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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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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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设法尽快把他和母亲救出来。

    “你是谁?”我问。

    他是三哥的朋友,跟三哥一起做事。他们的事情眼下不宜多讲,我知道太多也未必好,不是情况非常紧急,他不会用这种方式找我。我大哥的部队已经移驻泉州,厦门的事情恐怕一时管不到,当务之急是找大姐想办法。他们已经探明情况,知道我大姐不在警备司令部,出差去了漳州,他要我立刻赶到那里找大姐报信。三哥和母亲目前关在厦门看守所里,作为共产党地下嫌疑人员,正被特务审讯。特务在母亲、三哥以及我们家都未掌握要紧东西,特务需要活口,母亲和三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还有时间营救,但是要快。他让我马上走,校门外有一辆三轮车送我去码头,那边有人给我准备了船票和车票。

    “我们不便直接去见你大姐,只能通过你。”他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他还是那句话:不必多问,知道太多未必好,只需知道他们是三哥的朋友就行。除了把情况告诉大姐,他们不需要我做更多事情。

    如果他们跟大姐是一路人,何必通过我去找她?但是如果大姐跟他们没关系,为什么他们还要找她?

    没时间多费心,一时也不可能找到答案。我没有迟疑,听命行事,立刻动身。那天有风,我用一条头巾把自己的脑袋包了起来,坐着那辆人力三轮车离开学校,途中特意让三轮车师傅穿行一条小巷,从我家后院经过。透过石条栅栏墙,我看到我家后门紧闭,后院里安静如常,晾衣绳上空空如也。我心知不好,如果母亲在家,这个时候晾衣绳上一定有衣物在滴水。母亲已经形成习惯,她每天都要洗衣服洗东西,除非天下大雨,她总要在晾衣绳上挂点什么。

    我只觉满腔悲愤。

    我到码头坐船出岛,而后转乘客车到达漳州,时已下午。我直接去大舅家,大姐每到漳州都会到大舅家,所以去那里找。大舅不在家,舅妈告诉我大姐住的旅店,我转身去了旅店。在门外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晚饭时分终于等到大姐。她的上司赴宴去了,她称有事回到旅馆,恰看到我。

    “澳妹!”她非常吃惊,“出什么事了?”

    我们进了房间,我把情况匆匆说完,她一声不吭。我大惑不解,母亲老骂大姐是“紧性鬼”。这种时候怎么忽然变得不吭不声?

    “阿姐怎么办?”我发急。

    她问我报信的陌生人长什么样子。我说不出来,总之是陌生人,但是显然他认识我,还有我们家的人。

    “不会上人家的圈套吧?”她问。

    特务的花招很多,到处有圈套,这个我知道,但是我觉得人家没骗我。

    “他们怎么会去找你?”

    陌生人声称他们找大姐不方便,所以找我出面。

    大姐又不吭声了。

    “阿姐,三哥和阿姆会怎么样呢?”

    大姐生气道:“会死。”

    “阿姐!”

    她改口说母亲不会有事。母亲又不是第一次坐监狱,把母亲当共产党抓,真是瞎了眼,不把母亲气死才怪。让母亲去骂特务“共产共妻”吧,母亲什么都不知道,特务从她那里问不出任何东西。大哥很快就会出面保人,母亲不要紧。

    “三哥呢?”

    她不吭声。

    “阿姐快想办法!”

    她火冒三丈:“我哪有办法!”

    我呆住了。

    她让我待在旅馆房间里,哪里都不要去,等她回来。

    她用力关上门,离开房间。我独自坐在床上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不到两分钟房门又开了,大姐推门朝我比画:“澳妹,跟我来。”

    她不放心我一个人待在房间,让我跟着走,要我什么都别问。

    我们一起出了旅馆,从大街走到小巷,七拐八拐,到了一条小街上。天色已暗,小街没有路灯,靠沿街各铺面提供一点亮度,供行人来去。小街弯弯曲曲,一些铺面还在营业,大的铺子挂起汽灯,小铺则点上煤油灯,有些人家围在煤油灯前吃饭,小孩在街面上跑来跑去,大声喊叫。

    小街中间有一家花生油铺,大姐带着我从油铺边走过。油铺尚未关门,门里亮着油灯,有一个中年人站在柜台后边拨打算盘,看上去是油铺掌柜。油铺里冷冷清清,并无顾客打油,但是大门洞开,似乎在等着谁。

    大姐在油铺斜对面街道上站住脚。这里有一个五香铺,铺里支着油锅炸五香卷。五香是本地小吃,像是炸春卷,馅料却不一样,有肉丁、虾仁、葱白和荸荠,加上各种配料和五香粉,炸得香喷喷,蘸上酱料好吃极了。大姐买了根五香让我抓着吃,自己跟五香铺老板娘打听一个补锅匠,说昨天看到这里有人补锅,今天怎么不见了?老板娘说补锅匠不是这条街的,昨天跑到这里补锅,今天又不来了。

    “还有一个爆米花的,一直在这里摇爆机吗?”大姐问。

    老板娘说爆米花的以往也没见过。

    大姐低声骂了句:“该死。”

    她拉着我的手走开。

    我感觉稀里糊涂:“补锅匠爆米花是什么呀?”

