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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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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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前,大舅把大姐送回了厦门。

    大舅说:“过年了,多讲吉利话。”

    哪怕不是过年,我相信母亲对大姐也已经失去了她的言语杀伤力。母亲脾气躁,骂人一向没有好话,对自家人尤其敢骂,死啊鬼啊从不离口,用本地话形容,那不叫骂,是“詈”。无论是詈还是骂,到了大姐回家的这个时候,母亲已经没有言语。

    她不说话,大姐也不说话。大舅劝了两句,返程赶回。

    第二天凌晨,母亲起身洗衣,后院水井边,大姐已经在打水忙碌。那时母亲哭了,大姐也跟着哭,母女冤家在水井边哭成了一团。

    寒假过后大姐回学校上课,母亲为她收拾衣物,没再试图阻拦,还在她的书包里塞了一个护身符。我所就读的小学开学比较迟,大姐提出带我到大舅家玩,母亲也没阻拦。我跟着大姐坐江轮到了漳州,在大舅家住了一星期。

    有一个晚间,大姐有事匆匆出门,我缠着要跟去,说是大舅家孩子都大,没有谁跟我玩。大姐推说天气很冷,街上很黑,不让我跟。看我满脸失望,她骂了我一句馋鬼,给我穿件棉袄,拉着我的手出了大舅家门。

    大舅家街头转角有一个酥饼摊,烤的酥饼薄得跟纸一样,脆得一咬就碎,热乎乎的刚从煎锅里出来,又便宜又好吃。每次跟大姐经过那个摊子,我都看着酥饼眼睛发直,总被大姐骂作馋鬼。我吵着跟她走,实是因为嘴馋。

    她拉着我的手去了酥饼摊,买了个饼塞在我手里,然后让我回大舅家。“阿姐我要跟你。”我赖她。

    她只好带着我。我们走了好长一段路,途经一座教堂,当地人称“天主堂”,再从一条小巷进入一个大房子。

    有许多人聚在房子里,男男女女,大都与大姐年龄相仿。我看到他们给大姐戴上一个发套,让她长出一根长辫子,给她换上一件打满补丁的破棉衣,让她敲一个小碟子唱歌。忽然间有一个老人拿出鞭子抽她,一个年轻人从人群中跳出来,把老人手中的鞭子抢走,还说了很多话。我坐在一旁矮竹凳上,看得目瞪口呆。原来那是演戏,不是真演,是排练。他们排的戏叫做“放下你的鞭子”,是抗日戏。日本人侵略中国,中国人要起来抗日,戏里讲了这个道理。我年纪小,道理还不太懂,那出戏却让我印象特别深,因为戏里的老头出了岔子:他拿鞭子打人力气过大,嘴唇上粘的两撇假胡子突然掉落,一旁看的人顿时哄笑,气得大姐朝他嚷嚷。还有戏里跳进来抢鞭子的年轻人最让我吃惊,我记得他是大姐小学的一个同学,早几年他到过我们家几次,好像叫什么“阿国”。没想到他也跑来这个排练场。

    这是大姐他们的剧社,他们在这里排戏,大姐在这出戏里当主演。她的声音很好听,银铃一样,情绪饱满,让人揪心。她的一举一动都特别好看,浑身散发着光彩。

    她交代我,回去后千万不能告诉母亲,别说她在这里参加剧社,跟大家演抗日戏,不要说阿国也在这里,什么都不要说。

    “免得阿姆把我骂死。”她说。

    我问她演戏不好吗?她说如果不好他们怎么会去做?他们不是为了演戏,是为了唤起民众抗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能讲只是怕母亲担心。

    剧社里的人开我玩笑,说这小妹眼睛大大的,东张西望,一看就会演戏,让她也来剧社吧,给她一个角色试试。大姐开玩笑说可以啊,等我们家澳妹长大了。那时大家哈哈笑,都挺快活,没想到转眼就出了大事。事情起因在我:我年纪小,爱犯困,在剧社半懂不懂看排演,止不住瞌睡,大姐看我不停地打哈欠,像是撑不下去了,骂了我一句:“不让你跟,偏要来。”她把棉袄给我套上,打算领我回家,守在一旁的阿国拦住她:“天晚了,不要自己走。”

    大姐也不客气:“你来送,让你管生管死。”

    阿国好说话,当即起身,跟着我们出了剧社。刚出大门,忽然有四五个黑影迎面而来,大姐拉着我往巷道边靠,让对方过去,却没想到对方反而逼过来挤我们。跟在后头的阿国几步跑上前,喊了声:“你们什么人?做什么?”

