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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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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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十八岁那年,父亲钱以未住进了周家。

    父亲与母亲娘家以往没有瓜葛。大舅家道中落,入不敷出,不得已划几间祖宅招租,收点租金补贴家用。大舅家宅处于城乡接合部,比较不为人注意,适合一些特殊身份住客,例如父亲这样的人。住进大舅家那年,父亲二十二岁,由一个曾经在大舅家租住过的客人介绍过来,那个人是台湾人,因生意上的事情与大舅相识。当年漳州一带有许多台湾客,祖籍多在闽南,在台湾出生长大,或因做买卖谋生需要,或为占领台湾的日本当局所不容,离台到了大陆。漳州的语言风俗与台湾完全一样,加上历史悠久的人脉亲缘,成为台湾客渡海寄居的一个主要地点。

    父亲上门时身穿一件制服,头戴一顶帽子,手里提着只木箱,模样像个学生。他确实是个学生,一个月前还就读于一所医科学院,此刻流亡闽南。父亲流亡的原因在于反日,或称涉嫌颠覆罪。父亲生于台湾新竹,其家族不算当地望族,却也是小康人家,家中出了个大学生,让家人脸上有光,哪里想到他一进大学就卷入青年学生的反日活动,事情败露,缀学出逃。为什么丢下锦绣前途不要,走上这条艰险之路?原因很简单:1895年甲午战争之后,台湾被清政府割让给日本,日本占领军进入台湾,以暴力强行统治,激起民众反抗。父亲有两个伯伯参与武装反日,被日军枪杀,留下家仇。进大学后,年轻人凑在一起,风华正茂,一腔热血,不平则鸣,大家敢想敢为,在一起谋划成立组织,唤起民众反抗,全然不顾日本统治者在一旁虎视眈眈。

    母亲并不知道父亲的流亡背景,来龙去脉。母亲是周家的童养媳,从小在家里,像丫鬟、佣人一样洗衣做饭,服侍老小,没读过一天书,是个文盲,却因此对读书人心存敬畏。母亲生性倔强,会使脾气,虽然还未圆房,却敢吆喝大舅。大舅人老实,让她三分。母亲对租住在家里的外人也会使脾气,看不惯什么都直言不讳,唯独对“台湾仔”例外,从来和风细雨,如沐春风,因为人家是学生仔,读书人,不是粗汉。

    那时候父亲靠台湾家人寄来的生活费维生,同时在小学校代课,报馆里编稿,赖以谋生。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父亲身边有一群朋友,都很年轻,知书识礼,来往频繁。父亲所租房间三天两头有访客,模样举止都有些相像,上门不是玩儿,不打牌不找事,只是长谈,从早晨谈到晚间,甚至竟夜不走,彻夜交谈。母亲在市井人家长大,过的是寻常日子,新来的年轻租客及其朋友的情形让她看来格外新鲜。

    冬日里,闽南寒意袭人,太阳一出,大家挤在街巷边晒太阳取暖。有一天父亲穿了件大衣,搬张小桌和凳子,坐在大舅家后院,一边晒太阳,一边做他的事情。母亲忙完手头的活,也搬张椅子坐到院里晒太阳补衣服,两人不吭不声,各做各的,彼此连一句话都没有。补好衣服,母亲抬头看了一眼,发觉台湾仔抓着一把刀,眼睛不在刀上,直愣愣却在看着她。

    母亲问:“钱少爷拿刀做什么?”

    父亲说是刻刀,他在石头上刻字,做印章。

    “刻字好玩吗?”

    父亲在一张纸上写了“周菊花”三字给母亲看,母亲能认自己的名字,但是父亲写在纸上的三字她怎么也认不出。父亲让她反过来,从背面对着阳光看,她照着做了,这才发觉认得。父亲告诉她这些字是反着写的,反着刻章,印在纸上才是正的,这挺好玩,他学刻字却不是因为好玩,篆刻是中华国粹,他喜欢。日本人逼台湾人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他不服,学篆刻也是反抗。

    母亲眼尖,看到父亲身上大衣掉了一个扣子。

    “钱少爷把大衣给我。”

    父亲把大衣脱下来。原来不只是掉扣子,是没扣子了,他这件大衣有五个扣子,掉了两个,其中一个不见了,一个还连着根线,挂在扣眼上。

    母亲说:“少爷这种扣子不好找。”

    母亲跑到房间里找旧扣子。少爷的衣服是从台湾穿来的,扣子的模样跟漳州这边不大一样,母亲翻箱倒柜,拿着那件衣服比画,找了半天,没找到一样的。

    “不如都换了吧。”她说。

    “随便找一个缝上去就可以。”

    母亲认为不行。钱少爷是读书人,出门一件衣服两种扣子,人家看了会笑话。

    母亲把那件衣服的扣子全部换了,缝得特别结实。

    “钱少爷不要客气,以后要做什么只管说。”母亲说。

    台湾仔感慨:“我看你很不容易。”