    大姐告诉我那是圈套。一出厦门她就感觉不对。

    “阿姐说什么呀!”

    她不解释,拉着我回到旅店。进门后她把床上的被子摊开,要我赶紧睡觉。我问她母亲和三哥怎么办?她答应明天领我到漳州的南山寺,给母亲和三哥烧一炷香。事到如今,只能请菩萨保佑母亲别出事,保佑老三活下去。

    我一时语塞。

    我们俩挤在一张铺上,我哪里睡得着,大姐也一样,她躺在床上,眼睛盯着黑洞洞的窗外,根本无法入睡。她跟我说话,语音平静,忽然旧事重提说起了林壮国。她提到自己衣箱底下有一个旧包袱,包袱里有一件旧衣服,是阿国出事当晚她穿的。衣服上血迹斑斑,是阿国死前流的血。这么多年了,她一直留着那衣服,从不丢弃。姐夫吴春河也知道这件衣服。

    我听了害怕:“阿姐为什么呢?”

    她知道母亲也一直留着父亲被暗杀时的那件衣服。不同的是父亲当年没有死,阿国却没活过来。阿国跟父亲比是小辈,但是他们都一样,是共产党。

    “阿姐你不是吧?”

    “多嘴!没让你问!”她训斥。

    她说一个人走上某一条路总有缘故,阿国在她手臂里断气的那一刻,她这一生要干什么差不多就决定了。这么说不完全,还得算上父亲。从父亲拉着她的手从家门口小巷走过那时起,很多事情就注定了。

    我们家孩子里,数大姐跟父亲接触最多,她懂事那几年,父亲难得地经常在家。父亲很喜欢大姐,大姐小时候,父亲从外边归来,站在摇篮边看大姐睡觉,边看边笑,满心欢喜,远比看见大哥高兴。当年父亲常牵大姐的手上街给她买吃的,大姐最初认的字也是父亲教的。父亲还给大姐刻过一个石头印章,小印章四个字“钱金凤印”,其中“凤”字中间刻着一只鸟,印在纸上活灵活现。父亲给大姐讲过许多道理,他说人要自知自觉,大姐是钱家大女儿,钱家人要像钱家人,当大姐要有大姐的样子。“大姐大姐头”就是自知自觉,自知自觉的人明白自己是什么人,应当做些什么。

    “阿爸说过自己是共产党?”我问。

    父亲什么都没跟她说,当时大姐还小,长大后她才知道父亲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来,大姐经常回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感觉他一直在拉着她的手领她行走,有如当年。大姐一直想要找他,她觉得父亲那样的人有可能因为种种缘故隐姓埋名,改名换姓,不吭不声躲在哪个角落做他的事情。父亲的求生意愿非常强烈,这种人无论遇到什么灭顶之灾,往往还会生还,不会轻易消失。如果父亲还活着,应当把他找出来;如果父亲确实已经不在世上,葬在哪里也该有个最后归宿。家中做节那天,保密局特派员柯子炎提及父亲,不像是随意提起,肯定是知道一些情况,也许是有意探听虚实,想从钱家人的嘴里打探父亲的底细。他们像是认为他还活着,他们似乎也在找他,其中必有原因。

    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不担心父亲,只怕母亲出事。

    大姐让我安静。现在哭不顶用,这件事我管不了,白操心,她再想办法吧。她不喜欢让我卷进这种事,怕影响我读书,怕我有危险。现在我被卷进来,只能多加小心。

    “你暂时不要回厦门。”她交代。

    她要我先在大舅家住几天,等可以回家时再说。我得有个准备,最坏的情况是特务追过来抓我,那不必怕,因为我就是个学生,大人的事一概不知,特务拿我没办法,到时候她和大哥会设法把我保出去。无论我碰上什么,都要心怀希望,坚持活下去,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不是为了死。

    “记住没有?”

    “记住了。”

    “记住什么?”

    我记住要活下去。

    她让我吃了一片安眠药,她自己也吃。她说不吃药只怕整夜甭睡了。

    我从没吃过那种药,它对我效力巨大,没多久我就昏昏入睡。

    第二天清晨,有几个人闯进旅店客房,他们打门,最后拿脚踹开房间大门,使劲推搡,把我从沉睡中推醒,冲着我大喊大叫。

    “钱金凤在哪里!”

