,“什么东西?好像是白色的毛线,又好像是塑胶的?”

“都不是,是你钓鱼的那种尼龙线,中国人加工变成白白软软的了。”我回答他。他又吃了一口,莞尔一笑,口里说道∶“怪名堂真多,如果我们真开饭店,这个菜可卖个好价钱,乖乖!”那天他吃了好多尼龙加工白线。第三次吃粉丝,是夹在东北人的“合子饼”内与菠菜和肉绞得很碎当饼馅。他说∶“这个小饼里面你放了沙鱼的翅膀对不对?我听说这种东西很贵,难怪你只放了一点点。”我笑得躺在地上。“以后这只很贵的鱼翅膀,请妈妈不要买了,我要去信谢谢妈妈。”我大乐,回答他∶“快去写,我来译信,哈哈!”

有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猪肉干,赶快将藏好的猪肉干用剪刀剪成小小的方块,放在瓶子里,然后藏在毯子里面。恰好那天他鼻子不通,睡觉时要用毛毯,我一时里忘了我的宝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千遍《水浒传》。他躺在床上,手里拿个瓶子,左看右看,我一抬头,哗,不得了,“所罗门王宝藏”被他发现了,赶快去抢,口里叫著∶“这不是你吃的,是药,是中药。”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药。”他早塞了一大把放在口中,我气极了,又不能叫他吐出来,只好不响了。“怪甜的,是什么?”我没好气的回答他∶“喉片,给咳嗽的人顺喉头的。”“肉做的喉片?我是白痴?”第二天醒来,发觉他偷了大半瓶去送同事们吃,从那天起,只要是他同事,看见我都假装咳嗽,想再骗猪肉干吃,包括回教徒在内。(我没再给回教朋友吃,那是不道德的。)反正夫妇生活总是在吃饭,其他时间便是去忙著赚吃饭的钱,实在没多大意思。有天我做了饭卷,就是日本人的“寿司”,用紫菜包饭,里面放些唯他肉松。荷西这一下拒吃了。“什么,你居然给我吃印蓝纸,复写纸?”我慢慢问他,“你真不吃?”“不吃,不吃。”好,我大乐,吃了一大堆饭卷。

“张开口来我看?”他命令我。“你看,没有蓝色,我是用反面复写纸卷的,不会染到口里去。”反正平日说的是唬人的话,所以常常胡说八道。“你是吹牛大王,虚虚实实,我真恨你,从实招来,是什么嘛?”“你对中国完全不认识,我对我的先生相当失望。”我回答他,又吃一个饭卷。他生气了,用筷子一夹夹了一个,面部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我跳起来,大叫∶“对了,对了,真聪明!”又要跳,头上吃了他一记老大爆栗。中国东西快吃完了,我的“中国饭店”也舍不得出菜了,西菜又开始上桌。荷西下班来,看见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外,又高兴,大叫∶“要半生的。马铃薯也炸了吗?”连给他吃了三天牛排,他却好似没有胃口,切一块就不吃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来吃?”“黄脸婆”有时也温柔。“不是生病,是吃得不好。”我一听唬一下跳起来。

“吃得不好?吃得不好?你知道牛排多少钱一斤?”“不是的,太太,想吃”雨”,还是岳母寄来的菜好。”“好啦,中国饭店一星期开张两次,如何?你要多久下一次”雨”?”

有一天荷西回来对我说∶“了不得,今天大老板叫我去。”

“加你薪水?”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甲掐到他肉里去。“不是?完了,你给开除了?天啊,我们”“别抓我嘛,神经兮兮的,你听我讲,大老板说,我们公司谁都被请过到我家吃饭,就是他们夫妇不请,他在等你请他吃中国菜”“大老板要我做菜?不干不干,不请他,请同事工友我都乐意,请上司吃饭未免太没骨气,我这个人啊,还谈些气节,你知道,我”我正要大大宣扬中国人的所谓骨气,又讲不明白,再一接触到荷西的面部表情,这个骨气只好梗在喉咙里啦!