    钱少爷虽是外人,东家的事都看在眼里。母亲小小年纪,里里外外忙碌,管大的顾小的,做重的干苦的,比丫鬟、佣人还忙,却拿不到一分钱。吃的是粗粮,穿的是旧衣,只能当牛做马,不能读书识字,童养媳真不好做。

    “这是命。”母亲说,“人都有命。”

    少爷说人可以与命相搏。如果只能认命,他得乖乖待在台湾任日本人欺压。这种命不认也罢,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那以后彼此熟悉,不时交谈。父亲告诉母亲清政府割台辱国,现在换了民国政府,军阀争权夺利,官僚贪污腐化,依然只会内欺百姓,不能外争国权。统治者害怕日本人,不顾台湾同胞疾苦,台湾流亡人员在大陆从事反日活动,官府极力压制,唯恐惹恼日本人,军阀官僚跟前清一样卖国。所以台湾那边日本殖民当局要推翻,这边卖国政府也该推翻,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就是中国人的革命。革命成功之后,会有一个伟大中华、一个美好人间诞生于世。

    母亲成了钱少爷的听众,台湾仔讲的那些事对她很陌生,许多言辞她根本听不懂,如闽南土话所称,叫“鸭子听雷”。她没读过书,只是个童养媳,她的世界非常狭窄,知道的事情不多。但是无论听懂听不懂,她这只土鸭子就是喜欢听雷声。钱少爷的话让她听来新鲜,特别是这个年轻人愿意对她说话,把她当做革命宣传对象,翻来覆去讲解,不厌其烦,视童养媳为知音,让她倍觉愉快。

    阿婆发现情况,意识到危险。她把母亲叫到房间训斥,不许母亲再与台湾仔来往。母亲争辩自己清白,与钱少爷间什么事都没有,让阿婆打了巴掌。阿婆把母亲锁在房间,逼她思过认错,整整关了三天三夜。母亲不服,三天三夜里以泪洗面,不吭不声,不吃不喝,与阿婆较劲,绝不服输。大舅知道母亲性子刚烈,怕出意外,求阿婆手下留情,这才不了了之,把她放出来。

    二十几年后,母亲自己的大女儿回到厦门辞行,准备投新四军奔赴抗战前线,凌晨时母亲拿一把大锁把女儿锁在房间里,关了三天三夜,阻拦了她的北上之路,改变了她的命运。追根溯源,原来不是母亲自己的发明,是她从阿婆那里贩来的,只不过掉了个方向,原先她是被锁在房间里的那个,后来她变成把人锁起来的那个。

    母亲被放出来时,钱少爷已经离开,房间被收回,不再租给他了,事情却没有到此为止。钱少爷知道母亲每天清晨都要早早起身,到小河边倒夜尿,刷洗全家人的马桶,几天后他特意挑天蒙蒙亮时跑到小河边跟母亲说话,告诉她自己搬了新地方,离这里不远。他们借了一个旧祠堂,办了一所夜校,母亲想识字,想知道世间的道理,可以上他们的夜校,夜校给学员备了纸和笔,不要钱。

    “你来吧。”他诚恳相邀。

    “只怕阿婆不让。”

    “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母亲偷偷跑去夜校上课,说是去读书识字,不如说是去听钱少爷说话。她没敢让阿婆知道,也不像其它学员天天上课,只能找机会偷空一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尽管如此小心,阿婆还是发现了状况,她非常不安,决定让大舅和母亲即刻圆房。

    大舅说:“迟一点吧。”

    那时家人还在为老祖母守孝,大舅的父亲中风还未好转,不能下地。时局动荡,家中生意很不景气,大舅是家中长子,年纪还轻,经验不足,让生意上的事情搞得焦心,艰难维持,非常吃力,没有心思操办婚事。

    阿婆叹气道:“只怕再拖人就没了。”

    不久出了事情:夜校发生暗杀大案,枪手把正在开会的几个年轻人堵在屋里,拿枪乱射,打得东倒西歪,血流满屋。外间传言凶手为日本浪人,用暗杀警告流亡台湾青年不要从事反日活动。官府与日本人勾结,暗中提供了支持。

    邻居家有个女孩跟母亲关系好,经常一起去夜校上课,女孩听说夜校出事,钱少爷中枪,跑来告诉母亲。当时母亲在厨房里生火,准备给家人做晚饭,一听消息有如巨雷轰顶。听说钱少爷给送进教会医院,母亲一声不吭,当即把灶脸里的柴火抽出来,拿水浇灭火苗,丢下火钳,拉起女孩就跑。

    她在医院见到钱少爷,他脑门上中了一枪,虽还有气,却已不省人事,医生断定过不了当夜。钱少爷是台湾流亡客,在漳州没有亲属,几个要好朋友一起遭难,或死或伤或逃,少爷浑身是血躺到医院等死之际,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母亲在病床边放声大哭,不忍心钱少爷如此孤单离去。她让女伴回家说一声,自己留下来陪伴,为钱少爷送行。女伴回去报信,马上又跑了回来,传话说阿婆让母亲立刻回家,钱少爷非亲非故,是死是活与周家人无关,不要在医院丢人现眼。

