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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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地铁-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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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悍的力道扳过我的肩。挣不开。生疼。    
    一张男人的面孔强制侵入我的视野。表情狰狞,只缺一对獠牙就形象丰满。从他嘴里掉下的成串字符俨然在我的字典之外。不懂,只能当乱码来听。感觉有些刺耳。    
    松手。    
    他身后骤然伸出的手掌断然擒住他单薄的肩膀。指骨的棱角清晰分明。    
    晚挚把我的手捏得很紧。指甲的上端微微嵌刻进我的掌心。    
    神志在感觉疼痛的同时回游到现刻。    
    Leo,你……    
    她是我的朋友。    
    低沉稳郁的声线里,隐藏不容违驳的坚决。    
    他愤然放开我的肩胛,扭头走离。嘴里依旧沸腾着我不解的乱码。背对路灯的光线,他高大的身影正好隐没在楼房的阴影里。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    
    我们认识?    
    看不见表情,也没听到他的回答。只有递到面前的一张薄纸。    
    伸出手。目光扫过他的无名指——银色的微宽指环,凝重的灰蓝。光泽已然黯淡,上头镀刻着的缠藤茑萝却依旧鲜明。    
    很别致的图案。若是成双就会完美。    
    茑萝。    
    脑中突然闪过断裂的片断,但不清晰,一时想不起。我好像遗忘了某件很要紧的事。翻寻不着记忆的痕迹,却似乎有声音在耳边萦绕着提醒——    
    第二层抽屉。第二层抽屉。    
    ……    
    也不知道在路上踯躅了多久,激烈的搏斗场面如同海市蜃楼般还在不远的前方播放,带领我。猛烈的阳光曝晒下来,令我口干舌燥又汗流浃背。体能如此入不敷出,令小调的步履沉重得急于找一口水喝,但是经过这高速公路外唯一流淌着的一条小河的时候,才发现那河水都绿了,上面浮现着一团团聚集的红色生物,在骄阳似火的天气里放肆得不亦乐乎。天空凝聚着夏天常见的浮云,但是很快就被风拉到天边去了,就算那些水滴有了凝聚力也不会落下来,仍旧高高在上。    
    一只水牛被拴在一块田里,悠闲地甩着尾巴驱赶苍蝇。我试着跳过路边的护栏,去附近的农庄找水喝,水牛被我这个不速之客着实吓了一跳,鼻孔冲出响亮的怒气,像是受过特训般四脚并行,倒退一步走,还来不及稳定,先侧着大眼睛警惕地死死地瞪着我。    
    小调也被它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摸摸它的脑袋,又用对牛弹琴般好听的声音对它说:“来,笑一笑啊。”它才相信我没有恶意,继续不紧不慢地咀嚼起来。    
    顺着水牛低头在荒芜的田地里找寻野草的目光,我看见一只塑料水桶,上方有细小的水流,那是一节一节被劈成两半的竹筒,被铁丝缠绕着连接得很长,竹筒底部铺满了细软的青苔,承载的水看上去很清澈,但是找不到源头。我有点不知所措,呆了好久,才双手虔诚地合拢,将水接过掬入干涸的口中,味道有点甜。多掬了三四口,总算解渴了,又啜了一口,细细品味着,闭上眼睛享受这短暂的快乐时光。眼皮外感知着一片红色。再睁开眼,远方的山峦铺张开来,像一座被放大的盆景连绵,错落有致的山路连接到山顶,就这么被浮云包围住。兴许被一同包住的还有我的梦。    
    小调像一个凶手作案得手后消灭罪证一样把身上的破衣服脱下来,本想带回家,又怕被妈妈骂,就随手丢在一边了,这本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我本想清清爽爽地回家的。    
    无奈换上一件干净的衬衣,我将被撕扯破的书包抖了好几下,用两个膝盖的内侧用力夹住,好不容易将鼓鼓的包给拉上了拉链,转身和水牛对望了一眼——看来我已经不在它眼中了,尽管说它的眼神已经恢复温和了许多。小调就笑着向前继续走了。肚子已经饿得没感觉了,刚才被歹徒踹一脚的经历突然像过去已经很久了,只留下从右边胸口上下数的第二条肋骨隐约作痛。    
    沿着荒芜的田地继续走,坑坑洼洼的泥地踩下去就向上溅起一些泥巴,紧紧依附在我的裤管上不放。一只蜘蛛惊慌失措地一路乱爬,我走着走着才突然想起自己要回家,可是前面是哪里小调不知道,才发现高速公路已经脱离笔直的田埂,向左边拐去很久了。连忙折回来,脚印落在来时的脚印里,层层重叠,到了两根平行线交接的地方,突然想起如果人生也能倒退了重新走过该有多好。小调像下来时一样翻过栏杆上了高速公路,重新寻找直立得高高的路牌,然后一直顺着它走。    
    “前面的人请站住,接受我们的检查!前面的人请站住,接受我们的检查!”    