第二日他问我,“喂,我们有没有笋?”家里筷子那么多,不都是笋吗?”他白了我一眼。“大老板说要吃笋片炒冬菇。”

乖乖,真是见过世面的老板,不要小看外国人。“好,明天晚上请他们夫妇来吃饭,没问题,笋会长出来的。”荷西含情脉脉的望了我一眼,婚后他第一次如情人一样的望著我,使我受宠若惊,不巧那天辫子飞散,状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热著,布置了有蜡炬的桌子,桌上铺了白色的桌布,又加了一块红的铺成斜角,十分美丽。这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不但菜是色香味俱全,我这个太太也打扮得十分干净,居然还穿了长裙子。饭后老板夫妇上车时特别对我说∶“如果公共关系室将来有缺,希望你也来参加工作,做公司的一份子。”我眼睛一亮。这全是“笋片炒冬菇”的功劳。

送走老板,夜已深了,我赶快脱下长裙,换上牛仔裤,头发用橡皮筋一绑,大力洗碗洗盆,重做灰姑娘状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满意,在我背后问,“喂,这个”笋片炒冬菇”真好吃,你哪里弄来的笋?”我一面洗碗,一面问他∶“什么笋?”今天晚上做的笋片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说小黄瓜炒冬菇吗?”“什么,你,你,你骗了我不算,还敢去骗老板?”“我没有骗他,这是他一生吃得最好的一次”嫩笋片炒冬菇”,是他自己说的。”

荷西将我一把抱起来,肥皂水洒了他一头一胡子,口里大叫∶“万岁,万岁,你是那只猴子,那只七十二变的,叫什么,什么……。”我拍了一下他的头,“齐天大圣孙悟空。这次不要忘记了。”


结 婚 记




去年冬天的一个清晨,荷西和我坐在马德里的公园里。那天的气候非常寒冷,我将自己由眼睛以下都盖在大衣下面,只伸出一只手来丢面包屑喂麻雀。荷西穿了一件旧的厚夹克,正在看一本航海的书。

“三毛,你明年有什么大计划?”他问我。

“没什么特别的,过完复活节以后想去非洲。”

“摩洛哥吗?你不是去过了?”他又问我。

“去过的是阿尔及利亚,明年想去的是撒哈拉沙漠。”

荷西有一个很大的优点,任何三毛所做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也许是疯狂的行为,在他看来却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跟他在一起也是很愉快的事。

“你呢?”我问他。

“我夏天要去航海,好不容易念书,服兵役,都告一个段落了。”他将手举起来放在颈子后面。

“船呢?”我知道他要一条小船已经好久了。

“黑稣父亲有条帆船借我们,明年去希腊爱琴海,潜水去。”

我相信荷西,他过去说匣来的事总是做到的。

“你去撒哈拉预备住多久?去做什么?”

“总得住个半年一年吧!我要认识沙漠。”这个心愿是我自小念地理以后就有的了。

“我们六个人去航海,将你也算进去了,八月赶得回来吗?”

我将大衣从鼻子上拉下来,很兴奋的看著他。“我不懂船上的事,你派我什么工作?”口气非常高兴。

“你做厨子兼摄影师,另外我的钱给你管,干不干?”

“当然是想参加的,只怕八月还在沙漠里回不来,怎么才好?我两件事都想做。”真想又捉鱼又吃熊掌。

荷西有点不高兴,大声叫∶“认识那么久了,你总是东奔西跑,好不容易我服完兵役了,你又要单独走,什么时候才可以跟你在一起?”

荷西一向很少抱怨我的,我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一面将面包屑用力撒到远处去,被他一大声说话,麻雀都吓飞了。

“你真的坚持要去沙漠?”他又问我一次。

我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我很清楚佾己要做的事。

“好。”他负气的说了这个字,就又去看书了。荷西平时话很多,烦人得很,但真有事情兵就决不讲话。

想不到今年二月初,荷西不声不响申请到一个工作,(就正对著撒哈拉沙漠去找事。)他卷卷行李,却比我先到非洲去了。

我写信告诉他∶“你实在不必为了我去沙漠里受苦,况且我就是去了,大半时间也会在各处旅行,无法常常见到你。”

荷西回信给我∶“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边,只有跟你结婚,要不然我的心永远不能减去这份痛楚的感觉。我们夏天结婚好么?”信虽然很平实,但是我却看了快十遍,然后将信塞在长裤口袋里,到街上去散步了一个晚上,回来就决定了。

今年四月中旬,我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退掉马德里的房子,也到西属撒哈拉沙漠里来了。当晚荷西住在他工作的公司的宿舍里,我住在小镇阿雍,两地相隔来回也快一百里路,但是荷西天天来看我。