    母亲不吭声,一动不动。

    她守了一夜。天亮之后钱少爷没有死,倒是另一位伤势较轻的年轻人走了。又过了一夜,钱少爷从昏迷中苏醒,死而复生。

    母亲一直守在他身边,直到一个月后离开医院。期间阿婆屡次派人传话,逼母亲回家。阿婆说了重话,如果母亲不听,那就永远不要回去。待到钱少爷裹着一头纱布出院时,母亲已经无家可归。

    钱少爷说:“跟我走。”

    从此钱少爷成了母亲的丈夫,我们的父亲。

    他们搬到厦门,在乡下租房子住,生下了大哥和大姐。父亲到厦后参加秘密组织,开始神出鬼没,时常离家外出,一走十天半月,养家糊口重担尽归母亲。漳州老家那边,大舅的父母相继过世,大舅娶了舅妈。大舅人好,听说母亲在厦门生活艰难,一再过来探望,带着米和钱接济,帮助我们家渡过难关。

    1923年初,父亲从厦门去广州,母亲带着大哥大姐举家随往,那时候母亲才知道丈夫是共产党,被派到广州从事工运。我们家在广州郊外一处民居住了很短一段时间,母亲在那里生了二哥钱海宁。当年夏天,我们的祖父在台湾过世,父亲回台湾奔丧,行前又把家人带回厦门,搬进渔港这座木屋,房子是父亲认识的一个台湾人租给他的,当时很破,下雨天到处漏水。奔丧本不需要太长时间,却不料父亲一去难归,只从台湾寄过几次钱,来过几封家信。母亲独自在厦门支撑一家,咬紧牙关洗衣谋生,供一家人维持生活。一年多后父亲回来,母亲才知道原来他一回台湾就坐了监狱,日本人始终没忘记当年参与反日逃亡大陆的钱少爷。父亲在狱中患病,那边的家人设法让他出狱就医,他寻机逃回了大陆。

    父亲归来时,恰当国共合作,国民革命蓬勃发展,他奔走在广东、福建,秘密建立组织,联络台湾流亡青年。国民革命军北伐时,他奉调去了武汉。1927年,上海、武汉相继发生政变,国共分裂,共产党惨遭镇压,父亲逃过捕杀,于当年年底从武汉潜回厦门,我们家的木屋成了厦门地下组织一个秘密据点。来年春天,军警突然包围我家,冲进屋里搜查,万幸的是父亲当时外出,没被捕获。家人却遭了大灾:母亲即将临产,被军警捕进了监狱。

    这就是我生于监狱的缘故。我出生在我们家最艰难最凄惨的时候,父亲逃避追杀,不知去向。母亲在监狱里不断过堂受审,一问三不知,饱受折磨。我们所居木屋作为“共党据点”受查封,大哥大姐和二哥被赶出家门,流浪于厦门城乡。我在监狱里出世,死而复生不久,母亲被取保释放——她对父亲的秘密活动确实知之不多,无法提供当局需要的东西,他们认为她没有用,终于放人。母亲抱着我回到渔港,我们家的木屋门外还贴着封条,母亲不管不顾,撕了封条,自行登堂入室。以后几天,她抱着我在厦门街头四处询问,终于在乡下一间破庙找回大哥他们三个孩子,领回木屋,我们家的生活在那里重新开始。我们所居木屋容我们一家人栖身,它却不是我们的房子,多少年来,母亲一直担心房子的主人突然露面,让我们把所欠租金缴齐,即刻走人,那样的话我们真不知该往哪去。奇怪的是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住着,始终没人上门干涉,不知为什么。也许房子的主人把自己的这份产业遗忘了?或者已经不在人世?

    我们家重回木屋不久,有一封信从香港寄来,是父亲的信,他还活着。一年多后风声稍平,父亲从香港悄悄回家,秘密藏匿在木屋里,不时召集秘密会议。很快我们家受到注意,父亲接报再次匆匆离开,大哥用自行车把他送到码头,看着他上船去上海,这是我们家人与他见的最后一面。许多年后我们才知道,父亲去上海不久就于英租界被捕,引渡回故乡台湾,第二次进入日本人的监狱,后来就在那里失去踪迹。

    这是我们家的故事。有这样一个父亲,才会有我们这些儿女,我们家的人相继走上同一条道路,可以从父亲那里找到根源。但是我本该是个例外,我在家人的呵护下长大,是兄弟姐妹里唯一一个大学生,母亲出于自家惨痛过往和对女儿的关爱,禁止我参与政治活动。我的兄长大姐都要我好好读书,不问其它,他们自己可以赴汤蹈火,却不愿意自家澳妹去经历他们的危险。作为家中的小女儿,我从小爱哭,心软,他们不想看我哭泣,我应当笑靥如花。

    我为什么终究走上这一条路?因为大势所趋,或者因为出自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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