    两句只有在大喇叭里才发得出来的响亮声音,小调刚听清楚话的意思,我的双手就被从背后反背过去了。    
    “还敢跑?叫你站住呢!”    
    “我哪有跑,走都快走不动了。你们是谁?干什么抓我?我怎么了!”    
    小调那种惊慌的语气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像是一个逃犯用最后的力气在负隅顽抗。    
    “公路巡警。上车吧!”    
    一听到“巡警”两个字,我的腿就没志气地有点软,早知道当初网名就不叫什么“黑白地铁”了,怎么今天不幸黑白两道全找上门来了?想装酷却没地铁坐,连坐巴士都被全车人排挤,来接我的竟是一辆身上印着“公安”的巡逻车。    
    交通巡逻警察大队。一个办公室。    
    “姓名?”    
    “陈小调。”    
    “单位?”    
    “大学新生,还没落实单位,别人都说大四才实习,但是我们学校已经扩大招生了,到我大四时实习单位一定不好找。”    
    “废话真多,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你!问一句答一句,知道吗?”    
    “是。”我觉得空气有点紧张。    
    但是两个警察随后就没问小调了,直到搜遍了我的全身以及书包,查看了身份证和学生证,才冒出一句:“怎么会在高速公路上行走?”    
    于是我一五一十地把在车上遭遇抢劫的事描述了一遍,说到对抗歹徒时添油加醋又修改过动作,就缺用电脑制作成特技效果了,一直说到最后因为被司机和乘客冷淡而愤然下车。    
    小调身体力行地边说边比画,就把右手臂上的一大块伤口展现出来了,我才发现那里钻心地疼。    
    在对面做记录的警察一手扶住看得快要跌落的眼镜,连忙丢了笔拦住我的手说:    
    “要不要紧?先带你去医院治疗一下吧!”    
    我说不要紧,还急着回家,警察表示可以送我回去,又抄了我记下的车牌号码,说光天化日之下发生抢劫,这还了得,立即上报总局,一定尽全力去追查,给全市人民一个交代,最后表扬我见义勇为。小调谦虚说这是一个当代大学生应该做的,心里却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英雄。    
    回家的路上,警车里的防护网那么精密,如同保护一只受伤归来的大熊猫。警报器依旧呼啸,一路上我觉得很塌实,窗外毒辣的光线已经被咖啡色的车窗遮挡,上面涂满了车里空调特有的气味。    
    


正文第九章 离眼出走的泪水

    23    
    纸张被折了四折。    
    一个我不识的地址。    
    陌生的路名。陌生的门牌。    
    抬起头询问,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我侧首,看到晚挚也是同样疑惑的表情。    
    看来,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与她一起在这浓密的暮色里面面相觑。    
    拒绝再想,随手把纸条塞进口袋。我不是喜欢深究的人。    
    坐最末班的公车,目的地学校。    
    夜晚的道路安宁通畅,车子笔直向前呼啸的声音被衬得轰隆作响。司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上是沾了油污的旧蓝外套,邋遢,却真实。看得出他开得很尽兴,因为他嘴里哼哼着的八十年代小调越来越大声。    
    八十年代。    
    我把脸孔朝向车窗,映出的是一张俨然成熟了的面容。褪去了稚涩,却远不够沧桑。    
    八十年代。在我年满十岁以前。    
    时光在此刻果决地拽着我往仿佛很久的以前溯去。    
    弄堂。天井。石库门。    
    还有那满面皱褶的太太。一头银白的及颈短发总是用纤长的黑色弯箍捋得规规整整,不让一丝外落。永远端庄的模样。    
    我叫她“太太”,沿袭了她老家那边的称呼——是曾祖母的意思。    
    记忆中,她的手宽实粗糙。手心里是泛黄了的茧,那么深厚。    
    太太有眼疾,视力很不好,总要贴得很近才能看清楚我的脸。    
    她执意要看清楚我的脸。    
    摸索着靠近。她从眉到眼,从眼到鼻,从鼻到嘴地细细端详。    
    我嗅到她皮肤上百雀灵的气味,淡淡的拘谨芬芳。这股香味蔓延在我整个的童年记忆里。    
    我总是乖巧地笑,让她看我微弯的嘴角。然后,她就会跟着笑。“格格,格格”的声音,像小孩。    
    她喜欢把我搂在怀里,坐进宽敞的摇椅里慢慢地摇。我蜷在她怀里安静地睡着。她拍着我的背,用不紧不慢的节奏。然后,一声一声“囡囡,囡囡”地叫。    
    断了藤的摇椅,照过天井投射到屋里的柔和光线,还有那眼睛不好悠悠然的太太,全部,都潜入了回忆,以很小心的姿态,不被惊扰。然后在我的生命里,不断地往后退去,退去,变成记忆中的远景,旧成泛黄的黑白照片。    
    遥远的往事的模糊的脸,深烙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里,温和地灼痛着。    
    人生,原来就是一场流逝。包括太太,包括遥,也许,还包括了崎轩。以后,还会包括谁呢?    