    对方不吭不声,忽然围住阿国。他们竟然带着家伙,没等阿国再问,有人在暗中抡起木棍,一棍打在阿国头上。阿国失声痛叫。急切中,大姐把我往身后一推,用身子护着我,大喊救命。那几个人扑上来打大姐,大姐赤手空拳与之相搏,还好剧社里的人闻声追出,几个黑影一起收手,转眼跑得无影无踪。

    我们三人被扶回剧社。大姐莫名其妙挨了几棍,没打到要害,并无大碍,但是一进屋子她就大惊失色,因为两手都是血。大姐急坏了,拉着我从头摸到脚,只怕我被坏人打伤。这时她身边“扑通”一声响,阿国一头栽倒于地,引得身边人一起大叫。

    大姐手上的血来自阿国,那些人不仅带棍子,他们还在阿国肚子上捅了一刀。起初阿国没在意,还能走进屋子,忽然间感觉不对,立刻就倒了下去。

    大姐抱着浑身是血的阿国喊叫,声嘶力竭。但是没喊回来,阿国死在剧社里。我整个儿吓傻了,哭都哭不出来。

    警察赶到,把剧社里的人都抓到牢里,先行拘留。我跟着大姐在牢里坐了一个晚上,彻夜无眠。第二天下午颜俊杰闻讯赶到,才把我们姐妹保出监牢。

    大姐头发蓬乱,身上衣眼上全是血。她抱着我坐在牢里时不声不响,一见颜俊杰,她的眼泪突然哗啦啦流了下来。

    颜哥说:“还好。万幸。”

    颜俊杰是我大哥的小学同学,我管他叫颜哥。从我依稀记事时起,他就在我们家晃来晃去,跟大哥特别要好。他一直对我大姐很上心,看到大姐安然无恙,他松了口气。

    大姐哭:“阿国死了。”

    颜哥说:“你们没事就好。”

    两天后颜哥把我送回厦门。剧社刚出这么大的事情,大姐不能离开,特意拜托颜哥护送,行前再三嘱咐,让我管住自己的嘴,不许多说一个字。

    “不要把阿姆吓死。”她说。

    后来这件事还是让我给露了馅。

    回厦门后我牢记大姐的交代,无论母亲怎么打听,从不提起剧社和阿国。不料有一天漏了句嘴,提起那些人说我眼睛大,可以去演戏,但是我不敢,因为演戏会死人。母亲起了疑心:“谁死了?”

    我不会说谎,母亲一追问就心里发慌,最后吃不住劲,都坦白了。

    母亲没给我吓死,但是急坏了:“要死了啊!”

    我知道自己闯了祸。

    母亲捎信让大姐回家一趟,大姐回了口信,说学校里课多,得等些日子,母亲不听,再捎信要大姐回家。拖了一个来月大姐终于回来了,却没有直接回家见母亲,她去了我读书的小学,守在门口,在放学路上拦住了我。

    我一见她就哭,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都招了?”她问我。

    我承认。

    “果然。”她不高兴,“怎么一下就叛变了?”

    我真是没想叛变,但是我抗不过母亲。

    “澳妹太老实。傻。”她说。

    她反过来安慰我,让我别哭。年纪小不懂事,长大就懂了。我抹着眼睛问她现在怎么办呢?她说不要紧,阿姆迟早要知道。

    当晚,大姐和母亲两人在楼下厨房说话,整整说了大半夜。她们不让我听,把我赶到楼上做作业,然后让我赶紧睡觉。整个晚上我心里忐忑不安,怕她们像以往那样互相喊叫,怕母亲动手打大姐,也怕大姐还手。在我的提心吊胆中,楼下厨房传出嗡嗡不绝的声响,显然她们谈得并不轻松,但是始终没有激烈的动静。第二天一早大姐离开厦门,返回学校。走之前她到厨房跟母亲告别,母亲一声不吭。我在那里帮母亲淘米,大姐揪了一下我的辫子,没说什么,转身走了。母亲看着大姐的背影,一时竟像傻了一样,她的眼神里充满担忧,还有恐惧。“会死啊。”母亲感叹,自言自语一般,“会死啊。”

    我吓坏了。

    那年夏天出了大事: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大举进攻,全面抗战开始。当年末,厦门岛上人心惶惶,到处传说日军马上就要进攻厦门。隔年一月底,大姐回到厦门过寒假,只待了短短几天,大年初四又匆匆返回漳州,说是学校有事。母亲已经不再干涉她的行动,听之任之,她愿回就回,想走就走。谁料仅仅只过了半个月,大姐突然又回到厦门,没说是什么事,只讲回家看一看,住一晚,第二天就要离开。“不能多住一天?”母亲问。

    她只有一天时间。

    她给母亲留了钱,让母亲补贴家用。她还交代了一句话:“澳妹比我乖,是块读书的料,阿姆让她一直读下去吧。”母亲问钱怎么来的,大姐说是从伙食费里省下来的,她还在学校附近一所小学兼教夜校,人家给了点报酬。

    “自己留着用。”母亲不拿。

    大姐坚持留下钱。说自己要去一个地方,可能会有一段时间回不了家,家里的事情帮不上,让母亲多费心,不必为她担心,她会照料自己。

    当晚大姐与我挤在一张床上睡。我偷偷问她要去哪里,她教训我小孩别管大人事,好好读书、听母亲的话就对了。她心事很重,意外地动情,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也可能永远回不来。眼看母亲头上已经有了白发,一天天老了,想起以往跟母亲顶撞斗气的情形,心里很不是滋味。母亲支撑这个家不容易,澳妹不要学她,要听母亲的话。如果她回不来,以后母亲只能交由澳妹照料。