“好,现在可以结婚了。”他很高兴,容光焕发。

“现在不行,给我三个月的时间,我各处去看看,等我回来了我们再结婚。”我当时正在找机会由沙哈拉威(意思就是沙漠里的居民)带我一路经过大漠到西非去。

“这个我答应你,但总得去法院问问手续,你又加上要入籍的问题。”我们讲好婚后我两个国籍。

于是我们一同去当地法院问问怎么结婚。秘书是一位头发全白了的西班牙先生,他说∶“要结婚吗?唉,我们还没办过,你们晓得此地沙哈拉威结婚是他们自己风俗。我来翻翻法律书看”他一面看书又一面说∶“公证结婚,啊,在这里这个啊,要出生证明,单身证明,居留证明,法院公告证明……这位小姐的文件要由台湾出,再由中国驻葡公使馆翻译证明,证明完了再转西班牙驻葡领事馆公证,再经西班牙外交部,再转来此地审核,审核完毕我们就公告十五天,然后再送马德里你们过去户籍所在地法院公告……。”

我生平最不喜欢填表格办手续,听秘书先生那么一念,先就烦起来了,轻轻的对荷西说∶“你看,手续太多了,那么烦,我们还要结婚吗?”

“要。你现在不要说话嘛!”他很紧张,接著他问秘书先生∶“请问大概多久我们可以结婚?”

“咦,要问你们自己啊!文件齐了就可公告,两个地方公告就得一个月,另外文件寄来寄去嘛我看三个月可以了。”秘书慢吞吞的将书合起来。

荷西一听很急,他擦了一下汗,结结巴巴的对秘书先生说∶“请您帮忙,不能快些么?我想越快结婚越好,我们不能等。”

这时秘书先生将书往架子上一放,一面飞快的瞄了我的腰部一眼。我很敏感,马上知道他误会荷西的话了,赶快说∶“秘书先生,我快慢都不要紧,有问题的是他。”一讲完发觉这话更不伦不类,赶快住口。

荷西用力扭我的手指,一面对秘书先生说∶“谢谢,谢谢,我们这就去办,再见,再见。”讲完了,拉著我飞云似的奔下法院三楼,我一面跑一面咯咯笑个不停,到了法院外面我们才停住不跑了。

“什么我有问题,你讲什么嘛!难道我怀孕了。”荷西气得大叫。我笑得不能回答他。




三个月很快的过去了。荷西在这段时间内努力赚钱,同时动手做家具,另外将他的东西每天搬一些来我的住处。我则背了背包和相机,跑了许多游牧民族的帐篷,看了许多不同而多彩的奇异风俗,写下了笔记,整理了幻灯片,也交了许多沙哈拉威朋友,甚至开始学阿拉伯文。日子过得有收获而愉快。

当然,我们最积极的是在申请一张张结婚需要的文件,这件事最烦人,现在回想起来都要发高烧。

天热了,我因为住的地方没有门牌,所以在邮局租了一个信箱,每天都要走一小时左右去镇上看信。来了三个月,这个小镇上的人大半都认识了,尤其是邮局和法院,因为我天天去跑,都成朋友了。

那天我又坐在法院里面,天热得像火烧似的令人受不了。

秘书先生对我说∶“好,最后马德里公告也结束了,你们可以结婚了。”

“真的?”我简直不能相信这场文件大战已结束了。

“我替你们安排好了日子。”秘书笑眯眯的说。

“什么时候?”我赶紧问他。

“明天下午六点钟。”

“明天?你说明天?”我口气好似不太相信,也不开心。

秘书老先生有点生气,好似我是个不知感激的人一样。他说∶∶“荷西当初不是说要快,要快?”

“是的,谢谢你,明天我们来。”我梦游似的走下楼,坐在楼下邮局的石阶上,望著沙漠发呆。

这时我看到荷西公司的司机正开吉普车经过,我赶快跑上去叫住他∶“穆罕默德沙里,你去公司吗?替我带口信给荷西,请告诉他,他明天跟我结婚,叫他下了班来镇上。”

穆罕默德沙里抓抓头,奇怪的问我∶“难道荷西先生今天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结婚吗?”

我大声回答他∶“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司机听了看著我,露出好怕的样子,将车子歪歪扭扭的开走了。我才发觉又讲错话了,他一定以为我等结婚等疯了。

荷西没有等下班,他一下就飞车来了。“真的是明天?”他不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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