    晚挚把车窗摇到最低。风就这么迎面而来,一点遮拦都没有地直扑面颊。    
    窗外人家的灯火已经湮灭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点装点着夜色。    
    车速很快,灯点在眼睛里面暂留成恍惚的线。远远望去,一簇一簇。凌乱却生动。    
    走在家乡的路上便觉得很亲切,看起来几乎谁都认识谁,实际上不是。下车的时候有很多路人看着我,大部分都是相处了好几年的邻居,我还能认得出来一些人,但是他们未必记得我,只是因为小调以前在家里很少出门,无聊的时候就站在窗口,看每天从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此刻大家的目光都落在我的手腕上,我随之盲目地看着小调的手,上面并没有手铐,我看见他们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打量我,那是一种怀疑与不怀好意齐头并进的目光,仿佛我正刑满释放。身后传来“叭”的一口吐痰声,这令小调有些血脉喷张。但归心似箭,我并不想拿那个随地吐痰的人怎么样。    
    离家越近就越有种不祥的预感,怎么有一股喧天的声响,似乎就来自我家住的那幢单元楼?起先那声响消失过一阵,让我怀疑起小调的耳朵来,然而一声唢呐吹响,尖锐得直入云霄,接着锣鼓声蜂拥而上,噪音百花齐放,一种刺耳的哀伤。我一边加快了步伐,一边想小调只是考上了大学回家探次亲,又不是飞黄腾达后衣锦还乡。    
    一帘黑色幕布大张着,像儿时镇上巫师的斗篷放大在一片蓝天下,那么恐怖。    
    幕布的一端垂落到地面上,正中央挂着一幅遗像,遗像上面贴着一个苍劲有力的“奠”字,而相框里的黑白照片是小调的妈妈。两个人跪倒在盖着薄被的遗体上大声哭泣,从背影一眼看出是小调的小姨和舅妈。更多的人在走来走去,好像已经忙碌着什么好久好久了。锣响鼓奏,如同等待最受欢迎的马戏团穿越过这黑压压的集市,从远方赶来。    
    没想到却是这样的意外,小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僵硬。残酷的猜忌、悔恨交加的情绪、意想不到的空洞,像凶猛的梦魇般立刻吞没了我。    
    我压抑地醒来,浑身无力得动弹不得,脸上像是被涂擦过最坚固的胶水,无法呼吸。我敲敲额头,以为只是在做噩梦。静躺了一会儿,默默支撑起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子,却看见自己躺在家里客厅的地上,而爸爸正在旁边和一桌人喝酒。    
    爸爸的面颊已经通红,却死死缠住一个人要干一杯,劝酒的口齿不清,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那些从喉咙里发出的喧哗已经将楼下传来的吵闹声掩埋。    
    “爸爸!”    
    小调向那被酒精麻醉得手舞足蹈的傀儡大声喊道,但是喊得有气无力。    
    “爸爸!”    
    我又喊了一次。遗憾的是小调的父亲毫无察觉。我想站起来却迈不开脚,猛然看见脚上面陈强的鞋子已经不知被谁脱下来了,就丢在地铺边,一股冲动让我提起其中一只,裹着急于得知真相的欲望,朝着那已经分不清白昼黑夜的背影狠狠甩过去。一个影子在半空中打着转朝前直线飞去,想反悔或收回或叫闪开都已经来不及。我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被小调用力脱出手的鞋子,狠狠击中了爸爸那伛偻的后背。    
    直到爸爸转过身,那苍老的面容才令人惊讶地展现在我眼前,一双眼睛已经浑浊不堪,眼前拂过他似乎已经很久没理的白头发,遮盖了右边的眉毛。    
    我只想倒退,再倒退,倒退到最后,只是紧紧地靠在墙壁上。    
    没有声音。什么声音都没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你醒了……小调。”    
    “……你醒了……叫爸爸就行了……何必……这么大动干戈?”    
    “你妈妈死了……所以我现在在和这帮朋友喝丧。”    
    “你们都给我出去!我不想听!你们都给我滚!”小调一开口就是怒吼,我猛然觉察到自己无法自控时发出的高音音量,和爸爸在以前生活中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才发现爸爸平时每句话都不是说出来,全是吼出来的。    
    酒席旁有个牛高马大的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横走来横走去,大概的方向却是朝我扑过来。小调顺手抓起一旁的电话机,预备等他冲过来就砸他的头,好让他醒醒酒。    
    爸爸停顿了一会儿,马上在旁抱住了他,拼命地按下了他的手,把一张叠得工整的信纸递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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