    我根本搞不清楚大姐话里的意思。

    她跟我提起死去的阿国。阿国的大名叫林壮国,是乡下人,穷人家的孩子。家中有几个姐妹,只他一个男孩。大姐去报考省立二师,是跟阿国一起去的,他们俩那时已经相好了。大姐本想跟阿国相守一生,却看着他死在自己怀里。她后悔极了,那天晚上如果不急着送我回家,没逼着阿国陪送,待到排练结束众人一起离开,对方可能不敢动手,阿国可能还会活着。可是已经迟了。

    我问:“他得罪了那些人吗?为什么打死他?”

    大姐说抗日爱国得罪谁呢?阿国死后到处议论纷纷,警察四处追查,却没有抓住任何凶手,事情不了了之。这一结果并不奇怪,警察跟凶手其实是一伙,剧社早被当局猜忌,认为表现左倾,怀疑异党渗透。制造惨案,杀害剧社人员是想杀鸡吓猴。这些家伙不知道压迫只会引发更多的反抗,杀人只会让更多人奋起吗?大姐咬牙切齿,让我听了害怕。“阿姐你也要反抗吗?”

    她训斥我:“大人有声,小孩无嘴。”

    “阿姐你们是……是什么人呀?”

    “傻了?我就是你阿姐。”

    凌晨时分,母亲走进我们的卧室,把我从大姐身边抱走,当时我睡眼迷蒙。母亲把我放在门边,拿出一把大铁锁,把还在沉睡的大姐反锁在房间里。我大吃一惊,顿时惊醒。母亲低声喝令我走开,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许待在这里。

    大姐被母亲囚禁。发觉后她极力反抗,大喊大叫,要死要活,又是踢门又是撞墙,闹得天翻地覆。母亲拿一张板凳堵在卧室门前,自己坐在板凳上,无论大姐如何撒泼,如何央求,她始终一言不发,岿然不动。

    她把大姐关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改变了大姐的命运。

    如果大姐按照原定计划从厦门返回漳州,将于第二天出发,跟一批同伴乘汽车前往龙岩慰问抗日军队,然后不再返回,随队转赴安徽。大姐参加的剧社是共产党地下组织领导的,时逢国共合作抗日,南方各共产党游击队集中改编为新四军,开赴抗战前线,大姐他们要去参加新四军。大姐不忍心不告而别,担心以后再也见不到我们,所以千方百计请一天假,跑回厦门一趟。大姐并没有告诉母亲她要到哪里去,要去做什么,但是母亲心里有数,用一把铁锁在最后时刻阻断她北去的机会。母亲说共产党别人不知道,她最清楚,她不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去坐牢吃枪子。

    “让她死不如让她恨我死。”母亲说。

    大姐的命运被母亲强行改写。三天后母亲放了她,她立刻跑到漳州找她那些同伴,发现他们早都走了。大姐备受刺激,打算往龙岩赶,独自去找队伍,却在焦虑急切中病倒在大舅家。病愈后时局大变,一时没有其他路可走,大姐悻悻然暂时返回厦门。当年五月,厦门被日军占领,大姐与我们一起困于沦陷区。

    她在厦门谋了个教职,当了小学老师。有很长时间她拒绝与母亲说话,虽然每日依然要帮助母亲打水洗衣,但她们靠习惯和动作交流,不需要语言。有一个雨天母亲在水井边滑倒,摔断了左腿,在家里躺了两个多月,伤愈后腰腿大不如前,走路佝偻。大姐开了口,让母亲停止做工,从此不再给人家洗衣服。

    “我不做大家吃什么?”母亲问。

    “吃我。”大姐说。

    “你有几个工资?”

    大姐呵斥:“不要说!现在听我的。”

    从此我们家大姐说了算,母亲失去了掌控权,想来也是理应如此。

    两年后,有一个男子走进我们家门,他就是吴春河。我认识他,当年我跟着大姐去剧社排练时见过,当时他在鼻子下边粘了两撇胡子,演那个拿鞭子打大姐的老头。

    母亲很不满,问大姐:“怎么领来个台湾仔?”

    大姐抢白母亲:“有样学样。”

    母亲无言以对。

    我们的父亲钱以未是台湾人,生于台湾新竹,年轻时到大陆,末了在台湾失去踪迹。大姐与母亲简直就是亦步亦趋,她领进家门的这位吴春河也是台湾人。其曾祖清朝末年从惠安洛阳过台湾,吴本人出生在台北,五岁时被送回祖家,过继给他的一个堂叔当儿子。他的养父在泉州开有一间布店,他的生父在台北有一家酱油铺。吴春河后来在上海读大学,毕业到了省立二师,当过大姐的老师。吴春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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