    我整个儿蒙了,眼前乱哄哄,头脑晕沉沉,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闯进来的是什么人,不知道他们在问些什么。

    “喂!看着我!”其中一个人朝我大叫。

    我忽然认出来了,这是个矮胖子,刘树木,柯特派员手下的特务组长。

    他追问大姐的去向。我不知道,昨天晚上大姐跟我一起吃了安眠药,挤在同一张床上,然后发生什么我一无所知。

    “东西呢?在哪里?”他嚷嚷。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

    那些人搜查房间。大姐的皮箱还放在客房角落里,他们把皮箱拎在床上,看他们的动作,可知皮箱相当沉重。当着我的面他们打开皮箱,只见里边有些杂物,还装有半箱子书,居然都是我的课本,小学的,中学的,已经没有大用。大姐舍不得扔,把它们保留下来,不知为什么她把它们塞在皮箱里,从厦门带到了漳州。

    矮胖子刘树木看到皮箱里的课本,脸色全变。

    “电台在哪里!”他朝我咆哮。

    我哪里知道什么电台。

    第一章 步步深陷

    大姐。30岁。厦门警备司令部军需处参谋,上尉军官。

    惊险劫狱

    大姐把安眠药含在舌头下边,然后悄悄吐掉。

    她在半夜里悄悄离开客房,那时万籁俱寂,人们都在熟睡。司机小陈跟着她,两人将一切弃之不顾,不告而走,驱车匆匆赶回厦门。

    她只能孤注一掷。

    旧历四月二十做节当晚,我们家那幢木屋里发生什么了?有如大哥当时所怀疑,大姐与三哥一起鼓捣,密谋了其后事项,包括三哥第二天凌晨的失踪,以及大姐拉到漳州的一只大皮箱。这只皮箱本应装着一部电台,而不是半箱沉重的旧课本。

    我们家老三钱世康根本不是什么生意人,他货真价实就是个“土共”,地下党游击队的敌工队长,这一次潜入厦门有一项重要任务,涉及一部电台。

    前些时候,闽粤两省当局组织大量兵力围剿游击区,游击队与“进剿”之敌在山区周旋,历经几场大的战斗。一次突袭中,游击队的电台被敌军炮火击中,报务员牺牲,机器毁坏,致游击队与上级失去联系。地下党通过内线从台湾得到一部新电台,用渔轮偷运到厦门,派遣老三钱世康到厦门接运。由于敌人防范严密,加强镇压,白区地下党的交通线又遭受破坏,任务异常艰难。老三勉为其难,想尽办法进入厦门,把电台接到手一检查,发现电台一只真空管以及若干零件受损,问题可能发生于海上运输途中。老三决定在厦门修好再往山里送,这方面技术他懂,零配件在厦门较容易找,唯有真空管无处可寻,紧急中他通过博闻文具店求助大姐。

    三哥是从哪个渠道得知博闻文具店?原来是姐夫吴春河。两年多前,有一次三哥在山里游击队驻地意外见到了吴春河,两人都感到非常突然。时间短,彼此没多说,吴春河留了地址,说以后如有特殊需要,可试通过这里找他。除了这句话,吴春河没多说,老三也不能问。闽南基层地下党组织有多个系统,各自按照上级要求,独立开展工作,彼此不相统属。吴春河此前从未与游击队发生联系,估计来自另一系统,有可能直属更高层级。三哥与他在游击区意外相逢,彼此才知道是自己人。三哥猜想,姐夫突然进山,可能是奉上级之命联络重要事项。从时间上推算,那一次姐夫进山,可能跟前往台湾的任务有关。

    三哥通过姐夫留下的渠道向大姐求助,事出无奈。情况很紧急,很严重。敌人大举进攻,特务活动猖狂,有白区重要干部被捕,几条交通线相继被破坏。这时候跟上级失去电台联系,雪上加霜。三哥急于修复电台,送出厦门,原有的渠道无法提供帮助,反复斟酌,才冒险与大姐联系。他觉得姐夫的活动大姐并不一定参与,但是姐夫是自己人,大姐肯定不会是敌人。无论大姐是不是地下党,毕竟是自家大姐,只要有可能,一定会想办法帮他。三哥用写信方式联络,没有直接去跟大姐见面,也不敢贸然回家探母,是因为感觉到危险——从潜回厦门起他就发现情况不对,身前身后似乎总有些人形迹可疑。他记得旧历四月二十家中做节,时间恰在眼前,因此先通过博闻文具店与大姐联系,再利用家人相聚之机见面。为了当天回家,他乔装打扮,小心谨慎,穿街串巷,瞻前顾后,用了所有可用的隐蔽行动手段,最终还是被特务堵在巷子口。还好大哥赶到,救了他。以安全计,当晚他应当跟着大哥钱勇离开厦门,大哥虽被他讥为“党国要员”,毕竟是自家大哥,不会见死不救,但是三哥不愿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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